田佳寧



摘? 要:米哈伊爾·列昂諾維奇·加斯帕羅夫(М.Л.Гаспаров 1935-2005)是俄羅斯當代著名的學者,他在20世紀末提出將統計學的方法引入詩學研究,突破了傳統的詩歌結構分析法,與當今時代愈加流行的跨學科交際潮流不謀而合。他主張將詩歌中的各要素數字化,并歸納成表格、曲線圖和公式,以便從中總結詩歌中普遍性的、規律性的特征,在具體的詩歌分析實踐中他主張詩章結構的語音、修辭以及題旨—形象的三分法。本文將加斯帕羅夫詩歌分析法運用到對阿赫馬托娃的《最后一次相見的歌》分析實踐中,去探究其統計學詩歌分析法的脈絡。
關鍵詞:加斯帕羅夫;統計學詩歌分析法;《最后一次相見的歌》
1.前言
一般我們研究詩歌(其他文學體裁亦然),不外乎探究三個方面:形式、內容,以及形式與內容之間的相互關系。這三個方面缺一不可,共同統攝著詩歌研究的全局。然而,縱觀俄國文學史就會發現,對詩歌的這三個方面人們往往很難做到一視同仁的平等兼顧。幾乎整個19世紀,“內容”層面是詩歌研究的寵兒,而其他兩個層面則被現實主義統攝下的社會民主批評擠進了邊緣角落,鮮有人問津。直至20世紀初俄國現代主義和形式主義的颶風狂飆突進,將統治了俄國文學近百年的現實主義拉下了神壇,對詩歌形式和語言的大膽革新成為了強勢席卷文壇的新風尚,詩歌的“內容”層面遭到摒棄與貶低,詩歌的“形式”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在“形式”與“內容”相互對立,此消彼長的同時,“形式與內容之間的相互關系”開始引起人們的注意,更多的人開始思考詩歌作品中二者之間如何相互作用,以使語言可以成為詩歌。之后,結構主義詩學首次將詩歌的形式與內容之間的關系作為核心焦點納入了研究視野,雅各布森的“雙軸投射”原理,以及洛特曼的“平行對照原則”實質上都是對詩歌研究的“形式與內容的相互關系”這一層面的關照。這也正是結構主義的詩學價值和貢獻所在,即將詩歌的形式與內容之間的相互關系加以重視,并將其納入了詩歌研究的大眾視野,形成了當今詩歌研究對形式、內容以及其二者關系等三方面的系統化關照的科學研究法。
然而,發現形式與內容之間相互關系的重要性,并不意味著已經厘清二者之間的肌理關系。事實上二者的關系極其復雜,在詩歌中形式層面如何作用于內容層面,內容層面又如何反作用于形式層面?二者之間有無必然的、規律性的、普遍的、特征明顯的關系?二者之間的關系能否被規范化的定義與分類?如果可以的話,其科學依據又是什么?這些問題至今為止都尚未有一個明確的答案,但是這也并不妨礙人們從各種角度出發,前赴后繼的用不同的方法與觀點去繼續深入探究這一詩歌的奧秘,這恰恰也正是詩歌的魅力所在。而加斯帕羅夫就是這些在詩歌的妙義中不斷的探索中的人們的一員。他從俄國的現代主義、形式主義、結構主義以及巴赫金詩學等意義非凡的思潮中汲取養分,在總結前人的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視角獨特的詩歌研究方法,即統計法。我們可以看到無論是在《<烏云重又在我頭頂>——詩歌文本分析法》以及《費特的無動詞詩——空間、情感和詞語的結構》這兩篇文章中,還是在他其他的專著,如《現代俄詩》、《俄國詩史概述》、《歐洲史詩概述》中他所專注去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即用統計的方法,將詩歌文本中出現的一切可分析的元素數字化,并將這些統計出來的數字抽象成表格、曲線圖和公式加以研究,以期用這種精確化、科學化的數學思維去發現和概括詩歌中韻律、節奏與形象、題旨之間相互關系的普遍特征和規律。
2.統計學詩歌分析法特點
初看加斯帕羅夫的詩歌分析法,感覺他在很大篇幅上還是注重對詩歌的格律、節奏、韻腳、詩節等形式層面的分析,進而產生一種他的理論仍然具有濃厚的形式主義色彩的錯覺。然而,進一步探究,我們就會發現,其詩歌理論的核心旨趣絕不是將詩歌研究禁錮在“形式”的框架里,“加斯帕羅夫主要用力之處雖是在詩歌形式方面,但他的方法卻絕不是形式的。他更注重歷史和事實,花費大量的時間和精力,從極其廣泛的詩歌材料中統計出數據。因而他的詩學研究更應稱為‘歷史詩學……統計只是他所采用的方法”。其目標顯然更為宏大,即試圖探究在俄國形式主義那里被不公正的忽略的,在結構主義前輩那里懸而未決的詩歌的形式與內容,韻律與意義之間的復雜關系。當然這種抽象化的普遍性和規律性的關系是要放在詩歌宏大的歷史維度上去考量的,需要有一個確鑿有據的歷史背景,而加斯帕羅夫耗費心血的大量統計工作也是致力于能提供這樣一個歷史脈絡,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這個歷史背景不明晰,所有關于具體詩作中形式和內容之間相互關系的評說都只能是空談,只有歷史詩學才能使它們腳踏實地。”而本文主要考量的就是其用科學思維去抽象和概括詩學規律的目標轉化為對具體詩歌分析的方法,也就是加斯帕羅夫的詩章結構三分法。
加斯帕羅夫對俄國史詩和歐洲史詩進行了歷時多年、卷帙浩繁的數據統計研究,并在此基礎上提出了自己的詩歌層次分析法,在《<烏云重又在我頭頂>——詩歌文本分析法》一文中,他提出,“詩章的結構可以分為三個層次,可以涵蓋一首詩內容和形式等方面的所有特色……第一個是高層次——題旨—形象層,下面包括題旨和情緒以及形象和動因兩個小層次……第二個是中層次——修辭層,下面包括詞匯和語法兩個小層次……第三個是低層次——語音層,其一方面包括詩歌所特有的韻律規則,如格律、節奏、韻腳、詩節等,另一方面還包括一些聲音方面的特別現象,如輔音重復、元音重復等。”我們可以看到,加斯帕羅夫的詩歌研究法照顧到了詩歌的內容與形式的各個層面,并且二者之間的相互作用關系主要通過修辭層與題旨—形象層之間的聯系表現出來,這一點從其對普希金的《烏云重又在我頭頂》和費特的三首著名的無動詞詩《這奇美的畫面》、《這清晨,這歡喜》、《絮語,羞怯的呼吸》的分析中不難得出。而加斯帕羅夫的詩章三分方法具體到分析實踐中是如何運作的,其效果又如何,則需要到具體的詩歌研究實踐中去對其進行檢驗。
下面,按照加斯帕羅夫的詩章結構三分法以及其統計學精神,我們選取一首詩歌進行分析,但在此之前讓我們先來概括一下加斯帕羅夫詩歌分析法的主要特點,以便我們在接下來的詩歌分析中能更好地運用這種獨創的分析方法。加斯帕羅夫詩歌分析法的主要特點概括起來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1)統計學方法的運用。即用統計學分類與歸納的方法,將詩歌中的名詞、形容詞、動詞、詞的時態、元音、輔音、陰韻、陽韻、疊韻、音步、詞界等一切可數的元素進行分類,計數和比較從而發現詩歌的韻律、修辭以及形象的特點。
(2)詩章結構三分法。即將詩章分為題旨—形象層、修辭層、語音層等高中低三個層次,每個層次下面又各有兩個小分支。這一點上文已經提過,在此不做贅述。
(3)修辭與語音等形式層面的結構和題旨—形象等內容層面的結構的相互投射。即詩歌中的詞與韻構成形象,形象升華為題旨,而題旨又反作用于形象的塑造以及詞與韻的選擇。
(4)將詩歌文本外因素納入視野。即在對詩歌文本進行內部進行著重分析的同時,也不忽略詩人的、社會時代的、歷史文化積淀的等其他文本外因素對詩歌產生的聯想性影響。
(5)關注視角與時空的特點。即在詩歌文本分析時關注視角的遠近、寬窄、內外的變化以及文本時空的建構特點。
3.《最后一次相見的歌》分析
加斯帕羅夫就是從以上五個方面出發進行詩歌文本分析實踐的。按照他的分析方法,我們選取安娜·阿赫瑪托娃著名的詩《最后一次相見的歌》作為樣本來進行一次詩歌分析實踐,全詩如下:
Песня последней встречи
Так беспомощно грудь холодела,
Но шаги мои были легки.
Я на правую руку надела
Перчатку с левой руки.
Показалось, что много ступеней,
А я знала — их только три!
Между клёнов шёпот осенний
Попросил: ?Со мною умри!
Я обманут моей унылой,
Переменчивой, злой судьбой?.
Я ответила: ?Милый, милый!
И я тоже. Умру с тобой…?
Это песня последней встречи.
Я взглянула на тёмный дом.
Только в спальне горели свечи
Равнодушно-жёлтым огнём.
最后一次相見的歌
胸口這般無助的發涼,
但我的腳步依舊輕盈。
我把左手的手套,
戴到了右手上。
似乎已邁下許多級臺階,
可我知道,它們只有三級!
槭樹林間傳出秋的低語
它求到:“同我一起死去!
我被我的命運所欺騙,
命運沮喪多舛又滿懷惡意。”
我答到:“親愛的,親愛的,
我亦如此,我隨你一同去死……”
這是最后一次相見的歌。
我瞥一眼那昏暗的樓房。
只有臥室的燭影
閃爍著冷漠又昏黃的光。
首先我們按照加斯帕羅夫詩歌研究的數據統計法,將這首詩中的可計數的所有字、詞、句、韻的元素進行計數、分類和表格歸納。我們從詩歌中最小的單位字母開始,按照加斯帕羅夫的觀點,我們要著重關注的主要是在一個詩段中的重音元音和不斷重復的輔音,因此在對每一個詩段中的重復的元音、輔音,以及重音元音在詩行中的分布進行統計后,我們可以得到以下表格:
接下來我們對詞進行分類與統計,在對詞進行分類的時候,加斯帕羅夫按照詞的語法分類標準將詩章中的所有的名詞、形容詞、動詞、數詞、代詞、連詞等都進行分類羅列,因此按照這種方法將詩歌中所有的詞進行分類后,我們可以得到以下表格:
上面兩個表格就是我們按照加斯帕羅夫詩歌分析法的第一步——數字統計所得出的初步結果,接下來我們將根據上述所得的表格,根據加斯帕羅夫的詩歌分析的第二步,即詩章三分法,從語音、修辭以及形象與題旨等三個方面對阿赫瑪托娃的這首詩歌進行細致分析。
第一從語音層面來看,通過第一個表格可以直觀地看到,全詩的整體格律是三音步抑抑揚格,重音音節總是落在第三、六、九個元音音節上,且每一詩段的奇數行行尾重音都落在倒數第二個音節上,呈陰韻;偶數行行尾重音都落在倒數第一音節上,呈陽韻,全詩都呈現出一種陰陽規律錯落的交叉韻。同時我們也發現并不是所有詩行都遵循這個規律,第一段的最后一個詩行,第二段的第二、三詩行,以及第三、四段的所有奇數行的行尾幾乎都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音節的增加、減少,以及重音音節位置的偏移等破格現象。這在俄語詩歌的格律中已經非常普遍,因為對重音音節適當的增減騰挪,不僅不會損害詩歌的韻律感,相反,還會使詩歌在保持基礎韻律的前提下,詩行長短錯落有致,重音輕音錯落起伏。使詩歌的節奏更加律動自由、豐富多變,形成一種交錯回環、跌宕起伏的音樂美。另外,重音元音在四個詩段中的重復次數比例是12:13:10:9,輔音重復次數是28:28:23:21。可以發現,重音元音在全詩中的強度是經歷了一個先升后降的趨勢,而輔音也經歷了一個音韻豐富跳躍到趨于減緩的趨勢。這說明全詩的韻律節奏經歷了有一個由低緩到激烈再到低緩的過程,這樣的節奏律動恰好呼應了抒情主人公內心的憂愁與痛苦從一個平緩的狀態逐漸上升,積蓄到頂點爆發后,又再一次歸于平緩的一個心理歷程。“我把左手的手套,戴到了右手上”以及“似乎已邁下許多級臺階,可我知道,它們只有三級”這是感情破裂初期的茫然恍惚,整個第三詩段,尤其是最后一句“親愛的,親愛的,我亦如此,我隨你一同去死……”是意識的愛情破裂的現實后,主人公萬念俱灰,撕心裂肺的情感爆發。而最后一個詩段“只有臥室的燭影,閃爍著冷漠又昏黃的光”,是主人公被昔日戀人冰冷無情再次刺傷后的哀莫大于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