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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旋海豚

2020-06-29 12:37:27林東林
廣西文學 2020年7期

林東林

1

2002年冬天的一個下午,我先是找到萬紅西街旁邊的銅錢胡同,又在胡同盡頭找到了那棟五層高的紅磚樓。樓前的空地上,一個冒著鼻涕泡兒的小女孩正在玩挑竹簽,兩只手背上的凍瘡黑紅黑紅的,很嚇人。我在她旁邊蹲下來,可能是看我在她旁邊蹲下來,她的右手抖動了一下,碰到了另一根竹簽。這個游戲的難度就在這里,挑的過程中不能碰動別的竹簽,碰動了就要換對方挑,兩個人比賽,看誰挑得多。玩心挺大啊,我說,小姑娘,哪個門洞是三單元?她抬起頭,握著那把竹簽怯生生地看著我,沒吭聲,也沒點頭或者搖頭。哪個門洞是三單元?我又問,她還是一聲不吭。

走進最里側的那個單元門,我就看見了墻上掛著的一小塊藍色鋁皮牌子,那上面刻著一個小小的白色的數字3。我為自己的智商或者說運氣得意了一下。走上四樓,我敲了敲402房間的門。里邊傳出來一陣咳嗽聲,接著一個聲音沙啞的男人說,門兒沒鎖。我推開進去時,看見一個腦袋碩大的男人正從廚房走出來,端著一個不斷冒白氣的砂鍋,房間里一股很濃的中藥味兒。你家租房子吧,我問。他說是是是,就把我迎了進去。他把砂鍋放下來,兩只手在身上胡亂擦了擦,朝我伸過來。

只那么一握,我就知道他手勁兒非常大。我注意到他的指關節很突出,且皮色黝黑,緊握時就像戴了一串菩提念珠。除了這一點,以及腦袋碩大之外,我將來的這位房東也說不上有什么特征,他個頭不高,相貌平庸,衣著普通,你在街頭所碰見的那些貧困潦倒的中年男人都跟他十分相像。

揉著有點兒生疼的右手,我隨他進入到廚房邊的那個小間。他說,都收拾干凈了,拎包就能入住,隨時搬來。我四下看了看,最后把目光停在床頭里側的SHE三姐妹身上。他說,哦,以前那個女孩子貼的,要是不喜歡,我給你扯下來!我說,不用不用,多少錢一個月?他說,八百五,都是這個價,以前也是。我問,還能少嗎?他說,你長租短租?我說,合適了就長租,不合適就短租。

轉了幾圈,我又問,真不能少了?他說,真不能了!我說,連暖氣也沒裝,再少點兒。他有點兒急了,說,少一百,最多少一百,你買個小太陽也用不到一百,不能再少了!我說,行吧,要不要簽個合同?他說,隨你。我說,還是簽個吧!我吃過沒簽合同的虧,年初時我租過一套房子,我記得明明是先交錢后住房的,女房東卻非說是先住房后交錢的,退房時硬是多收了我一個月房租。

沒有現成的合同,我拿出紙筆簡單寫了幾條,主要是約定價格和交錢日期。寫完后又抄一份,兩份都簽了名遞給他,他又簽了名返一份給我。我接過來念道,趙——思——村。我說,名字取得不錯,思村,思念鄉村啊!他咧嘴笑笑說,那個,我叫趙恩材,周恩來的恩,材料的材。我仔細看了看,那三個字寫得歪歪扭扭的,確實很像趙思村。我說,見笑見笑!他說,沒關系,字寫得丑,不怪你!說完他就站在茶幾邊上,不說話也不走開,來回搓著手。于是我連忙把租金掏給他。

收了錢,趙恩材就丁零當啷地到處去找杯子、刷杯子,要給我泡茶。他說,才畢業的?我說,才畢業的!他又說,哪里上班?我說,就前面一點兒,萬紅西街過去幾步。他定了定說,四分廠?我說,對!他說,我一猜就是,在這一帶租房的基本上都是四分廠的。他把杯子放到我面前,續上水,然后又往我這邊推了推。我注意到那是一只很久沒用過的杯子,內壁上還殘留著一小塊黑色污垢。我俯下去,假裝對著杯口的熱氣吹了幾下,接下來就再也沒去碰那杯茶了。幾分鐘之后,我找了個借口說廠里晚上還要聚餐,得回去了。趙恩材說好好好,你隨時搬進來,反正鑰匙都給你了。

下樓時,在四樓的樓梯拐角處,我看見那個剛才在樓下玩竹簽的小女孩正噔噔噔地跑上來。快經過我面前時,我注意到她鼻子下面的那個泡泡一吸一鼓的,好像比剛才更大了一些,十分顯眼。

她穿了一件深藍色羽絨服,估計洗過很多次了,深藍色已經洗成了天藍色。羽絨服松松垮垮的,下擺落到膝蓋的位置,就好像在身上套了個氣球似的,一看就知道不是她的。我說,小姑娘,原來你也住在三單元啊?她停下來,緊握著那把竹簽抬頭看了看我,一臉怯生生的樣子,但還是沒有吭聲。她從我身邊慢慢走過去,剛走過去,就又開始跑動起來。最后一閃,進了趙恩材家的門。

2

從趙恩材家出來,天好像一下子就黑了下來。四降的暮色中,時不時傳來一陣陣刺刺啦啦的炒菜聲。我能清晰地辨認出浮游在空氣里的那些菜香,魚香茄子、醋熘白菜,應該還有土豆燒牛肉。我緩緩地走著,就像一個無所事事的人那樣緩緩地走著,并不急于將眼前的銅錢胡同走完,因為我很清楚,在它的盡頭并不存在一頓我剛才所說的廠里的聚餐。穿過這條胡同后,我將不得不拐到萬紅西街上去,匯入到匆忙的人流和車輛中間,貌似很有目的地走上一段,然后回到那家小旅館里。

我已經在那兒住了一周。之前,在到處投簡歷找工作的這幾個月里,經過幾輪激烈的筆試和面試,我終于成功地把自己弄進四分廠——全稱是陽新機械總廠第四分廠,在工會底下的宣傳科當上了一名通訊員。是的,雖然這個崗位并不是我的首選,但不幸中的萬幸是,在我看中的那些不錯的單位的那些不錯的崗位中最后只有它接受了我,于是我也不得不說服自己接受了它。原因也簡單,一是因為這個崗位距離我的文學夢想會更近一些,二來也因為它與我的漢語言文學專業還算對口。

算上科長李德生,宣傳科一共四個人,有兩個宣傳干事,以及剛進去的我。我干的雖然也是宣傳干事的活,不過崗位卻是通訊員。道理很簡單,有編制的才是宣傳干事,合同工只能是通訊員。

報到完那天下午,跟所有新進廠的員工一樣,我也從后勤科領到了一套日用品——搪瓷臉盆、搪瓷茶缸、一床被褥、兩套灰布工裝,一套夏裝、一套冬裝,兩套工裝的后背上都印著“陽新機械廠第四分廠”幾個大字。穿上去后,我就在鏡子中看到了另外一個自己,那身灰布工裝一下子就把我變成了當時五十元面值人民幣上最右邊的那個形象。看著鏡子中的自己,我感覺到右手邊好像還缺了點什么。后來我才意識到,是缺了與我并肩而立的一位戴白頭巾的年輕女農民和一位穿著西裝、打著領帶、戴著眼鏡的老年知識分子。這副工人老大哥的形象,在某個瞬間讓我覺得既光榮又卑微。

四分廠是個老廠了,最早創建于“二五”計劃期間,迄今為止已經走過了四十多年的光輝歷史, 技術過硬,聲名遠播,產品不但用在三門峽和小浪底等重大水利工程上,還一度出口到突尼斯和孟加拉等眾多亞非拉國家。不過對我來說,最重要的并不是這些,而是宣傳科那份名為《機械文藝》的雜志。跟四分廠的歷史一樣,這個刊物也是個老刊了,扎根工業題材,開拓工業文學,在全國機械系統里曾經頗為知名,還曾培養出過趙輕翼、蔣登云、林尚海等好幾位在當地頗有名氣的作家。

宣傳科所在的行政樓位于廠區東側,環境優雅,白楊四立,門前的花壇里一年四季都盛開著顏色繽紛的各種假花。在行政樓和廠區西側那幾排布滿爬山虎的廠房之間,是一條開闊的柏油路,兩邊的影壁上刷著兩條十分醒目的紅色標語,一條是“廠興我興,廠衰我恥”,另一條是“只要精神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上班的第一天,當我穿著那身工裝,隨著上班的人流走上這條柏油路、看到這兩條標語時,我由衷地感覺到了自己身上那種要大干一場的雄心壯志。我想說的是,在此后的很多年里,無論是我在四分廠的那兩年,還是后來我在學校當老師的那些年,我從很多剛剛參加工作的那些年輕人身上也曾看到過此時此刻正洋溢在我身上的那種準備要大施一番拳腳的表情和神色。

但我沒想到的是,當我穿著這身工裝推開宣傳科的那扇鐵門時,他們都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笑得最不露聲色的是吳海,他進四分廠比我早幾年,當時正準備給李德生的茶缸里倒水,見我進來,他偷偷笑了一下。笑得最肆無忌憚的,是另一個宣傳干事趙燕華,這個已經年過四十的半老徐娘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年輕一些,且頗有一番姿色。她的性別、相貌和當時我并不知道的她背后的關系賦予了她這么笑的權利。她指著我哈哈大笑起來,上氣不接下氣兒地說,你們看,你們看。我們的科長李德生也笑起來,一邊用茶缸敲著辦公桌上的玻璃一邊說,小楊,怎么這身打扮啊?

我有點兒糊涂地說,這不是后勤科發的衣服嘛,上班時不用穿嗎?!于是,他們就笑得更厲害了。我當時完全不知道他們究竟在笑什么,我更不知道的是,在我將來的記憶中,這會是我第一次穿工裝事實上也是唯一一次穿工裝。換句話說,這也是我唯一一次以工人形象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3

搬到趙恩材家那天是個下午,很冷。幫我拉箱子的三輪車師傅,穿著軍大衣,戴著棉手套,嘴里不停地哈出一團團白氣。我提著箱子上來時,趙恩材正在撅著屁股生爐子,樓道里煙霧繚繞的。我喊了一聲,趙師傅!他朝這邊瞅了瞅問,誰啊?我說,我!直到在他面前停下來,他才認出來是我,慌忙要把箱子接過去。我說,樓下還有一個呢!于是他就風一樣下了樓。再上來時,肩上那口大箱子把他壓得直喘氣。他說,金銀財寶啊這么沉?我說,金銀財寶我還住你家啊,書,都是書!

在SHE三姐妹的注視下,我收拾了一下午,衣服入柜,雞零狗碎的入箱。至于那些書,沒有書架,干脆就先在床底下堆起來。陪伴了我四年的那些書,那些偉大作品,現在填滿了床底,魯迅挨著海明威,海明威挨著毛姆,毛姆挨著杜甫,杜甫挨著川端康成,川端康成又挨著曹雪芹,一個接一個排過去全是大師。現在,它們和他們都在這里暫時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占據著那一部分位置。

收拾完,我發現這個不足十五平米的房間里還是顯得十分空曠。我想,剩下的這種空曠,接下來的日子里也許只有靠我的氣息才能一點點填滿了。相比于那些具體實在的東西,它們才更占空間。

我躺在床上,看著一下午的成果,十分滿意。躺下來,我才聞到房間里漂浮著一股女孩子的味道,那是一種只有女孩子住久了才會有的味道,若隱若現的,十分好聞。這讓我不禁想到,在我正躺著的這張小床上,在我正躺著的這個位置,曾經也躺過一個女生——不知道她做什么的,也不知道她長什么模樣、年方幾何、來自何處、又歸于何方,只知道她是個女的,她的偶像是SHE。盡管我們素不相識,但是此刻我卻又感覺到和她無限貼近。在這樣的無限貼近里,我慢慢地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外面已經黑透了。我醒了,但是卻不想起來,看著窗外的幾盞燈火癡癡發呆。我正想著下樓找家館子吃點兒東西,這時候有人敲門說,在里邊兒吧?我聽出來是趙恩材,我說,在呢!趙恩材把門分開一條縫,卻不進來,他把腦袋伸進來說,那么早就睡了?起來,起來喝點兒!

酒菜已經擺好了,一碟鹽水花生,一碟蠶豆,一碟紅燒豆腐,一碟豬頭肉,兩只空碗一左一右地擺在兩邊。趙恩材搓著手說,真冷,雞巴都凍縮了!我看了看四周,坐下來說,你姑娘呢?趙恩材說,吃過啦,床上去了。他晃了晃酒瓶說,苞谷燒,有勁兒,咱倆把這點兒整完。我說,你喝你喝,我不會呢!他說,喝酒哪有什么會不會的,喝就是了,跟喝水一樣!像做示范似的,他端起自己那杯一仰脖兒先干了,嘴里發出清脆的刺溜兒聲,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斟滿,不讓酒灑出來一滴。

幾杯酒下肚,趙恩材快活起來,話也多了起來,臉上浮出一層清冽的光。他摸索出一盒白沙,抽出來一根遞給我,我擺了擺手,他就自己點上了。他狠狠地吸了一大口,又長長地吐出來。

趙恩材說,去哪個車間了?我說,沒下車間,在宣傳科呢。他說,噢,對對對,筆桿子,筆桿子!我笑了笑。他說,廠里最近怎么樣?我說,還行吧,我還不太熟悉。他嘆了口氣說,你怎么會想到來四分廠呢?我說,怎么啦?趙恩材說,產品賣不出去啊,賣出去了也收不回錢,去年已經分流過一批人了,買斷工齡,自謀出路!我說,聽你口氣,對四分廠挺熟啊?他點點頭說,簡直熟透啦,我十九歲進的廠,銑工,去年分流時才下來的。我說,現在做什么?他說,能干什么,閑著!

趙恩材端起酒杯,往我的酒杯上碰了碰說,你別多想,你們坐辦公室的肯定沒事,筆桿子嘛,怎么著都少不了一碗飯吃,不比我們呵。我說,也不能這么講,你雖說是下崗了,不是還有安置費嘛,有房,還有個寶貝女兒,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了。他把筷子一擺說,安置費?毛都沒見著呢,還比下有余,跟誰比?我說,跟我唄!趙恩材擺擺手,指了指臥室的方向說,你也想有個這樣的閨女?我笑著說,我倒想,問題是誰給我生啊?趙恩材說,五歲半了,從生下來就沒說過一句話,先天性聾啞,你也想要一個?聽他這么一說,我不由收住了笑容,怪不得那天問什么她都不吭聲呢。

喝到暈乎的時候,我說我先睡了,明天還上班。趙恩材還在繼續喝,瓶子里的酒還有二指高。

沒有暖氣,房間里很冷,床上也冷,我穿著衣服暖了很久被窩還是涼的。窗戶上一塊玻璃缺了角的地方,不斷地有風刮進來。床頭的SHE三姐妹,也完全不能讓我感受到一絲暖意。后來總算有了點兒熱乎氣,但我還是睡不死,剛睡著一會兒緊接著就又醒了過來,就這么反反復復了好幾次。中間半睡半醒的時候,我注意到外面客廳里的燈還在亮著,時不時地傳來打火機啪啪打火的聲音。

4

宣傳科的事情比較雜,除了給領導寫講話稿和各種匯報材料,同時還要負責《機械文藝》的組稿和編輯。我來了之后才知道,李德生雖掛名主編,實際上卻不參與編輯,他主要給領導寫講話稿,雜志主要由趙燕華在編,吳海負責寫材料。李德生讓我什么都跟著做一點兒。一開始我把這理解成是領導的厚愛,后來才明白,實際情況并非如此,因為接下來他們三個每個人都會不時把自己的活分給我一些。尤其是趙燕華,把采訪報道統統都交給了我。我又是采又是寫的,幾乎閑不下來。

不過,我倒沒覺得這是一件壞事,相反還可能是一件好事。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能盡快上道,才能接近雜志中我感興趣的部分,晉身文學進而成為文學的一部分,就像那幾位前輩作家一樣。

雜志每個月出一期,每期一百二十四頁,小說、散文、詩詞、模范人物、歷史回顧、行業動態,等等,應有盡有。八個欄目中,趙燕華負責六個,我負責兩個。表面上看,她的事情比我多,但是當你知道她的欄目都是約稿和自由來稿,而我的欄目都要自己寫自己編時,你就再也不會這樣認為了。更何況,我手上還有李德生和吳海不斷塞來的活。我完全閑不下來,很多時候其他人——也就是他們三位——早已抱著他們的枕邊人或被他們的枕邊人抱著進入夢鄉了,我還不得不在辦公室挑燈夜戰。

這是一個必要的過程,我經常這么跟自己說。有時候忙完手上的事情,我甚至還會把趙燕華的欄目也看一遍,看看那些與我一樣懷揣文學夢想的作者的小說、散文和詩歌。盡管良莠不齊,處處流露著鄉土氣息和一股拙劣的文藝腔,甚至還不如我的練筆,然而它們還是會讓我感到非常親切。

加班的另一個好處是,我還有免費的網絡可以用,以及干凈的桶裝水和熱烘烘的暖氣,它們暫時都屬于我一個人。隨著夜色加深,白天的嘈雜和轟鳴都被帶走了,整個廠區顯得十分空曠安靜。從緊挨著我辦公桌的那扇窗戶望出去,就是那條非常寬闊的柏油路,兩側種滿了高大的白楊樹。現在它們的葉子都掉光了,只剩下一條條白色的枝干,在寒風凜冽的夜空中彌漫出種種神秘的動蕩和寂靜。很多夜晚,在我埋頭寫材料時很多個抬頭的間隙,這種動蕩和寂靜總會讓我感到十分滿足。

辦公室里的暖氣很足,甚至一度接近三十度,與我租住的房間形成了鮮明對比。以至于有時候我不得不把窗子打開,讓外面的冷風持續不斷地吹進來。站在那股冷風中,讓人感覺到十分清爽。

各部門的創收任務是在三個月后下達的。廠長親自召開了中層干部會,給每個科室制定了創收任務,我們宣傳科的任務是每年二十萬。這個數目,跟其他科室相比并不算高,但卻足以讓李德生頭疼了。一開始,他想了個用雜志收取版面和廣告費的辦法,分為軟硬兩種,軟的就是軟文,我們包寫包發,每個頁碼一千五;硬的就是硬廣,從封一到封四,外帶插頁,價格從兩萬到五千不等。實行了一段,趙燕華、吳海和我到處去跑業務,但是收效甚微,收到的錢還不夠報銷我們差旅費的。

后來,李德生又想了個辦法,就是像很多雜志當時的做法那樣租出去經營,每年收取管理費。

對于這一想法,趙燕華十分樂意,吳海不置可否,只有我悶悶不樂。李德生說,要創收嘛,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雜志是我們四分廠的品牌,也是陽新機械總廠的驕傲,更是整個機械系統的標桿,我也舍不得,但新形勢下要有新辦法,將來還可以收回來,反正刊號還是我們的,到時小楊可以好好發揮一下文學特長。說到最后一句,李德生還特意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最后他拍板說,就這樣搞,我已經跟謝廠長匯報過了,你們也不用累死累活啦,每年還有十幾萬的刊號費!

雜志租出去了,然而我們的工作量卻并沒減少,尤其是我的。能交給我的,李德生全都交給我了;而他所做的,只不過是把寫好的講話稿從我手里拿過去,親自交到領導手里。對于這一點,我很理解,因為他最大的理想就是再升個一級半級的,爬到工會主席、副主席的崗位上,或者更高。

平心而論,作為一個雜志主編,李德生完全算不上盡職盡責——或許他也從來志不在此,但是作為一個宣傳科長,他倒還真是有兩把刷子。因為接下來沒過多久,我就見識到了他的那番能力。

有天下午上班時,李德生接了一個電話,接完后就罵罵咧咧的,喊我們三個跟他下去一趟。

李德生沖在前面,我們三個跟在后面。出了行政樓,我就看見花壇邊分列著兩隊穿工裝的工人,排頭的兩個家伙拉著一條橫幅,上面寫著:安置款一天不發放,四分廠就一天不太平。橫幅的后面站著趙恩材,他正舉著喇叭,一聲接一聲地高喊著“謝忠發”和“王紅衛”這兩個名字——謝忠發是我們四分廠的廠長,王紅衛是車間主任。他喊一聲,其他人也跟著喊一聲,此起彼伏,煞是壯觀。

李德生說,老趙,你搞什么搞?趙恩材說,李二毛,沒你的事,讓謝忠發和王紅衛出來!李德生說,謝廠長去市里開會了,王主任在出差。趙恩材說,糊弄鬼呢你,我們就在這里等,我就不信等不到他們!他又舉起喇叭喊起來,其他人于是也跟著喊起來,謝忠發和王紅衛這兩個名字再一次響徹在四分廠上空。這時候,李德生緩了緩臉色,走過去把趙恩材拉到一邊,趴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并在他后背上拍了幾下。我看見趙恩材身子一挺說,你說真的?李德生說,當然了!我不知道李德生跟趙恩材說了些什么,反正最后的結果是,趙恩材收起了喇叭和橫幅,帶著人鳴金收兵了。

5

鬧過一次,趙恩材就再也沒來鬧了,我還以為他的安置款到手了。后來才明白,李德生只不過是想穩住他,至于安置款,根本就是沒影的事兒。這個情況,我不知道趙恩材后來怎么知道了,他知道了,但是那一段卻也沒有再來鬧。也不知道趙恩材干什么去了,晚上我回去的時候,發現他總是不在家,我估摸著,他一準兒是躲著我到什么地方跟與他同病相憐的那幫人合計什么法子去了。

天氣越來越冷,已經到了最冷的階段。有一次,我回來時電視還開著,音量巨大,正在播放一部動物世界的什么片子,湛藍色的海面上,一群大魚不斷躍出水面,雜技演員般旋轉數次,然后又再次入水再次躍起,隨著旁邊的船只一起逐浪前行。趙忠祥正用充滿磁性的聲音解說道:飛旋海豚的快速旋轉并非為了玩耍和吸引觀眾,而是要甩掉附在它們身上吃剩飯的其他魚類……思語仰躺在沙發上已經睡著了,胸脯一上一下地起伏著,倒是她旁邊那只胖貓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屏幕。我把音量調到最小,拍醒思語問她,你爸呢?剛開口我就后悔了,我才意識到她根本聽不見,問也白問。

我找趙恩材,倒不是擔心他帶著人再去廠里鬧,我就是想跟他聊聊,勸他冷靜一點兒,不要弄出什么亂子。不過后來的情況是,見不到趙恩材的人,我也一天比一天忙,就把這個事情給忘了。

接下來,就到了清明節。那天,我加完班回來已經十點了。剛一拐進胡同,我就遠遠看見有人正在盡頭燒紙,火光照得旁邊一大一小兩張臉紅彤彤的。等走近了,我才發現原來是趙恩材和他女兒。天很冷,思語伸開兩只小手在火上來回烤著,十根手指冒著熱氣,通紅通紅的,就像是變成了透明的一般。火快熄了,趙恩材用一根枯枝攏了攏紙灰,我注意到外面畫著一個白圈兒。這時候我才想起來,在趙恩材家住了那么久,還從來沒見過他老婆,這讓我對他們父女倆又多了一層同情。

轉過身來時,趙恩材發現了身后的我。他扔掉那根枯枝,十分夸張地說,狗日的,怎么不吭不哈的,我還以為見鬼了呢,嚇了老子一大跳!我說,才下班呢,剛剛走到這兒,沒想到是你們倆。

上樓后,把女兒安頓好,趙恩材就湊到我門口來了。他說,昨天晚上沒回來吧?我說,是啊,你心操得還挺多!他笑著說,老實講,哪里去了?我說,能去哪兒,加班晚了,在辦公室睡的。他說,真的?我說,這還有假?!他說,我還以為你到哪兒找女人去了!我說,忙都忙死了,哪有工夫想女人。他說,嘿,天底下就沒有不想這個事兒的男人。我說,那是你,你想思語她媽媽了吧?他愣了一下說,我想她個屁!我說,這話說得太假了吧,剛才,剛才你們不是還在樓下給她燒紙嗎?他擺了擺手說,給她?我給她燒個鬼,不知道死哪個男人床上去了,我給我老頭兒老娘燒的!

趙恩材徑直走進來,把聲音壓到最低說,真沒有想女人?我不耐煩地說,不想!他又說,年輕人火力壯,不能總憋著,得瀉瀉火,這樣對身體好,什么時候想了跟我說,我帶你去,一次五十!

他又湊過來,兩只手曲起來搭在我耳邊說,都是四分廠的下崗女工,干凈!我說,有這種事?他振了振肩膀,眼睛里放著光說,怎么沒有?只要你需要就有!我說,算啦,忙得腳不點地,哪有心思想這個。他往后撤了一步說,怎么能不想?天底下就沒有不想這個事兒的男人,讀書人就是臉皮兒薄!我笑笑說,可能還沒到時候,我毛兒都沒長齊呢!趙恩材以為我耍他,悻悻地走開了。

幾個月后的一天晚上,我加班回來時發現趙恩材待在家里,竟然破天荒地沒出去。他一邊抽煙,一邊在客廳里來來回回地踱步,懷揣著我當時并不知道的心事,桌上的煙灰缸里摁滿了煙蒂。

那一段廠里要申請一筆政府補助款,我忙著做各種材料,每天回來后幾乎倒頭就睡了。但是那天晚上,我卻被趙恩材弄得一直睡不著。躺下去很久,還能聽見他在外面啪啪打火和走來走去的聲音,就好像找不到個坐的地方似的。我出來,問他怎么那么晚了還不睡。然后他就來勁了,緊拍著藤椅的扶手,叫我坐下說。這時候我才明白過來,他走來走去的,就是為了等著我主動開口問他。

我坐下來,趙恩材又點上一根煙說,你說,什么叫組織賣淫啊?我說,問這個干什么?他說,你先說說,什么叫組織賣淫!我說,就是字面意思啊,組織女的賣淫。他說,那組織男的算不算?

我嚇了一跳說,老趙,你牛逼啊,你還組織男的賣淫?他說,不是不是,前幾天我帶兩個男的去胡同里找女人,剛一進去,褲子還沒脫完呢,警察就闖進來了,說是“掃黃打非”,要把我們帶到局子里去。我說,然后呢?趙恩材說,當然沒帶走啦,帶走了你還能見著我嗎?從他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終于知道了,原來在過去的這幾個月里,趙恩材每天晚上都會帶一些人去胡同里找女人,每帶過去一個,他就能拿到十塊錢的提成。前幾天他又帶人去時,被警察抓了個現行,罰了五千塊。

一整個晚上,趙恩材都在翻來覆去地說這件事,說得我都已經哈欠連天了他還在滔滔不絕,就好像此刻的談論能夠更改已經發生的事實一樣。到了最后我才明白過來,這件事對他來說固然非常重要——畢竟他被罰了五千塊,但更重要的是他已經憋了好幾天了,憋不住了,需要找個人聊聊。

6

這個事情讓趙恩材老實了一段。自那之后,他基本上每天都在家里待著,收拾家務,喂貓,給女兒做飯、洗衣服、熬中藥。我哪天回來早點兒,還能看見他和思語在走廊里玩挑竹簽,或者他正從樓下收取晾曬了一天的衣服和被子,夕陽打在他們的臉上身上,洋溢出一種久違的溫馨氣息。趙恩材的這些舉動,讓我產生了這樣一種錯覺,好像他從來都不是一個父親,直到現在才當上父親。

沒過多久,趙恩材就去上班了。他托關系去了一家水泥公司,做庫管員。工資開得不低,扣掉該扣的,每個月凈落兩千五,快趕上我的了。這次他表現得非常敬業,每天一大早出門,直到天黑透才灰頭土臉兒地騎著自行車吭哧吭哧趕回來,給女兒做飯、洗衣服、熬中藥,再安頓她睡下。就像一把真正的鎖一樣,趙恩材發揮著他庫管員的職責——事實上,很少有人知道庫管員也是鎖的一種。

不過,還沒做滿一個月,趙恩材就被辭退了。他當時并不清楚、后來從朋友那里所了解到的原因竟然是,他擋了別人的財路——因為他的兢兢業業,另一個庫管員不能再監守自盜了。趙恩材倒霉透了,路就躺在那里,一直通到他家的門口,大大小小的霉運但凡經過,都不會找不到門的。他的倒霉,經常讓我想起杜甫的一句詩——“屋漏偏逢連夜雨”,哦,那可并不僅僅是一句詩那么簡單。

接下來,他又打起了盜版光盤的主意。也不知道他是從哪里弄的貨,在客廳里堆了滿滿幾口大箱子。這些封套十分香艷裸露的光盤,也不知道他都是在哪里賣掉的,都賣給了誰,反正每天晚上給思語一做完飯,他就馱著滿滿一箱出門了,直到凌晨才回來。我不止一次地勸他,別好了傷疤忘了疼,被抓住了,少不了又得出血。趙恩材不耐煩地說,這個也違法那個也違法,哪個不違法呢?

趁他不在家,我偷偷翻過那些光盤,還挑了兩盤看起來很有料的在辦公室里播放過。不得不承認,它們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也就是趙恩材說的那個道理,天底下就沒有不想那個事兒的男人。

非常及時的是,我很快就擁有了一個能與之共同完成那個事兒的對象,也就是我后來的女朋友吳虹英。她是本地人,比我大兩歲,在百貨商場的香水柜臺做導購員。我們是在一個網上聊天室認識的,沒聊多久就開了小窗,熱火朝天地私聊了兩周,后來在我的強烈要求下見了面。她比我想象中高一些,也更漂亮一些,除了學歷低點兒和身上那股濃厚的廉價香水味兒,沒什么配不上我的。

她的底子本來就不錯,再加上又很會穿衣服化妝,所以完全能釋放出與其二十四歲的年齡和社會經驗都非常匹配的女性魅力。這一點,讓剛看過趙恩材那些光盤的我很難再有招架之功。也正因為如此,在帶她吃過幾頓飯看過兩次電影之后,我就盤算著怎么把她往我住的地方領。吳虹英很警惕地說,怎么老是要我去你那兒,動什么歪腦筋呢?我說,哪兒能呢,不是想讓你全面了解我嘛!

吳虹英終于答應了,我挑了個趙恩材不在家的日子帶她來我這兒。她剛一進來,就注意到了窩在沙發上看動畫片兒的思語。吳虹英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我,然后又看了看她。我說,怎么啦?她笑了笑說,挺像啊!我說,你別誤會,這是房東的閨女,她爸不在家!吳虹英說,看把你緊張的。

我關上門,又悄悄地把暗鎖摁了下去,準備在房間里一步步地展開謀劃了很久的那番行動。

出乎意料的是,吳虹英并沒有想象中那么不配合,她只是輕描淡寫地掙扎了幾下就不再掙扎了。她的動作告訴我,她的經驗肯定比我豐富,那些我反復揣摩的她或許早已輕車熟路。吳虹英很投入地享受著,想叫又不敢叫。我說,想叫你就叫。她說,外面不是有人嗎?我說,沒事,她又聾又啞的,根本聽不見,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吳虹英這才放開了,騷貓一樣叫著,一聲高過一聲。

吳虹英喜歡打游戲,魔獸、冒險島、熱血江湖、跑跑卡丁車,各種都玩。也不知道她怎么那么大的癮,有一段幾乎天天都拉我去網吧,或者讓我加完班到網吧去找她。她打游戲,我就逛論壇、打斗地主、看網絡小說,或者隨便加個人聊一通。我發現,網絡具有一種神奇的魅力,既能把天邊的東西帶到身邊,也能把身邊的東西帶到天邊。在某種程度上說,它的這種特質與文學特別相像。

吳虹英還有一個與她的職業很不相稱的愛好,滑冰。她喜歡滑而且滑得不錯,還曾經代表她們商場參加過區里的比賽,獲過一個什么二等獎。到了周六輪班時,她就來找我一趟。一般是中午來,我們總是會先心急火燎地歡愛一番,然后吃點東西,再去滑冰場,那樣可以滑整整一個下午。

有一次我們還帶上了思語。長這么大,她還從沒滑過冰,甚至她很有可能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滑冰這回事。就像我,如果那天不是在電視上看到,我也根本不知道還有飛旋海豚這種動物。

那是一個露天滑冰場,人少,又很便宜,吳虹英總喜歡去那里。說是滑冰場,其實就是一片野湖,只不過有人圍了起來收錢而已。那天很冷,幾乎沒什么人。思語很興奮,我和吳虹英就一左一右牽著她,在開闊的冰面上緩緩地滑過去,一圈一圈又一圈。如果有人碰巧看見了這一幕,肯定會以為這是一個幸福的三口之家,在我們前方的冰面上仿佛有整整一生的時間在等待著我們去通過。

滑累了,我到邊兒上休息,她們倆還在滑。思語的平衡感差,轉彎時老是摔倒,吳虹英就緊靠在她身后滑,在她快摔下去時湊過去扶一把。看著這一幕,當時我意識到了卻不能準確形容的一種感覺,后來我在一本書上讀到過:一個人長大的標志,也就是當他身后空無一人但又必須成為別人的依靠。看得出來,吳虹英很喜歡思語,或者說,她也幻想著將來能擁有一個像思語這樣的女兒。

7

那一段,我一直很擔心趙恩材會出事。被捉到局子里,沒收掉光盤,罰款,之類的,這樣的場面我想象過很多次。我甚至還想到了,趙恩材被關進去之后他的女兒該怎么辦,難道要我來養活嗎?不過謝天謝地,現實證明,我一直擔心的事情并沒有發生。我有時候甚至覺得,這很有可能是上帝對他的格外開恩。

幾個月后的一天,我剛一進門,趙恩材就垂頭喪氣地跟了進來。他說,小楊,幫我分析分析。我說,又有啥事?他說,前兩個月生意還那么好,怎么一下子就不行了?那些雞巴人不喜歡看毛片兒了?我說,你也不看看形勢,現在都什么時代了,網上隨便下,誰還稀罕你那破玩意兒,何況還都打了馬賽克。他說,真的?當時我剛剛配了一臺電腦,就打開一個網站演示給他看。當看到那些光溜溜的男的女的沒有任何遮蓋也沒有任何局部處理時,他瞪大了眼睛說,我的乖乖,怪不得呢!

趙恩材去買了一輛二手三輪,叮叮咣咣地用雨棚在車廂上搭了個敞篷,然后就開了起來。

他也不跑遠,主要就在家和四分廠一帶活動,拉在附近往來上班的人。好幾次早上去上班時,我都能在萬紅西街上碰到他。見了我,趙恩材總是會大老遠地喊一聲,小楊,上車撒!我說,那么近一點兒,坐什么車,你拉客人去!趙恩材說,一個是拉,兩個也是拉,上車吧!我幾乎從沒坐過他的車,我說,不了不了,這就到了。他看我態度很堅決,也就騎走了。因為個頭不高,趙恩材在上坡時幾乎站在踏板上,垂直用力,我很擔心那副鏈條被他一下子蹬斷,沒想到竟然過去了。

我只在快遲到時坐過一次他的車。下來時,我像其他客人一樣塞給他兩塊錢,他死活不肯收。

這中間,趙恩材又到廠子里鬧過一回。具體的時間點,是在他的第一輛三輪車被沒收之后準備借錢買第二輛三輪車之前。因為沒上牌照,也沒有打點任何關系,他的車只跑了兩個月就被沒收了。那次他是一個人來的,既沒有帶橫幅,也沒有放沖天炮,更沒有敲鑼打鼓。這一點很重要,因為只有這樣,趙恩材才能輕而易舉地就摸到謝忠發的廠長辦公室,并“嗵”的一腳把他的門踹開。

據當時正坐在謝廠長對面的李德生說,他一回頭看見是趙恩材,騰一下就沖過去,連拉帶拽地擋住了后者,為謝廠長逃走贏得了充分的時間。然后呢?我旁邊的趙燕華支著下巴問。然后?李德生說,然后我就跟趙恩材說,趙恩材,你知不知道,廠里正向市里申請一筆補助款,錢一到,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安置費也有著落了,但你這么一鬧影響就大了,這筆錢就被你鬧飛了,到時大家也都會怪你壞了事。趙燕華說,再然后呢?李德生說,還有什么再然后,再然后趙恩材就走了啊!

這時候吳海插話說,科長,那筆補助款不是沒批下來嗎?李德生瞪他一眼說,我要是說沒批,趙恩材會走?豬腦子,人活著要靠希望,那點兒希望都沒有了,他還不得跟你拼命?你們啊,學著點兒,這都是經驗。他又指著桌角的一本書對我說,小楊,你翻到疊角那頁,把畫線那句話念念。

我不明白李德生什么意思,但還是拿起了書。那是一本泛黃的老書,封皮上寫著《管理學大全》。我找到那句話念道: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念完,我把書又放回到原處。李德生點點頭,問我,明白什么意思不?我說,我們學過,這是孟子說的,意思是有的人從事腦力勞動,有的人從事體力勞動,腦力勞動者統治人,體力勞動者被人統治,被統治者養活別人,統治者靠別人養活,這些是天下通行的原則。李德生滿意地說,不愧是中文系的,是這個意思,我們要做的就是治人的人,而不是做治于人的人。

最后,在宣傳科的這個小會結束之前,李德生給我們布置了一項任務,也就是要嚴密防守趙恩材再來鬧事,如果在四分廠看到了他或者其他可疑的人,要馬上向他報告,由他來采取對付措施。

是這樣,趙恩材來找謝廠長那天,我正在車間采訪王紅衛主任,正聽他唾沫橫飛地描述四分廠的輝煌歷史和光明前景,所以我無從得見趙恩材踹門的英姿。而他,也壓根兒沒跟我提過這件事,更沒跟我打聽過那筆補助款。但是,那筆根本就沒有的補助款和李德生布置給我們的任務,卻總讓我很難面對趙恩材。有好幾次,晚上他在走廊里背對著我抽煙的時候,我都想直接把真實情況告訴他算了,我很想朝著他和他身后的黑暗喊上一句什么,但是張了張嘴,卻始終沒有喊出來。

8

我把過節發的油、米和帶魚分成兩份,一份讓吳虹英帶回家,作為我沒能登門拜訪的一點兒孝心,另一份給了趙恩材。我還跟李德生提過一次,問他能不能跟領導反映反映,給趙恩材解決一下。李德生說,狗日的,胳膊肘凈往外拐,你和他啥關系?我說,沒關系,沒關系,我只不過在他家租房子,了解點兒情況。李德生彈掉一截長長的煙灰說,哦,怪不得,原來你們一個屋檐下的。

過了一會兒,他說,這個口子還是不能開,給了他,別人給不給?都來走后門,怎么得了!

盡管事情并沒有解決,但是跟李德生反映過之后,我再見到趙恩材時就感到有些釋然了。為了讓自己更釋然一些,我還請他去館子里喝過一次酒,整杯整杯地喝,直到最后我也喝得酩酊大醉。

過了幾天,趙恩材也做了幾個菜,準備了酒,一直等到我加班回來。我還以為他是回請我,沒想到喝到一半時,他囁嚅著說想借錢再買輛三輪車。我說,多少?趙恩材說,一千吧,整數,好記好還。然后我就不說話了,一杯杯地喝酒。我哪有錢,再說了,即使有,我不也得準備著給吳虹英買件兒衣服,請她看個電影或者撮一頓什么的?那天晚上,趙恩材并沒能從我這里借到錢,我也不知道后來他有沒有跟別人借以及有沒有借到,我只知道最后的結果是,他沒有買成第二輛三輪車。

趙恩材又一次閑了下來,收拾家務,喂貓,給女兒做飯、洗衣服、熬中藥。我有時想,這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起碼對思語來說如此。她可以再次擁有一個父親,一個像一個父親那樣的父親。

但是趙恩材閑不住,沒過多久又忙了起來。有一段,他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很多花花綠綠的紙,一天到晚又是剪又是扎、又是縫又是糊的。過了幾天我才知道,原來他是在扎花圈、靈車、紙人什么的,把好好一個客廳弄得像個靈堂一樣。我說,老趙,你這又是搞什么?太瘆人了!趙恩材說,不搞什么啊。我說,你這是要改行啦,進軍殯葬行業?他翻了翻眼皮說,改什么行啊?我說,不改行你整天扎這些給死人用的東西干什么。他憤憤地說,死人哪里用得著,我這是給活人扎的!

無論如何,我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兩周后的一天,我從車間出來正要回辦公室,突然看見一隊人吹吹打打地朝行政樓這邊來了。我想看看怎么回事,就靠在花壇上等他們一點點靠近。等走近了,我才發現原來是在出殯,我正想著怎么會到廠子里出殯,接著就看見了走在最前頭的趙恩材。

趙恩材舉著幡子,一身披麻戴孝的。在他身后,有人抬著紙車,有人舉著花圈,有人提著錄音機奏著哀樂,還有人挎著籃子正一把一把地向空中拋撒著冥幣。一陣風吹過來,那些花花綠綠的紙錢就像雪花一樣,在廠子上空漫天飛舞,又紛紛揚揚地落下。我看見趙恩材的幡子上,歪歪扭扭地寫著六個大字:為四分廠送葬!這時候我才明白過來,他每天在家扎啊剪啊的,就是為了干這個。

這時候,李德生從我身后沖出來,大喝一聲說,狗日的趙恩材,你家里死了人,怎么跑到廠子里來出殯?趙恩材說,你家里才死了人,老子這是在給四分廠送葬,給謝忠發和王紅衛送葬,也給你李二毛送葬!李德生說,無法無天了你。他大手一揮,沖旁邊的兩個保安說,還愣著干什么,上啊,把他們都抓起來!保安揚了揚手里的電棍,做出一副要往前沖的姿勢。趙恩材轉過身,從靈車里抽出來一把鐵鍬說,來啊,我看誰敢動手?我看見那兩個年輕瘦小的保安下意識地撤了撤身子。

當時正值下班高峰,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正擔心這樣下去會出事,這時候,人群里自動閃避出一條小道,接著謝忠發廠長就走了過來。謝廠長投降似的搖晃著兩只膀子說,住手!都住手!站定之后,他扶了扶眼鏡,又捋了捋被風吹亂的唯一一縷頭發說,做什么?打架能解決問題嗎?安置款的事情,廠里正在解決。趙恩材說,這都解決多少天了?謝廠長說,這一次一定說到做到,一個月內保證全部發放。趙恩材說,你說的啊,別不認賬。謝廠長緩和了下臉色說,我說的!我說的!

趙恩材他們離開之后,圍觀的人群也都慢慢散了。我回到辦公室,驚魂未定地坐下來,想到剛才的事,只有用不停地喝水來平息。我從窗戶里看到,在那條柏油路上,有幾個穿制服的清潔工人正提著掃帚和撮斗趕來,輕輕舞動著,將滿地的紙錢和落葉清掃在一起,攏起一個錐形的小堆,然后一把火點燃。風很大,火勢熊熊,火星也隨之漫天飛舞起來,接著又逐一在半空中熄滅。最后,地面上的灰燼也被全部吹散,只留下一片圓形的黑色印痕,等待著一場連綿的大雪將之完全覆蓋。

9

一個月的期限很快就到了,就像我料想的那樣,安置費還是沒下來。事實上,不但安置費沒下來,就連我們的工資也發不出來了。這帶來的一個不可避免的結果是,沒過幾天,廠里的那幾根煙囪也就不再冒煙兒了,最后一臺機器也隨之停了下來。不過李德生還是每天照常上班,同時他還要求我們都照常上班。他信誓旦旦地說,工人雖然不上班了,但領導還來上班啊,領導來,我們就得來,要堅守好自己的崗位,我相信四分廠一定會起死回生的,到時候我們的刊物也要重新辦起來。

李德生說這番話時,聲嘶力竭,言辭非常誠懇,寬闊的額頭上冒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我不知道他究竟出于表演還是自己被自己打動了,但我并沒有被打動,而且我相信趙燕華和吳海也不會。

最先不來上班的是趙燕華。搞笑的是,這個名義上是宣傳干事背地里是李德生情婦的半老徐娘竟然休起了產假,她寫了個假條,從李德生的抽屜搜出公章自己給自己蓋了章。不過兩個星期后,我和吳虹英就在茶葉城見到了她,當時她正用一臺精巧的電子秤給人稱茶葉。接下來離開的是吳海,他找關系調到總廠又做起了宣傳干事,只不過是領導換成了總廠的宣傳處處長。最后離開的是我。

我去了鋼廠的一個子弟中學,當語文老師,那個中學的副校長是吳虹英的親戚。學校在吳虹英上班的百貨商場附近,從萬紅西街過去路上并不算遠,只是拐七拐八地要換乘好幾趟車。為了往來方便,吳虹英就在那邊給我重新租了個房子。那是鋼廠家屬區的一套兩居室,房子比較老舊了,好在便宜。租下來之后,吳虹英里里外外徹底打掃了一通,收拾得干干凈凈的,她去買了窗簾和壁紙,貼了整整三面墻,又置辦了一套布藝沙發和全副炊具,弄得像個新房似的。布置停當,她自己先搬了過去,要我也盡快搬過去。對于我還沒想好的未來,她已經迫不及待地做出了自己的規劃。

從趙恩材家搬走那天是個周末,陰天,氣溫很低,跟我搬來他家的時候一樣冷。這樣的天氣提醒了我的記憶,它讓我意識到這樣一個事實:我在這棟五層高的紅磚樓里已經住了差不多兩年了。

那天我一大早就過去了。雜七雜八的收拾完,竟然裝了好幾個大箱子。我才意識到,在過去的日子里自己竟然造了那么多東西。趙恩材喊了一輛面包車,又幫我把幾口箱子搬下樓。他一邊裝車一邊說,當老師也不錯,育人子弟,旱澇保收,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幾安逸啊!裝好車,趙恩材又嘟囔著把我送出來。在胡同口,他抽出一根煙遞給我說,抽根兒!抽根兒!我本來不抽煙,但卻破例陪他抽了一根——我也不知道為什么,算是對沒有幫他要到安置費的一種補償嗎?我不知道。

趙恩材說,有空了再來玩啊,隨時回來!我說,一定一定,下次我找個時間跟吳虹英一起來。

一根煙快抽完時,我遠遠地看見思語從胡同盡頭跑了出來。她一邊跑一邊朝我們招手。趙恩材笑著說,懶死了她,才起床,就這還算起得早的呢!思語氣喘吁吁地跑過來,站定,沖著趙恩材比畫起來,趙恩材也比畫著回復她。我不知道他們究竟在比畫什么,那是我不明白的一種語言。思語急了,用一只手扯住我,另一只手又指了指她家那棟樓。我注意到她手背上的凍瘡痂已經脫落了,殘留著一塊淺紅色的印痕。趙恩材看了看我說,小楊,你是不是有什么東西落下了?我說,不會啊,都收拾完了,那盆多肉是留給你們的!他說,你還是上去看看,行李先擱這兒,我給你看著。

一路上,思語牽著我的手,她的手冰涼冰涼的。我們走過灑滿陽光的銅錢胡同,然后上樓。

房間里空空蕩蕩的,就像我最早租下來時的那個樣子。除了窗臺上的那盆多肉,我想我應該沒有什么東西還留在這里了,如果有,那恐怕就是記憶了。這時候,思語走到床邊把床單輕輕撩開。我才突然想起來,她的意思是我的書忘記帶了。我看見,當初被我碼得整整齊齊的那堆書不知道什么時候塌了下來,上面已經積了一層灰塵,結了幾張蛛網。在我來到四分廠之后,這些被我從大學校園里帶過來的魯迅、海明威、毛姆、杜甫、川端康成、曹雪芹,就一次也沒有被我拿出來過。此時此刻,它們已經卷了邊兒,落了灰,就像一堆真正的破爛兒那樣堆在那里,散發出微微的光。我不知道我是否還需要它們,更不知道我和吳虹英即將展開的生活是否還需要它們。

責任編輯?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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