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雷
年屆不惑,經歷過娶妻生子、生老病死,生活中酸甜苦辣對于舉子來說正如同一扇又一扇“虛掩的門”(《虛掩的門》)被逐一推開,“生活的雜碎”(《逼近中年》)差不多也已經吞咽了七七八八,這組詩基本上都是書寫、表現日常生活的場景、片段的,色調顯得比較黯淡。從上世紀八十年代中后期開始,一些詩人嘗試通過書寫日常生活的庸常、瑣碎來拆解虛假的崇高和嚴肅,伴隨著三十余年來“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事實上成為最切膚的政治經濟學,成為社會生活的最大公約數,詩歌當中的日常生活書寫漸成大觀。當然這股潮還可以剝離出許多不同的層次,比如說頌歌和贊歌依然受到重視和鼓勵,又比如說有的詩人虔誠而恭敬地領受細碎的生活點滴,舉子的這幾首詩則對日常生活中不那么明快、輕松的一面施以怨刺,向人們提示了日常生活書寫中的一個重要側面。
六首詩里,《我們談論公平時》充分顯示了舉子的詩歌技藝,作品的前半部分寫得比較沉重,而最后的結尾卻充滿反諷,“圣誕節狂歡”更加襯托出之前“委屈”“眼淚”“受傷”的“重量”。《完整》和《逼近中年》的敘述最為飽滿。前者結尾“銀色的戒指”不禁讓人想到《金鎖記》,戒指套在手上,猶如阿秀救命的游泳圈。作品里最觸動人的地方自然是“手”,隱含的沖突則在于肢體的完整和內心的完整該如何取舍。這自然是個難以回答的問題,或許正因此,所以在世紀之交反映社會轉型、民生多艱的文學作品中,人們對“阿秀們”的態度越來越寬容。“在生命的大河里一路漂蕩”,既體現了詩人對阿秀的同情,也流露出面對生活的無奈和無力。這種交錯復雜的感受在《逼近中年》里表現得更加強烈。妻兒在黑夜中已經睡去,這樣的場景讓我想起北野那首著名的《馬嚼夜草的聲音》,所不同的是北野的筆端洋溢著濃濃的幸福感,而舉子則鋪陳了生活的不易,因為舊病復發他隱隱“聽見打斗的聲音”,黑夜如同鯊魚一般幾乎要吞吃掉自己這尾“中年魚”,而他最放不下的還是“我的愛人和孩子”。我覺得不應當把舉子的這首詩簡單地理解、歸類為抒寫苦難,《逼近中年》其實呈現了日常生活中難以言盡的隱忍與期待——“噓。請輕一點/不要吵醒”,這似乎既是在告誡自己克制呻吟的聲音,同時還表現出為了妻兒“等待黎明”、投身飼虎的心態。
舉子的這幾首詩讀起來是有些沉重,但值得注意的是,抒情主人公一再自況為“那個受傷的人”“一個死不悔改的人”、一個“保持這個姿勢等待黎明”的人,由此不難體會到詩人面對生活艱辛時那種頑強的不甘和斗志,這使得他的一些詩句如同名言警句一般緊實,比如像《賭命》里的“大山不能向你靠攏。你沒有了靠山”等。在一篇隨筆中,舉子曾寫道:“如果我是上帝,我同意繆斯將詩歌寫在天空上,寫在大地上,寫在人民的心靈上。”把詩歌寫在人民的心靈上,這種浩大與闊達令人欽佩,而這種藝術抱負或曰藝術野心可能正是舉子的詩歌那種內在力量感的來源。
→ 馮 雷 北方工業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日本東京大學JSPS外國人特別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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