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康伯

岑燮鈞

長康伯是從供銷社退下來的，退休之后幫著老伴兒帶孫子、外孫女。剛開始時，長康伯也忙得不亦樂乎，等到孫子、外孫女長大，跟著爹娘到城里去讀書后，周塘的老屋里就只剩下他和老伴兒了。

晚上看電視，看著看著，睡著了，醒來，卻只有一兩點鐘，長康伯再也睡不著了。醫(yī)生給他配了安眠藥，可藥一停，又是老樣子。

長康伯跟老伴兒說過好多次，老伴兒有時會說他：“你不會出去散散心啊？”

這天正好是禮拜天，長康伯看見甜瓜上市了，就買了一些來到女兒家。女兒正在洗碗盞，同時還在罵外孫女。外孫女一看外公來了，就外公長外公短地叫。長康伯說：“今天禮拜天，外公帶你去南山公園玩兒，好不好？”外孫女一跳三尺高，女兒對外孫女劈頭一頓罵，埋怨長康伯道：“爸，你也真是的，她哪有時間去玩兒啊！上午必須完成作業(yè)，下午還要去彈琴呢！”

長康伯覺得沒趣兒，就打算回家。臨出門時，女兒給了他一張超市購物卡。他想，要不去看看大姐？兄弟姐妹六人，現(xiàn)在就剩下他和大姐了。

大姐快八十了，姐夫早些年沒了。本來挺好的日子，鄉(xiāng)下有老房子，城里也買了一套房，打算給兒子的。誰知兒子不爭氣，老是賭博，結(jié)果把鄉(xiāng)下的老房子給押出去了，她只能住到城里來。有一陣，大姐還把房產(chǎn)證藏到長康伯這里。唉，兒子的事還沒了，半年前，女兒阿麗又離婚了。

大姐有風(fēng)濕病，不知好些沒有。她住在城西，路有點兒遠，長康伯怕電瓶車半路上沒電，又空著手，最終還是沒去。去年自己七十歲時，大姐送給他一個大大的紅包，他一直記在心里，很覺過意不去。

第二天，老伴兒查問超市購物卡，長康伯感到莫名其妙。兩人扯來扯去，老伴兒說：“你是不是把購物卡給你大姐了？”長康伯有點兒生氣：“我去都沒去，怎么給她？”老伴兒就上上下下地找，讓他拿出電瓶車的鑰匙，她打開后儲物箱，果然有一張購物卡。

長康伯就呆坐在藤椅上，一直想。那邊老伴兒在給女兒打電話：“你爸真是沒記性了，是不是得了老年癡呆癥？”

老年癡呆癥？長康伯心里一驚，這如何得了？他就一個人去人民醫(yī)院看了一下，但也沒看出什么。

有一回，他聽見女兒在跟她媽嘀咕：“老爸怎么變得這么嬌氣了，動不動就去醫(yī)院？”

這天醒來，長康伯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廚房的瓷磚地上，隱約記得自己暈倒了。他想爬起來又爬不起來，待了會兒，看見米淘籮還放在水槽上。莫非我中風(fēng)了？他親眼看見過老年人活動室里，一個人搓著麻將，說了聲“和了”，就刺溜滑到桌底下去，第二天就沒了，說是腦溢血。他趕緊給女兒打電話，女兒心急火燎地趕來，好不容易把他扶到車上，倒車時還碰了一下。掛急診，拍CT。片子出來，醫(yī)生說：“腦溢血倒沒有，但有中風(fēng)跡象，需進一步住院檢查。”

住院一個禮拜，醫(yī)生說：“差不多了，周一就可出院了。”周日早上掛過針，他讓老伴兒回家去，自己一個人在走廊上散步，忽然想起，大姐那里好一陣沒去了，人民醫(yī)院離大姐家不遠，何不去一趟？他就去問護士，有沒有要檢查的，還掛不掛針。護士說：“今天是禮拜天，基本沒事。”他就換上自己的衣服，走到外面，才知外面冷得很。天陰沉沉的，布滿厚厚的云，欲雪未雪的樣子。他裹緊了衣裳，等了十多分鐘車才來。車上人很多，沒位置。他側(cè)頭看著外面，感覺好像到了，就下了車。下了車他才知下早了，還有一站路。車上開著熱空調(diào)，外面一下子冷到刮臉。冷風(fēng)颼颼颼的，直往脖子里鉆。他一陣哆嗦，就學(xué)老農(nóng)民，把手互相套進另一邊的袖口，這樣擋著胸口，才稍微暖和些。

大姐在三樓。他上樓按門鈴，按了好幾次都沒回應(yīng)。他一邊敲門一邊大喊，過了半晌，隱隱約約聽到有點兒聲響。終于，門打開了，大姐頭發(fā)散亂，旁邊放著一個學(xué)步車，原來她是撐著學(xué)步車挪過來的。天氣一冷，她的風(fēng)濕病越發(fā)厲害了，就只能躺在床上。兩人相對唏噓，長康伯本來想告訴大姐，自己住院了，但看看大姐的樣子，還是沒有說。

“你一個人怎么辦？要不，讓阿麗住到你這里來。”

“她結(jié)婚了！”

“咋不告訴一聲？禮都沒送呢！”

“唉，二婚還有什么好大操大辦的！”

于是，兩人說阿麗的事。長康伯的意思是一個人住總不是辦法，最好住到阿麗家里去。

“她那邊公婆都在，又是二婚，我去不是添亂嗎？”

“這倒也是。”長康伯想。大姐長嘆了一口氣，看看外面：“啊呀，落雪了！”

周一的時候，長康伯咳嗽個不停，一量體溫，竟發(fā)燒了。醫(yī)生又查了一番，肺炎！

“你這個人喲，你這個人喲，自己都住著院，還去看什么大姐呢！”老伴兒埋怨道。老伴兒晚飯前就回來了，還比他早到，正在找他。他瞞不住，就實說了。當(dāng)時，老伴兒看著外面的風(fēng)雪，恨恨道：“你這么有力氣，還住什么院！”

女兒也埋怨：“你要去看大姑，給我們說一下，開車送你去。——這么大的雪！”

“她有兒有女，犯不著你這么個老阿弟去伺候她！你看看，現(xiàn)在好了吧！”

長康伯像一個犯錯的小孩，一聲不響。他知道，又給家人添麻煩了。果然，長康伯又住了一個禮拜才出院。

出院不到半個月，長康伯突然接到了阿麗的電話，說她媽不好了。原來大姐想到外頭買點兒東西，本來就是老寒腿，下樓梯時腿一軟，就從樓梯上摔下去了。鄰居打120，把她送到人民醫(yī)院時，已經(jīng)沒救了。

“她去買什么喲！要什么跟我說一聲嘛！”阿麗號哭著。

長康伯很想罵她一頓，但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他知道，兄弟姐妹，現(xiàn)在就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