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父祖被毆” 血親復仇 正當防衛
作者簡介:李素素,中國海洋大學,碩士,研究方向:中國刑法。
中圖分類號:D924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 ?? ? ? ? ? ?DOI:10.19387/j.cnki.1009-0592.2020.06.005
“父祖被毆”于唐代正式入律,其罪名表述為“祖父母為人毆擊”,具體規定如下:“諸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毆擊,子孫即毆擊之,非折傷者勿論;折傷者,減凡鬬折傷三等;”意思是說祖父母、父母被人毆擊,子孫有救護的義務;如果救護的程度未導致加害人折傷,則不論其罪,即便折傷以上,也要比一般的斗毆致人折傷罪減三等。“「至死者」,謂毆前人致死,合絞;以刃殺者,合斬。故云「依常律」。”即如果子孫因救護祖父母父母而毆打致人死亡,要依常律處以絞刑,若有利刃,則處以斬刑。“注云「謂子孫元非隨從者」,若元隨從,即依凡斗首從論。”意思是說如果子孫是隨從者,即父母或祖父母先行犯罪的從犯,則按一般斗毆的首要從犯論處。此外,在律文中還有規定如下:“有祖父母、父母之尊長,毆擊祖父母、父母,依律毆之無罪者,止可解救,不得毆之,輒即毆者,自依斗毆常法。”意即如果父母、祖父母被其尊長毆擊,子孫只可解救,不可還毆,否則依常律。由此可見,唐律受服制影響,在父祖被毆的情況下,對于防衛人與不法侵害人的身份有嚴格限制,這也是其區別于現代刑法中正當防衛制度的重要標志。
宋刑統承襲唐律,體現了類似的立法價值。例如,在《宋刑統》中也有“祖父母父母為人毆擊”罪,其具體規定除了同唐律類似之外,還增補了“如有復祖父母、父母之仇者,請令今后具案,奏取敕裁。” 等規定。
明律因循元律,苛求詳細,其罪名正式表述為“父母被毆”,具體規定如下:“凡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毆,子孫實時救護而還毆,非折傷,勿論;至折傷以上,減凡斗三等。” 意即祖父母、父母被人所毆擊,子孫實時救護,若非折傷不論罪;折傷以上,量刑比一般斗毆罪減三等。“至死者,依常律”“若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殺,而子孫擅殺行兇人者,杖六十”,作為補充,是說如果子孫事后復仇殺人,杖六十。雖有處罰,但比之一般較輕。“其實時殺死者,勿論。”本條規定類似于現代刑法中的正當防衛,“實時”二字為其精髓,講求救護的時效性。
清律沿襲明律,其罪名表述為“父母被毆”,條文具體規定也同明律,只是將“實時”變更為“及時”,實質幾乎未變。但是,清代歷任統治者在相關的律例中對此規定多有修補和完善。如乾隆五年律文所增改:“凡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毆,子孫即時[少遲,即以斗毆。]救護……其實時殺死者,勿論。[少遲,即以擅殺論。]” 此律文重在突出救護時間性的緊迫性,必須是情勢危機,“少遲”即以斗毆或擅殺論。再看乾隆六十年新增條例:“祖父母、父母為人所殺,兇犯當時脫逃,未經到官后被死者子孫撞遇殺死者,照擅殺應死罪人律,杖一百。”如果“其兇犯先究經到官擬抵,或于遇赦減等發配后,輒敢潛逃回籍,致被死者子孫擅殺者,仍照舊例杖一百、流三千里”。如果“本犯擬抵后援例減等,問擬軍、流,遇赦釋回者,國法已伸,不當為仇,”但是“有子孫仍敢復仇殺害者,仍照謀、故殺本律定擬,入于緩決,永遠監禁。” 分析這一條例,不難看出,統治者一方面肯定了受害人子孫有復仇權力,另一方面又對子孫事后復仇的行為加以嚴格限制。顯見的,“父祖被毆”相關律例的立法逐步趨于科學。
至于此,為何歷經千年,世事變幻,而“父祖被毆”這一倫常條款會陳陳相因,凝滯不變?即便其形式或表述略有增改,但實質依舊。究其緣由,“血親復仇”便呼之欲出。呂思勉先生曾說:“復仇之風,初皆起于部落之相報,”也就是說部落間的相互報復是復仇興起的根源。這種復仇現象“雖非天下為公之義”,“又有親親之道存焉。”
春秋末期,諸侯割據,戰亂頻繁,民不聊生,國家強制力大幅削弱,民間復仇之風盛行。《禮記·曲禮上》記載:“父之仇,弗與共戴天”,意思是父親的仇人要不共戴天;“兄弟之仇,不反兵”,指的是兄弟的仇人要隨身攜帶武器見即殺之;“交游之仇,不同國”,意味著朋友的仇人也不能生活在同一國家。” 極為推崇復仇之義的《公羊傳》也有記載: “君弒,臣不討賊,非臣也;子不復仇,非子也。” “父不受誅,子復仇可也;父受誅,子復仇,推刃之道也。復仇不除害。朋友相衛而不相迿,古之道也。” 由此可見,復仇,這種野蠻的正義為孔孟儒家所提倡,也是后世儒學尊崇復仇的根源所在。
戰國時期,社會生產力發展,新興地主階級登上歷史舞臺,統治者對復仇的態度有所轉變,適合帝國統治的法家受到極大重視。秦孝公重用商鞅,勵行變法,新法“行之十年,秦民大悅。”以至“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
及至兩漢,統治者對復仇的態度模棱兩可,時禁時倡。漢初,受秦影響,國家明令禁止復仇。而漢武帝時期,由于董仲舒提出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被統治者采納,儒學占據了當時社會的思想主流,復仇之義得到官方的認可,一定程度上成為人們的行為準則。及至東漢,復仇甚至成為了人們判斷一個人行為是否高尚的道德標準。酒泉女子趙娥手刃殺父仇人李壽后向官府自首,州郡長官感其大義聯名上書請求漢靈帝寬恕其罪,被赦免后舉國相慶。可以看出,當時社會尊崇復仇已近病態,再加上政府官員對于復仇行為的寬免和褒揚,使得復仇之風愈演愈烈。在此狀況下,統治者理應采取合理的措施限制復仇,但是漢章帝時期卻頒布了大相徑庭的《輕侮法》,對血親復仇降宥處理且實行三十年之久,眼見國家機器幾近失控,方才停止。東漢末年,戰亂四起,私殺之風盛行,曹丕稱帝后頒布詔令:“敢有私復仇者皆族之。” 意即將私自復仇者腰斬,其父母妻兒也一并斬首示眾。可見,此時統治者對私人復仇的懲罰力度達到極致,他們力圖通過遏制私人復仇來維護社會穩定,強化統治。但是,其后《晉律》又規定:“殺人父母,徙之二千里外。” 即殺人父母后,若得以赦免必須移鄉到二千里之外,以避免和復仇者的正面沖突。但是,這種移鄉避難的辦法只能解決一時之憂,畢竟父母之仇,按儒家教義來講是不共戴天的。總體上,兩漢時期統治者對于血親復仇的態度是搖擺不定的,有時候承認復仇的合法性,有時候又嚴禁復仇,依社會狀況的變化而不同。
南北朝時期,南朝基本沿襲《晉律》,未見改變。北朝統治者允許有限制的復仇,例如《北周律》中規定:“若報仇者,告于法而自殺之,不坐。” 意思是如果復仇者提前將所行之事告訴法官,則不會受到處罰。及至隋朝,歷經天下大亂的局面,社會動蕩不安。統治者為穩定局面,嚴厲禁止復仇。“又初除復仇之法,犯者以殺論。”
自唐以降,除元外,對復仇的態度幾乎都含糊不清,一方面禁止私人復仇,另一方面又對復仇網開一面。唐代“引禮入律”,“一準乎禮”,沒有明確關于復仇的規定。但是法律中關于“親屬為人殺私和”的行為有著嚴重處罰,具體規定如下:“諸祖父母、父母及夫為人所殺,私和者,流二千里;期親,徒二年半;大功以下,遞減一等。” 私和,多指子孫收受加害人錢財私下了事,違背了親情倫常和天理孝道,理應受到重罰。如果“受財重者”,則“各準盜論”。“雖不私和,知殺期以上親,經三十日不告者,各減二等 ”,這意味著如果子孫沒有在三十日內向官府提起告訴,須在上述刑罰之下減二等執行。這些規定并未對子孫復仇作出明確的禁止,反而隱隱有倡導之義。
《宋刑統》承襲唐律,上述條文幾乎不動,但是與之略有不同的是在“父祖被毆”條之后,補充了“如有復祖父母、父母之仇者,請令今后具案,奏取敕裁”,這間接承認了血親復仇的合法性,但強調必須報請上裁,即對犯罪處罰的控制權必須掌握在國家手里。
明律中也有“尊長為人殺私和”條,其實質與唐律基本無異,只是表述更為詳盡。但是,明律中的“父祖被毆”條不但強調了子孫救護父母祖父母必須是“實時”,且補充了“子孫擅殺行兇人者,杖六十。其實時殺死者,勿論。”可以看出,明律對復仇做了限制性規定,即相較于一般殺人者,對子孫復仇的處罰通常較輕。清律關于“尊長為人殺私和”基本沿用明律,措辭略有改動,幾乎不變。但是在不斷修訂的例文中對“父祖被毆”做出了更為詳盡的規定,前文已有論述,此處不再贅言。總體上,清律對復仇者狀況的劃分更為明晰,對于國法已伸,但子孫仍復仇者的處罰極重。
由上,不難看出,很少有哪個朝代是絕對禁止復仇或者絕對提倡復仇,大多徘徊于二者之間,統治者或是“曲法為情”,或是“合法悖情”,始終未能很好的解決“禮”與“法”的沖突。他們一方面希望通過道德教化使人們自覺遵守禮制來維護社會的穩定,另一方面又希望通過刑罰威懾使人們自覺遵守法律來安邦定國。但是如果事件本身既觸犯了法之所禁,又暗合了禮之所允,那么此時的矛盾沖突便棘手起來,“血親復仇”恰是此種矛盾的典型。縱觀歷史,刨除政策上嚴禁復仇并在民間得到貫徹的秦帝國,百姓對于血親復仇的態度總體上趨向于支持且視之為必要的正義。但是如果允許無限制的血親復仇,則天下人就會循環往復地互相仇恨,所以國家就需要制定法律來平衡。“父祖被毆”就是統治者通過法律來限制血親復仇的具體實踐。中國社會深受儒家文化影響,但是目前刑法中的正當防衛制度更趨于西方化,并不那么符合國情民意。例如令人扼腕的于歡案和張扣扣案,盡管法律已有判決,但在民間依舊留下了許多意難平。基于此,可以說如果考慮到親情倫理在中國本土的重要性,那么“父祖被毆”在當代刑法中也有可借鑒之處,即將防衛人和不法侵害人的親屬身份關系納入正當防衛制度的考慮范疇,需要強調的是此處的親屬身份應僅限于父母、配偶、子女,而不包括其他旁系血親,否則有出罪嫌疑。
注釋:
薛梅卿點校.中華傳世法典·宋刑統[M].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406頁.
懷效鋒點校.中華傳世法典·大明律[M].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169頁.
吳坤修,等.郭成偉點校.大清律例根原[M].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年版,第1423-1425頁.
公羊傳·莊公四年[M].
公羊傳·定公四年[M[.
三國志·魏志·武帝紀[M].
晉書·刑法志[M].
《周禮·秋官·朝士》中記載: “凡報仇讎者,書于士,殺之無罪。
隋書卷二五·刑法志[M].
劉俊文點校.中華傳世法典·唐律疏議[M].法律出版社,1996年版,第128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