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清秋

老馬去世后洛嫂子搬了家。
她燒掉、扔掉了有關老馬的任何物件,誰攔阻也不肯聽。
洛嫂子說:“人活著,就得好好地活著;走了,就利利索索地讓人家走。有時候并不是不想留下離世的人的任何東西,而是不想讓活著的人在睹物思人中悲傷地度過每一天。”
那時候馬小洛已經長大了,正讀大一。
暑假,馬小洛在燒烤店打工。
燒烤店是洛嫂子自己經營的,上下兩層,近300平方米,集燒烤涮鍋于一體。
洛嫂子說:“馬小洛在自己家的店里幫著端盤子送啤酒招攬顧客,一天凈賺80塊錢沒問題。如果晚上有顧客點歌,馬小洛肯彈著吉他給顧客唱歌,一首歌曲另外再給她加10塊錢。”
看到馬小洛的時候,她剛唱完一首歌曲,正晃著手機二維碼找洛嫂子收錢。馬小洛晃晃手里的二維碼,笑說:“怕我媽賴賬,工資必須一日一結。這可是我自己的收款碼,和店里的不是一個!”問馬小洛賺了多少了,馬小洛扮個鬼臉說:“保密!”
問馬小洛累不累,她皺著眉笑:“累啊!干什么不累呢?可是累能咋?不是還得做嗎?我們家女王大人說了:累也得堅持。”
說著,馬小洛朝旁邊的洛嫂子努努嘴問:“叔叔你有對象嗎?覺得我們家母儀天下的女王大人怎么樣?”
女王大人姓洛。說起來,她是個不幸的女人。
39歲那年她丈夫老馬離世,六神無主的洛嫂子撲過去哭死哭活不讓拉走,差點兒沒把自己也給哭過去陪著。沒哭過去,就得活。何況那時候老馬留下的女兒馬小洛還不到8歲。老馬這個頂梁柱一倒,整個家就支撐不住了,全家人都沉浸在無邊際的悲痛里不能化解和自拔。洛嫂子倒好,老馬頭七還沒過,洛嫂子涼水抹一把臉,就急火火地去了城西的菜市場。
干嗎?進貨買料唄。洛嫂子熟門熟路買心買肝買肉買板筋,一通忙活后拎著大包小包就進了家門。洛嫂子邁進家門一聲不吭就開始著手去拾掇,清洗切焗腌,然后再穿串串。奶著孩子的弟媳婦是天津人,表示不解,操著天津口音趕著問:“嫂子你這是做嗎?”
洛嫂子對弟媳婦的問話完全沒反應,她沒回答沒抬頭沒應聲,只顧埋著頭默默地做,就像是根本沒有聽到弟媳婦的任何問話。洛嫂子忙活了一會兒,突然對弟媳婦說:“萍子,把手邊那剪刀給我遞下!”弟媳婦當即就懂了,手里卻并不拿剪刀給洛嫂子遞過去,而是小腰身兒一擰,抱著孩子就旋進屋吆喝:“了不得了,早就說不對嘛,這大嫂子的腦瓜子怕是給毀了,壞掉了!快來看看,看看啊,這不是個失心瘋會是嗎?”
這當然不是失心瘋,當天晚上停工許久的老馬燒烤攤在巷子口支起來了。
街坊四鄰大概是早就曉得這戶人家發生的毀滅性大事。知道了,也都不問,只是心照不宣地來買幾串烤串,坐下來喝瓶啤酒聊聊天。他們在夜幕下吃烤串,也和洛嫂子談論今日的天氣、明日的雨水什么的。
洛嫂子默默地聽,淡淡地微笑,一如老馬在世的從前。
老馬燒烤攤每天晚上9點半準時營業,不過不再是幾張桌子幾個板凳的露天燒烤。洛嫂子在附近租了門店,慢慢地將燒烤生意越做越大。但改變的是環境,不變的是價格和味道。香蔥烤餅依然是3塊錢一個5塊錢兩個。烤腰子烤板筋烤肉串、鹽焗豬心豬肝再熏烤的口感和價格都很讓食客們滿意。天南地北的食客們不知道都是怎么曉得洛嫂子的,他們從四面八方趕過來,就為了吃一口馬家燒烤店里洛嫂子親手烤制的烤串。
站在炭烤爐前的洛嫂子手執烤串,神情凝重,在繚繞的煙霧里手掌翻飛起起落落,香味彌散開來,烤串被端上餐桌。喘口氣的間隙,洛嫂子抹了把額頭的汗水,說:“曉得不?任何時候這世上還是好人多呢!任何時候,都是!”洛嫂子又說:“人只要不偷不搶不懶惰,肯下力氣肯干活兒,就能用自己的兩只手來養活自己嘛!我一個老婆子一大把年紀還能夠自食其力就是個例子嘛,這也是很有面子的嘛!”
的確是很有面子的呢。洛嫂子憑著燒烤供女兒上學,養大了女兒馬小洛,還把馬小洛送進了中央美院。暑假回來的大學生馬小洛在自家的燒烤店打工,負責端盤子、送啤酒、招呼顧客,還捎帶在食客最熱鬧的時段現場彈奏吉他唱幾首歌。
馬小洛唱《快樂老家》:“跟我走吧,現在就出發,夢已經醒來,心不會害怕……”
馬小洛還唱《懂你》:“……花靜靜地綻放,在我忽然想你的夜里,多想告訴你,其實你一直都是我的奇跡……”
馬小洛是個漂亮的“90后”小女生,但是馬小洛更喜歡唱一些過去的老歌。馬小洛在臺上唱歌,臺下有人問:“馬小洛,你是不是只會唱老歌?”馬小洛說:“不是啊,難道你不覺得這些老歌都很好聽?你不覺得我媽媽她很好看?”
那時候誰也沒想到小小年紀的馬小洛竟然會給洛嫂子征婚,還真的給征到了。
婚禮上,高出媽媽一頭的馬小洛西裝革履地牽著媽媽的手一步一步穿過紅地毯,朝男方走過去。禮花四散的瞬間,馬小洛輕輕地對母親喊:
“親愛的女王大人,歡迎您回到自己的城堡!”
[責任編輯 吳萬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