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車海朋 廣西百色人,廣西作家協會會員,作品刊于《廣西文學》《青年作家》《湖南文學》《作品》等雜志。2018年3月被組織選派為某貧困村駐村第一書記。
一
桂西地區,馱娘江流域遍布壯族村,八芒村即是一個。跟其他村別無二致,八芒村口也建了個窄窄的候車亭,那亭大概不大使用,有些荒涼,茅草探頭探腦長進亭里來。經過一上午的顛簸,我們乘坐的面包車終于駛入村口,日頭當空,路上無人,只亭里有個婦人,穿著男裝,對著一團空氣顧自叨叨,并不多看我們一眼。
她在說什么?我問道。
別管她,黃友富的瘋婆娘。韋志同一邊答,一邊專心地開車。
來之前打聽,要去工作的地方有多遠,鄉政府的人說要多遠有多遠,遠到手機跳出“七彩云南歡迎您”的短信。其實從地圖上看,近在咫尺,里程也沒那么夸張,不過四十多公里,然而鄉政府的人解釋,因為修建瓦村水電站,庫區高架橋在建,原路限行,必須繞道進村,繞的是臨時機耕道,路況可想而知。不妙的是,村里的中巴車已停班,無奈,只好通知村干來接。
所以工作隊與村民委主任韋志同的第一次謀面,是在鄉政府。他是個敦實的漢子,一身迷彩服,一嘴濃密胡茬,手腳麻利,無暇多聊,把我們的行李一件一件往面包車后排里塞。上午九時,我們起程進村。一路暢行,茂竹秀林,馱娘江與公路成平行線蜿蜒流去,大家說說笑笑,我直懷疑鄉政府的人是在開玩笑。臨近庫區,路越來越爛,運沙車把路面碾得跟踩碎的餅干似的,面包車小心地躲開坑洞,顛來蕩去,像落入暴風浪中的一葉小舟,韋志同從后視鏡里看看我們說,半年,還要半年,路就好了。
拐進一條坡道,路倏然變窄,韋志同儼然見怪不怪,面包車一沖一沖,毅然地爬坡,輪胎與路面的石子擦出嗆鼻的焦煳味。那坡愈發地陡,我死死抓住扶手,好久沒人說話,只不時爆發一陣干嘔聲。終于面包車一聲喘息停下,進不得半步。兩驅車不行,韋志同說著跳下車,往車底瞧瞧,踢了踢輪胎,重新上車發動,只往前顛一顛。別無他法,工作隊都下來推車,面包車借助人力,跌宕著一舉沖了上去。待我們走上坡頂,韋志同在車旁笑著等我們。
下坡一路快了不少,經過一個村莊,房子和人密集起來,像村部的規格,我問,到了嗎?韋志同搖搖頭,說了一個別的村名。不久又經過另一個村部,韋志同說快到了,下一個就是我們的村部。
路況見好,又駛了快一個鐘,房子多起來,路上開始有人,有騾子,更多的是摩托車,車尾馱著一捆豬菜,或一捆牛草。摩托車紛紛靠邊讓我們,車上的人扭頭朝我們張望。老鄉好!我伸頭出去打招呼,用的普通話,他們一時不知道如何回應,于是都憨憨地笑。韋志同向他們介紹道,這是我們的第一書記呀。
我們沒有逗留,徑直開到了村委會。
八芒村,一個“十三五”深度貧困村,2018年3月,我、老林、小羅,三人來到這里參與脫貧攻堅。
駐村第一天,我在朋友圈發了四個字:道阻且長。一個朋友留言:行則將至。
二
隊員小羅挨個給貧困戶打電話。韋志同說,村民出工一般都早,得提前預約,讓他們在家等候。
我調出全村基本信息,鼠標一行行下移,全村三百二十戶,尚余五戶土坯房。工作隊駐村半月,政策都已爛熟于胸,脫貧摘帽的主要目標,概括為六字:兩不愁、三保障。我們當前工作的重頭,即“三保障”之一,住房安全保障。五個戶主換成紅色字體,其中一個叫黃友富的,名字有些熟,好像在哪兒見過,也許只是聽人提過,卻愣是想不起來了,決定先上他家看看。
村部對面的群山,綿延起伏,最高的一座叫茅山,直插云霄,清晨站村委樓上眺望,可見山下馱娘江亮亮的波光。黃友富家離得不近,兩公里多,工作隊一行三人大清早步行入戶。沿公路行走一公里,遠遠還望得見茅山的富士山式尖頂,路旁密密層層的甘蔗林里,有人鋤草,摩托車停在路邊。不久岔進一條土路,山勢陡峭,路面被水沖出了道道溝壑,我們不斷撥開齊肩高的茅草,小心地擇路而行,這條道是山腰里十幾戶外出必經之路,想象不出平日里摩托車是如何出入的。
黃友富家的房子真切地出現在眼前,我有些吃驚。傳統的壯族土墻瓦房,三開間,由于年代久遠,房頂的黑瓦很亂,像被什么人故意弄亂的,地上不少碎瓦,黑漆漆的房梁有點兒傾斜,有的檁子新一些,那是后期補修的,屋檐露出斷裂的椽子。隔壁就是豬圈,樹下歪著一輛土摩托。大門掩著,一個頭發散亂、眉頭緊鎖的中年人開門出來,一問正是黃友富,只一人在家。
黃友富用壯話招呼我們,明白過來后,改用蹩腳的漢語跟我們交流。不消十分鐘,這戶的基本情況摸清了,四口人,老婆有病,兒子在珠海打工,女兒在鄉里念初中。我問主要收入來源,老黃撓撓頭皮說沒有。我詫異,換個方式問,養什么?他答,豬,一頭。地里呢?種什么?玉米,甘蔗,很少一點。黃友富答完干咳兩聲,緩過來后在胸口畫了個圓,補充說,我肺壞了,干點活就喘。
我將上述情況一一記下,合上本子,頓了頓提議道,先建房子吧。然后講了危房改造政策。黃友富聽完,一個勁兒搖腦殼,說沒錢,光靠政府那兩萬四千元補助,買水泥,買鋼筋,買木頭,買磚,還有人工費、運輸費,還不止這些,哪夠?
離開黃友富家,馬不停蹄前往下一戶,隊員們一路無話,大家都在想,會不會遇到下一個黃友富。像這類貧困戶一定不是個例,上面有政策,他們就完全等靠要,一旦指標落實不下來,便原地踏步。貧困戶致貧原因各異,自身發展動力不足是最要命的。黃友富好歹做了一件對的事,讓女兒念到初三,因為成績好,即便是個女兒,他打算讓她往下念。韋志同說,村里已有三個小孩輟學,初一沒念完就下了廣東。輟學勸返,是工作隊面臨的另一項任務。
我還是沒能想起來,到底在哪兒聽說過黃友富。
三
駐村之初,隊員的組織關系陸續轉入村支部,搖身一變,儼然都成了村里一員。行頭上,草帽、解放鞋、手電筒,組織上配發的橙色馬甲和提包,算是全副裝備。
一切按部就班,忙而不亂,我們工作的對象是整村,不可能把全部精力耗在其中某一戶。其實類似于黃友富一家,可列為社會兜底戶。所謂兜底,即不列為預脫貧對象。但是工作必須做在前面,兜底指標不能預定,預定對誰都不公平。
再次走訪黃友富一家,我、韋志同、老林、小羅四人同行。路上我突然想起什么來,便問韋志同,上回候車亭里的瘋女人,是不是就是這個黃友富的老婆?韋志同說正是,她叫迷楞。終于對上了號,難怪總覺耳熟。韋志同擺起迷楞的事,說那個女人怪可憐的,嫁過來本是好端端的,生下一兒一女,沒幾年突然發了神經。我問,怎么不治?韋志同說,怎么不治,那幾年百色南寧的,跑了不少醫院。
黃友富一家就是那時候落下的貧困。病人卻不見好,間歇性,時壞時好,壞的時候在村中胡亂轉悠,不傷人,好的時候能干些輕活,有幾回在山上病發,稀里糊涂晃到別的村寨,常常幾天后才自己找回來。這兩年來好的時候多,然而常被黃友富打。為什么打?沒來由,迷楞發病的時候就打,即便好的時候,只要他喝多了,抄起手邊的隨便什么東西便打,沒東西抄就扇耳光,用腳踢。有一回迷楞被打跑上山,迷了路,黃友富并不著急,后來還是隊干領著人出去尋找,兩天一夜才找著。
聽到這兒,大家都憤憤不平。我說,聽黃友富自己說,他身體有病,還這么橫?韋志同說,哪來的病?他真會扯謊,好吃懶做。隊員老林說,打女人算什么好漢,即便是神經病,畢竟是他老婆。太不是東西了。小羅決定待會兒要教育一頓黃友富。
一行四人走進黃友富家的土坯房。相隔不足半月,房子更加寒磣,凹凸不平的土墻正窸窸窣窣掉塵,仿佛隨時會塌。黃友富臉黑黑的立在一旁,身上有酒臭,可能是前晚剛喝過酒,也不招呼人,好像不歡迎我們。迷楞佝僂著身子,背對著我們,正借著屋頂漏下的一團光線,兀自砍豬菜。我叫了聲“大嫂”,韋志同急急地擺手,湊過來小聲說,她有病。這我知道,但心想病人也是人。韋志同把我拉到一旁,說,她不能交流的。我說這不是好的時候嗎?他說還是不要刺激她的好。
大家各自找凳子坐了,我說,看看手冊。黃友富進到里屋,不一會兒拿著貧困戶手冊出來。我們正在核對信息,突然身后哐當一聲響,大家急忙回頭,只見刀掉在地上,迷楞停下手上的活,目瞪著對面,一邊比畫著手勢,一邊絮叨著什么,好似對面坐了個人跟她嘮嗑。黃友富拾起一根柴火,作勢要打,老林喝道,老黃,你?黃友富臉上的怒意瞬間垮下來,哂笑一下說,我就嚇唬她一下。
大家挪到屋外,我直奔主題,老黃,還是要把房建了,不然摘不了帽。他雙手在褲子上擦著,沒有答我,好像沒聽懂,韋志同用壯話傳達了,他囁嚅一句什么。我又問起他家的老房子建多少年了,他撓撓頭說不上來。韋志同說,是他爹那一輩建的。
這么多年就沒想過蓋新房?
蓋了,瓦房。黃友富指指房頂。
我們正納悶,韋志同補充道,他說這房子當年是茅草房,后來他翻蓋的瓦。
隊員小羅給黃友富遞一支煙,又給他點上。黃友富深吸一口,吞了煙霧,陶醉地瞇起一只眼。
我說,有個易地安置名額,你家符合申報條件。黃友富聽懂了,睜大眼睛,問,搬家?搬出去?我說還在村里建,他問建哪兒?我說,條件好的地方,比方公路邊。每口人補助三萬,四口人就是十二萬。
韋志同不時插幾句壯話,我囫圇聽出大意,說的是這錢簡直是白拿的。黃友富聽了很動心。然而要預繳自籌資金,人均兩千五,四口人即一萬元。聽到這里,黃友富面色又黯淡下來。我問有困難嗎,他撓頭答道,有困難,家里沒有一塊錢。老林說,你兒子呢?拿不出一些?狗日的,靠得上他?黃友富嚷道。
堂屋里的迷楞顧自叨叨不休,她的世界里一定沒有危房,也沒有貧困吧。想起在來的路上,聽韋志同講了她受虐待的事,工作隊一時不知道能為她做點兒什么。
我繼續講,建了新房,舊房要推倒。黃友富警覺地問,為什么要推倒?我解釋,要復墾,歸公。他很快明白,建了新房,舊宅基地就不是他家的了,好久一言不發,只顧猛地抽煙,腦子里不知在想什么。
小羅說,老黃,聽說你經常打老婆?就是這句話,大概形成了某種冒犯,黃友富下巴一抬,剜了我們一眼,突然把煙頭往地上杵熄,拍拍屁股站起來,走到豬圈旁,跨上摩托車,這時他回頭說,車書記,莫白費口舌了,拆房子,我不同意。
工作再次受阻,我,韋志同,兩名隊員,每一個人都克制著挫敗感,空著肚子,默默地往村部走。天陰沉沉,空氣悶熱,飛蛾亂舞,像要落雨。
四
真的落雨了。十分鐘前,兩個男孩在打籃球,他們個頭都太小了,從球板底下,雙手抱著碩大的球,扭著身子把球往上拋,很少碰著框,依然玩得很開心。
那雨從對面山梁漫過來,以萬馬奔騰之勢,掃過八芒村的山嶺和草木,掃過莊稼和房屋,雨中茅山,一派迷蒙,天地間除了洶涌的雨聲,一切聲音盡失。我從未直視過這么大的雨,也許農村才會有這么大的雨。小學校操場上濁浪滔滔,雨來得太猛,以致兩個男孩避到戲臺子上,球卻遺在雨中,兩個男孩憂傷地看著球出神。
這些孩子從小講壯話,因為家的偏僻,很少出遠門,像生長于孤島之上。來到這里的工作隊常與小學生們打成一片,現在無論多小的孩子,都已學會幾句日常的普通話。其中有不少留守兒童,我努力地讓他們明白,長大后還有許許多多比打工更好的工作。
村里稍大一些的孩子,念到四年級便要到鄉里寄讀,由于中巴車停班,家長們集中租面包車周末接送孩子,有的干脆開摩托車接送,千辛萬苦。我每周跑一趟鄉政府,常常搭乘村民的面包車,或是皮卡。偶爾也坐摩托車,到了鄉里下車,腿都成了面條,摔過兩回。
縣里通知申報鄉風文明紅旗村。村委開會討論風氣,不知怎么就提到打老婆的陋習上來。韋志同說,村里打老婆不止黃友富一例,那些人覺得,打老婆正常。我想即使時代進步了,男尊女卑思想還在作祟,一些歪風還在某些角落殘存著。散會后迷楞又跳了出來,能為她做點什么呢?
后來工作隊為村里殘疾人申請輔具,給迷楞申請了一個防走失手環。發放儀式上,黃友富拒領手環,說要來干什么用。老林告訴他,是給他老婆的,防走失用,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防走失。于是又告訴他,就好比你老婆走丟了,迷路了,找不到家,這個就用上了。他明白了,然后表示用不上,說“找不回來倒好”,小羅揶揄他,原來你是成心把人打跑呀?黃友富嘿嘿笑著說,她也算人?老林說,就你算人。沒她,你哪來的兒女,沒她你還有家嗎?小羅比畫了一個手銬的動作說,家暴是犯罪,再打把你抓起來。大家你一言我一語,敲打著黃友富,他一聲不吭,最后默默地把手環揣進兜里,帶回家去。
黃友富的兒子從珠海回來了,斜劉海,人字拖,緊身牛仔褲,腿細得像麻稈。他閑來無事,成天到村部蹭網,橫著手機打王者榮耀,一只腳像釘在了旗桿上,一個鐘沒變過站姿,誰也不看一眼。難以想象,一個十九歲的人,闖蕩廣東已有五六年。
小羅給他遞支煙,他才鎖了手機屏幕,抬起頭來。問他在珠海做什么工,他說搬磚。閑聊中知道,幾年來他換了不下十份零工,因為僅小學學歷,沒技能,干的全是苦力,工資低微,刨去吃穿住,剩不下幾個錢,還大多打發給了網吧。問一年給家里匯多少錢,他吐一口煙,沒有正面回答,只說這次回來坐的高鐵,路費都是自己掙的。話語間一點也不難為情。
我問他,回家住得可慣?他想了想說,這里是家,回來看看,幾天就走,等有了錢再考慮建新房吧。我趁機把政策給他說一遍,他很感興趣,把他爸叫了來。
工作隊繼續灌輸政策,我們苦口婆心,黃友富呢,依然死豬腦殼不怕滾水燙。他兒子看不下去,說,爸,沒個像樣的房,我都沒臉帶女朋友回家。你看著辦。工作隊的集體攻勢,加上他兒子的火力,頑固的堡壘破了,黃友富同意村內搬遷,前提是兒子拿錢,即那一萬元自籌資金。兒子同意了,并且留下來幫忙建房,建不好就不下廣東。
五
十月秋風漸起,空氣中氤氳著香甜的氣息,漫山遍野的甘蔗林由青轉黃,八芒村即將進入榨季。
上面各種核驗督查愈加頻繁,工作隊每天掌燈夜戰,臺賬成摞,打印機不知疲倦,吱吱吱吱響個沒完。村里生態太好,被脫貧攻堅作戰室的燈光吸引,成群結隊的夜蟲飛進屋來,撞得燈管哐哐作響。鄉政府比任何時候都緊張,一天到晚催報材料。我有時剛剛打開折疊床躺上去,手機又響起,有一次深夜一點五十七分,還接到扶貧辦的電話,就為校正一個數據。
三個月后,黃友富家搬離舊址八百米,新房將要落成,就建在公路邊。我們開著摩托車,一晃就到了老黃家門口。眼前赫然是一幢磚混小樓,二層尚余掃尾工程,樓前堆著木料,里屋存著用剩的水泥,門窗都已備好,碼在一樓待安裝。
我們這是第三次走訪黃友富一家。迷楞站在門里,黃友富細心地把手環給她系上,然后迷楞背起竹簍,往山上走去。他兒子也從二樓下來,倆人都灰撲撲的一身,鼻孔里都是泥。黃友富咧著嘴笑,我第一次看到他笑,皺紋都舒展開來。小羅忙著拍照取證,我交代了一些事項,老黃走到門外,擤了一泡鼻涕,到水管下洗一把臉,回頭招呼我們,煮飯吃。
我們當然不吃飯,每人飲了半碗米酒,才予放行。除黃友富這戶,趕在年度核驗前,村里另四戶也落實了指標,紛紛搬出土坯房。工作隊松了一口氣。
有一天傍晚我們正在做飯,正是村民收工回家時分,突然一個人閃進伙房,原來是迷楞。她揚了揚手中的塑料袋,那袋子鼓鼓囊囊,看不出裝的什么東西。她說了一句壯話,比畫著指一下飯桌,又指一下鍋,我們明白是菜,正要擺手婉拒,她將袋子往飯桌上一擱,轉身便走,小羅追出去,她回頭笑一笑,加快步子走遠了。
掀開袋子,見是雷公菜,新鮮水嫩。這可是清熱解毒的好東西,在城里的菜市,這么一大袋,怎么也能賣個十幾元,因為它系野生,十分難采,更不易買著。我在村里采過一回雷公菜,進山找到一棵雷公樹,爬上去,而且要爬得夠高,將枝頭往下壓,低到夠得著,一片一片摘它新長出的嫩芽,這是個費時費力的活,沒兩下身手摘不著它。一時間大家心里都熱熱的。
我出村那日大霧彌漫。困于交通的不便,工作隊時有連續幾周不回城,引來城里的朋友調侃,說我們“樂不思蜀”,一定是留戀農村野味多,我每每敷衍他們,回一句“呵呵”,然而下一周,又沒能出村。
年底核驗,全村二十二戶實現脫貧摘帽,貧困率從百分之二十六降至百分之十五。出村高架橋仍然在建,全村幾百車甘蔗待運,成了頭等棘手的問題。好在機耕道修整一寬,中巴車恢復了發班。我起了個大早,趕車上縣里開會。從八芒村到鄉府,再到縣城,一百多公里,班車每天一趟往返。村民通常都在家門口候車,隨叫隨停,候車亭便有些被冷落,散落著幾只濕漉漉的飲料罐。
天將拂曉,我提只大袋子,一個人在亭里候車,空氣清冷清冷的,我豎起夾克領子,駐村大半年,還是第一次認真打量八芒村的黎明,它竟那么美。茅山黑魆魆的只現輪廓,山下馱娘江嘩嘩的濤聲遠遠傳來,晨光熹微,白霧從江上升起,在群山之腰緩緩流動,霧越升越稠,終于稠得流不動,群山便似從霧中長出來一般縹緲,電線伸出去二三十米,就憑空消失一般,亭旁的茅草也掛上了亮晶晶的露珠。
曙色漸漸升高,茅山醒過來,稠霧仍不散,白茫茫一片,八芒村美若仙境,公路宛在云海之上。路上走的人漸漸多起來,走路很快,腳步清晰,相互響脆地打著招呼,有人牽著騾子,踢踢踏踏地走入晨霧中。黃友富扛著鋤頭路過,遠遠地見到我,便將鋤頭扔在一旁,走進亭子來,看樣子有話跟我說。老黃,這么早上工?我招呼道。他笑一笑,說,早上涼快,中午歇工。我說,好大的霧。他接話道,天色好哩。我明白,他指的是晨霧越大天氣越晴朗。我等著他說下文,半晌卻什么也沒說。
曙光大白,霧氣仍很重。中巴車閃著燈開過來,黃友富一面朝著車子招手,一面飛快地提抓起我的大袋子,送到車上。我的心里忽然有些酸,一股異樣的滋味涌上來。車很快又開了,我一面搖搖晃晃地坐穩,一面不覺濕了眼眶。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