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昭蘭
她不顧勸阻,只身前往碗底村。早上七點出發,坐兩小時動車,轉三小時汽車,再走個把小時山路,才到碗底村。碗底村原名是什么,已無人記得。村民們只知道,村子很小,指甲蓋大的地方,四周纏著山,猶如扒光米飯照見的粗陋碗底。
她后來直接尋到村學校。校長正在給孩子們上課,講“刻舟求劍”的故事。她站在窗外認真聽,眉毛一挑,心想如果是她把劍弄丟了,她會直接跳下河,找劍去。
校長上完課,正準備打口水喝,一眼瞥見教室外頭杵著個人,滿頭銀發被風撩撥著,仿佛風中怒放的白菊花。校長問:“您找誰?”她笑著說:“我找你。”校長愣住。她又說:“我想來這里當老師。從前我就是老師,教語文,雖然退休了,但教孩子沒問題的。”說著,她從包里掏出教師證和六七張優秀教師獎狀。
校長看看獎狀,省優秀教師,日期卻是十幾年前。校長很為難:“阿姨,您今年多大?”她回說:“六十三。”校長又說:“阿姨,您這歲數該是享福的時候,咋巴巴來受這份苦?”她眨巴著眼說:“人總得有追求不是?”校長將她安置在學校宿舍,想著回頭再好好地勸她。
她把包擱床上,四周打量。這宿舍簡單,一桌一床一木架,木架上擱著搪瓷臉盆。她掏出手機:“喂,兒子,我到了……不累不累,你老媽身子骨硬朗著呢……挺好的,校長人不錯,還給我找了間宿舍歇腿……你忙你的,掛了哈。”
孩子放學,日頭也放了學,校長張羅著弄了三樣菜,白的綠的紅的顏色很豐富,一盤野菜,一碗白蘿卜絲湯,一盤紅蘿卜炒肉。那肉絲仿佛女孩子的心事,在蘿卜堆里遮遮掩掩。她吃得很香,吧唧吧唧,校長卻羞愧得臉通紅。
飯后,校長又苦心地勸起她來:“這里冬天冷得鉆心,夏天蚊蟲烏泱泱的,少吃短穿,苦著嘞。”可她紋絲不動,倔得像根擰不動的鋼筋。校長沒轍了,心里卻松動了,這學校就他一人,兼著語文、數學、美術、音樂,兼著老師、校長。他幾次想走,又幾次把自己罵醒,孩子們純真的笑臉,折彎了他的翅膀。
校長宿舍隔壁,就是她的宿舍,中間隔著一堵木板墻。睡前她在隔壁講電話,聲音飄入校長耳里:“兒子,校長同意我留下了……哈哈哈,我也覺得太好了……那是,你媽沒有辦不成的事……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個兒,你也是。晚安。”
她似快樂的金箍棒,把孩子們的歡樂攪動起來,校長常常聽見孩子們一浪一浪的笑聲。校長想象著她上課眉飛色舞、聲情并茂的樣子,也哧哧地笑了。她可真快樂呀,花甲的外表下,鐵定是一顆18歲的心。
她還有個百寶箱,里面碼著五顏六色的線、長長短短的針。她把校長衣服上的口子、孩子褲子上的破洞,改造成鮮紅的愛心刺繡或五彩線編織的蜘蛛網。村民們瞅見了,紛紛踏上門來,于是她有了更多工程,衣服、被單、鞋子……白天她在教室里授課,晚上她在燈下拿著針線變魔術,用絢麗填補一個個破洞。
每晚校長都能聽見她跟兒子講電話,家長里短,芝麻綠豆,絮絮叨叨。校長挺有感觸的,給母親的電話也勤了些。
她一待就是兩年,每學期期末最后離校,開學最早到校。她像勤懇的老牛,耕耘這塊貧瘠的土壤,結出智慧的果實。她精氣神一直很好,但再好,也是老人,終于有一天,她像一片被風扯落的樹葉,倒在講臺上。
校長急匆匆地將她送進鎮醫院。她掛著點滴,人還在昏迷,臉上的神采被霜打成灰暗色。校長慌了神,想起她的兒子,忙從她身上掏出手機,輕易找到她兒子的號碼,把電話撥過去。嘟——“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后再撥……”校長每隔五分鐘打一次,連續打了三次,依舊無人接聽,校長心里七上八下的。
第四次,校長正準備再打時,眼睛卻像蚊子一樣,咬住手機屏保圖中那年輕人的臉。那年輕人很精神,根根豎起的頭發也透著韌勁兒。校長覺得這人好眼熟,瞇著眼想,突然一個名字在腦海里炸開來,他想起那名字的主人六年前來到碗底村任支書,修路搞農業,帶著村民們從泥濘里一步一步走出來。這所學校,就是他一手籌劃起來的。
校長再看看病床上的她,滿頭銀發無神地耷拉在耳旁,校長的鼻子里如同灌了漿,眼淚直淌。他清楚地記得,三年前,那個年輕人在去縣城為村民們購置種子的路上,出了車禍,一位老太太趴在了無生氣的軀體上,哭得撕心裂肺,那老太太有著滿頭的烏發。
[責任編輯 徐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