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

→ 青 青 原名王曉平,現居河南鄭州,著有《白露為霜——一個人的二十四節氣》《采藍》《小桃紅》《落紅記——蕭紅的青春往事》《 訪寺記》等 。曾獲孫犁散文獎、第二屆杜甫文學獎等。
山之光
上帝說,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那天,我和紐約回來的南希,還有蘇州來的曉梅走在嵩山的永泰寺。月亮剛剛躍出東山,大如臉盆,還沒有光芒,平靜而雍容,我不由哎喲一聲,如見仙人。再轉過頭去,月亮已經升到小樹梢,夕陽的光線在下降,此刻月亮還沒有多少光亮,漠然地極快地向上滑行。這時天空的光線也在變化。隨著夕陽最后收梢,天空由淡青轉向烏藍。如果你一直凝視著天空,就會看到光線奇妙的變化。夕陽剛剛落下,天空是金色的,光線顆粒很粗,好像早期的照片一樣,空氣里如糅進了金沙,變得滯重,非常有質感。小蟲子們活躍起來,在空氣里穿行著,在夕陽的金粉里穿行著。我聽到了它們翅膀與空氣摩擦的聲音,沙沙——沙沙——
黃昏的光線讓人生起暗愁。那急急閃動翅膀的飛鳥,那鄉村里冒起的炊煙,放學了歡快回家的小學生,還有隱約可聞的飯菜的香味。我總是在黃昏來臨時惆悵起來,好像黃昏從遠方攜帶來了陰影,隨著蘸著金粉的光線進入我的內心,把我潛藏很深的憂傷喚醒。在這樣的漸漸喑啞下來的光線里,人好像進入深水里,又好像跌進霧里,無名的惆悵隨著黃昏灰色的光線從身體里向外撤退,整個人都要縮小一圈。天光漸暗,好像讓我們看到自己一寸寸老去,我們的臉剛才還是明亮有光澤的,現在在烏藍的光線里,暗淡下來,鼻子的陰影也越來越明顯,嘴巴也開始下陷,好像黃昏的光線在融解我們,我們很快就要消散,消散在黑暗里。這過程類似死亡。
黑暗來臨了,但黑暗并沒有那么可怕。屋子里的燈光亮起來,有人影在房間里走動,這光線帶著家庭的溫暖,讓人心安。黑暗里的人都向往著這樣的燈光,燈光下有一個人永遠地等待著我們。剛剛黑下來的黃昏,像水流一樣不穩定,還有著涌動的旋渦,黑定下來了的天空,有星星,也許還會有新月來臨,黑暗并不是死鐵一塊,被星月裂開了一條縫,那些神秘的閃耀的光芒,從天庭直抵內心。新月的光芒甚至有一點嫵媚,好像含情凝望一樣,它的形狀那樣姣好,光線也隨之彎曲,像水波,或者像美人的眼波一樣漫射,萬物含著溫柔的笑意,這淺淺的笑意噙在嘴角,隨時流下來。如果正好趕上朔月,天幕上只有星光閃爍,成為主角的星星們是那樣明亮,它們的光芒是菱形的,像露水一樣降臨。早晨五點,秋天的芒草,一滴白露,如星子一樣掛在草尖。
奶奶是用光線來計算時間的。家里窗戶上糊的白紙,她覺少。我夜里醒來時,總看到她在抽煙。她會及時叫醒我,她篤定地看一眼窗戶,此刻窗戶是暗藍色的,她說,起床了,五點半了,趕到學校六點,正好跑操。中午的陽光登堂入室,地上有一塊長方形的光,在慢慢地行走著。當這塊光走在房間的正中時,奶奶的紡車驟然停止,她說:“中午了,該吃中午飯了。”一邊扭著小腳到灶臺上忙去了。黃昏時的光線把梨樹的影子在院子拉得很長,當她看到梨樹的影子倒向東邊花椒樹時,她放下正在吸著的煙袋,說:“燒湯了。”南陽都把晚飯叫燒湯。把吃晚飯叫喝湯。她的時間就在光線里,她用光來指揮著一天。
光線也能指揮花草。我家小院子牽牛花和晚飯花都是對光線特別敏感的花,這一點好像是奶奶再世。我對它們生出親切之心。牽牛立秋后盛開,是我最喜歡的藍色,日本俳句形容是深淵色,大概是說那種藍色的純凈可以淹沒一個人的意思。早晨走出院門,看到牽牛好像是仙子一樣,纖弱又豪情,在籬笆上一朵挨近一朵。下過雨的清晨還有露珠,美得只好嘆氣。我晨跑回來,已經過了八點半,太陽很高,牽牛花開始褪色,不是明亮綢緞一樣的藍,而是紫色,太陽把它的藍吸掉了,所以日本人叫它朝顏是對的。大概上午十點半,它的紫花瓣開始收攏,皺在一起。一朵花的一生,在光線里開始與結束。而晚飯花特別喜歡黃昏,黃昏時的光線,又溫和又散漫,它的玫紅小喇叭向著黃昏不倦地吹奏著。汪曾祺寫它:看到晚飯花,我就覺得一天的酷暑過去了,涼意暗暗地從草叢里生了出來,身上的痱子也不癢了,很舒服;有時也會想到又過了一天,小小年紀,也感到一點惆悵,很淡很淡的惆悵。而且覺得有點寂寞,白菊花茶一樣的寂寞。晚飯花最不讓人操心,我是從報社大院的東邊采來的種子,種下后,年年春天院子里都會一叢叢的,茂盛得可怕,幾乎是霸占我的小花園。我只好忍痛割愛,拔了許多。但這樣的清理運動沒有破壞它的活力,夏秋照樣開花。清晨也開,它的玫紅,汪老說是深胭脂紅,與牽牛花的藍色和鴨趾草的藍色相互映照,總讓我有一個愉快的心情。
白露過后秋日的清晨,我們一起沿著永泰寺向后山走去。秋日的光線已經有了蜜的顏色,遠處的群山、近處寺院的屋頂都沉浸在夢幻的金色里,光從密林里傾瀉下來,形成幾十條輕紗一樣的光帶,如林中仙子的垂天之翼。我真的好擔心這光之羽翼是不是會帶著這一大片林子起飛。清晨的光線清澈尖利,如銀針一樣。南希與曉梅走在林間小路,如同走進夢幻里,她倆的頭發上鑲著金邊,身上披著金紗,她們走動,金色的光抖動著被撕破,我能聽到刺啦——裂帛一樣。她們拉著手停下來,我看到那裂開的無邊的金色復又合攏。寺院后的唐塔還靜靜地站立著,豐韻又剛健。清晨的光線讓這唐塔也獲得了飛升的靈魂,它隨著背后的嵩山上的白云一起上升,又和一陣山谷里刮來的風一起下降。我幾乎看呆了。
山中小路浸在金光里,路面上光影交錯,有黃色的葉子不時地落下,一片,又一片。光線使落葉獲得了生命,或者是死亡之前最后的生命。葉子在光線里旋轉,一個半圈,再一個。生命隕落,精魂不死。南希走在我的前面,她穿著白毛線衫,白底幾何圖案的休閑褲,褲子下端是黑色,帶流蘇,短頭發上落了一片葉子,像是一枚金色的發卡。她回頭,笑,中年的她還有少女的笑容。仿佛這是她十六歲插隊的大青山,仿佛后山的宋塔下有一個黑頭發白牙齒的少年在等著她。她心跳如鼓,她羞澀又大膽,在清秋的晨光里,世事明媚,沒有不可愛的事情。愛情的光芒始終在遠方,對她既是鼓勵也是傷害。她在這樣的虛幻的光芒里抒寫、夢想、回憶,讓光線照徹身心。再有幾十個臺階就到宋塔,宋塔是那樣挺秀纖細,好像宋詞一樣有著精致柔媚的感傷,在明亮的晨光里,它仍然滿腹惆悵,披了一身陰影。
等我們從山上再次走回到唐塔的臺階上時,大地已經在更加鮮艷的光線里上升了三尺,天空再次升高,白云也從山谷里隨著天空向更高遠的地方撤退,青山上有一層藍色的霧在游蕩。山下的村莊在蘇醒,公雞在樹巔大聲地呼喚著,把靜止的光線攪動得顫動起來,有兩只狗也在一呼一應地吠叫,光線開始彎曲,像大海里的波浪一陣又一陣地涌來。一群羊從村子里涌出來,向著半山涌上去,光線被羊群帶領著,波濤一樣卷過了村莊,向山上漫卷。更遠的地方,登封縣城在閃光,城市里的玻璃和現代化的金屬在陽光里閃光。公路上的汽車是一條光帶,但這些折射后的光是如此銳利,像匕首一樣刺向深山里,如同人類過度膨脹的野心與欲望,時刻如鬼怪一樣覬覦著大自然。
住在城市的人幾乎沒有人注重光線的變化,除了攝影家們,他們是光的收集者。城市的光芒都是人為的,霓虹燈、廣告燈塔、商務大樓不眠的窗口,這些光線強烈明亮,讓城市的夜晚無法入眠。光線下的人們都如被驅趕的生物,惶惶不可終日,從霓虹燈跑向路燈,從路燈跑向辦公室慘白的燈,城市人的臉色也隨之一會兒變青、變紅、變白,變得慘淡無光澤,人工的光線吸盡了人類體內旺盛的元氣。我在地鐵里看到一個個疲憊的閉上眼睛的人或者低頭看手機的人,他們的臉像慘白的即將凋謝的花朵。大自然里的光線卻是可以治愈的,月光可以讓人放松、寧靜、我有一句詩歌,凝望過月亮的人終生會獲得寧靜。月光也許是世界上最奇妙、最溫柔的光,萬物沐浴其中,都放松下來,進入夢幻。仇恨的人都暫時忘卻仇恨,嘴角浮上了微笑,他不知道這是月光在卸下顛倒夢想,卸下煩惱貪婪,讓可憐的人回想起世界上美好的事物,比如戀人那黑的眼睛白的牙齒,比如母親低頭呼喚自己的瞬間。這都是月光的作用,清涼而夢幻,如經文唱誦,一聲聲入耳入心,人不自然地安靜下來。
第二天我們又要離開嵩山了,在黑夜里再一次去了永泰寺。從明亮的燈光突然進入黑暗,像是跳進了深水里一樣恐懼。等我們的眼睛適應這深重的黑暗后,樹與大殿開始浮現出來,我們先是看到了輪廓,然后是寮房里微弱的燈光,還有一只螢火蟲從草叢里飛起來,在我們眼前一晃。我們看到了那棵桫欏樹,枝葉繁茂,安靜獨立,在黑暗里,它像是站著睡著了,我似乎聽到了它輕淺的呼吸,樹是會睡覺的嗎?仰頭看它,它的枝條披拂,像它戴著的花冠,半個天空被它遮著,星星從樹枝間漏下來。南希和曉梅對著這棵兩千多年的神樹拜了三拜,好像它是菩薩。我們安靜地坐在樹下,樹垂羽翼,和夜色一起環抱著我們,宇宙浩浩蕩蕩,時間無邊無際,人亦如微塵。夜色加重了對時間與空間的猜想,這樣的廣闊無邊時空中,三人跨過東西半球相聚,夢耶真耶,而這樣的相聚,還會有幾次?會不會明年我獨自坐在此樹下,無限地懷念她們?去年今夜,同醉月明花樹下。此夜樹下,星暗古寺云暗山。故人何處?帶我離愁山外去。來歲樹前,又是今年憶去年。
當我笨拙地用文字把那天的光線固定在紙上時,時令已經到了寒露,秋雨連綿,光線暗淡,秋光正在老去。我的容顏也正隨著秋光一起減了芳華,但幸而有那些明亮的光線潛藏在體內,抵擋著越來越明顯的衰敗。在灰色而冰涼的雨水里,我向著時間深處張望。我看到身體內儲存著春陽秋光,一切都完好如初,陌上花開,原野明亮,大自然通過無數美好的時刻,把它最美好的瞬間都凝固在我靈魂里。這使我如一個琥珀,透明而溫暖,在這個風雨飄搖的人世里安靜無聲,獨自微笑。
山之暗
在現代城市,黑暗大約如愛情,幾近絕跡。就算是深夜,也是燈火輝煌,人走在燈下,影子時長時短,更覺得孤單。
也因了這滿城燈光,天空像骯臟的毛邊藍玻璃,燈光一層層地涂抹上去,黃的紅的,臟成一片。月亮也總是疲倦著,看不甚分明,一切都是混沌不清。這讓人永遠不清爽的世界,還不如萬古長夜,黑個透明。那星星也應該如寶石一般無二,月亮更應是皎潔明亮,普照萬物。
現代人都愛用舊時月色來比喻和回憶,且不說更遙遠的時候,單單是我小時候,鄉村的夜都是真正的黑暗。那時候的黑夜是這樣來臨的:先是青色的黃昏,像輕紗一樣徐徐降臨,鳥們在竹林里銳聲尖叫,是歸巢的歡樂。天色轉為寶藍、深藍,如果有新月的話,已經可以看到彎彎的微笑一般的眼睛,溫柔而安靜地注視人間。接下來,在母親的呼喚聲、牛羊的叫喚聲中,黑暗先經輕紗籠罩,繼而像密不透風的帳篷,把世界緊緊地包裹起來。樹與房屋也開始沉陷下去,整個田野都低伏了下去,好像黑暗有了重量,一切都小了低了下去。村莊的微弱的燈光在風里搖晃,然后一一散去,只留下黑夜,廣大無邊又濃稠似鐵,像一只怪獸蹲在曠野里,微微地呼吸。
博爾赫斯對黑夜有格外的感受,他那迷宮一樣的大腦,看到了黑夜與時間與人類的初始:
從黎明到黑夜,講述的是整部
世界史。從這深奧的夜開始,我看到
我的腳下是猶太人的漫游,
迦太基的毀滅,地獄和天堂的賜福。
主啊,請給我勇氣和歡愉,
我要攀登這一天的頂峰。
博爾赫斯是在他六十歲生日時接到了阿根廷國立圖書館的任命書,他承認,“上帝同時給了我書籍和黑夜,這可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失明像冷氣一樣慢慢降臨了。黑暗使博爾赫斯重新命名寫作。他意識到,暗夜里,那些更黑的文字開始放光,鋒利的筆畫如裁紙刀一般把黑打開。當他在黑暗、樹林、樓閣、燈籠、巴比倫磚、中國音樂之間摸索著這些多米諾骨牌時,深淵般的迷宮已經宣告落成。他其實是害怕黑暗的,迷宮就是為了擺脫黑暗的追捕而建,但他置身于迷宮的那一刻起,他就是迷宮,他就是黑暗,他是黑暗的心臟!
我最喜歡的大先生也喜歡黑夜。他其實是獨自品嘗那大寂寞,時代的黑暗,人生的黑洞,對一個智者就是一種無時不在的黑暗的壓迫。他說:“我常常覺得唯有‘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偏要向這些絕望作戰,所以有許多偏激的聲音。”他那匕首投槍一樣的文字其實是投向那漫漫長夜的。長夜里沒有回音,也許有少許,不是回音,只是路人或者貓頭鷹弄出的聲響。或者是棗樹在寒風里抖動的聲音。坐在鐵屋子里的人更加寂寞了。
我更喜歡黑夜里的自己,那是一個自主自由的人,一個漫不經心的人,一個站在塵世邊緣的人,她沉浸在自我的內心里。勞倫斯也說出了刻骨的發現:“說也奇怪,精神生活,若不根植于怨恨和不可名狀的無底的深淵里,好像便不會欣欣向榮似的。”真正的思想就是無休無止的掙扎,既是形而上的,也是形而下的。思想本就是暗生的植物,帶著刺,甚至在被命名之上或之外,就存在并成長壯大。它的作用自然不是棟梁之材,它只是一片黑森林,從鬼影幢幢里凸顯沉默的景色——這就是思想的作用。在某次不期然的相遇中,我發現在黑枝條上,那些纏繞的亮音,就像凝脂的分泌物,倒掛著痛,以鳥的輪廓,欲飛。
我是個鄉下人,更喜歡黑暗與寂靜。現在居住的這個喧囂的城市,幾乎再也無法找到純粹的黑暗,它以炫耀的姿態,讓高樓與立交橋都變得燈火通明、五顏六色,好像眾人無盡的欲望。這些欲望扭曲著,發出各色光芒,交織在一起、糾纏在一起、廝打在一起,一幅痛苦而焦慮的浮生圖景。有人在這樣的城市里做夢,夢境多是現實的倒影。好友張鮮明就經常做各種奇怪而痛苦的夢,夢里他被一串串數字追趕,被電話號碼追擊,被一個個利潤指標瞄準,他四處逃竄,跑著跑著,大腿會掉了,胳膊也會掉,甚至頭也會蹦起來。他滿臉痛苦地給我講他的夢,他像是沒有睡醒,臉上有夢里無法醒來的焦慮,法令紋深深地刻在臉上。“我醒了,就伸手摸出筆,在黑暗里記下自己的夢。如果不記下來,也許會忘記。”記下夢的他會在濃稠的長夜里無法入睡,他聽到窗外高速公路上飛馳而過的車輛,遠處的高鐵搖撼著大地,像一道白色的閃電切割開黑暗。黑暗啊!哪里還有純粹的寧靜的黑暗?在城市里,一切都是破碎的,黑暗像老鼠一樣抱頭鼠竄,也像巨大的玻璃碎裂成千萬個碎片,然后銳利地扎進每一個都市人的胸腔里,成為一個個沉甸甸的夢。噩夢。
愛情也是喜歡黑暗的吧。我想。我記得自己的初戀,他拉著我在黑暗的操場上一圈又一圈地走,那冬夜里似乎有芬芳在傳揚。莎士比亞在詩歌里歌頌黑夜:
閉上眼睛我看得最清晰,
因為在白晝他們對一切都熟視無睹,
而當我入睡后,在夢里望著你,
悠悠的火焰,暗夜里徑自光明,
你的影子把黑暗照得通明,
…………
大多數愛情都是靠內心的想象力完成的,完成這種優美的幻覺,必須借助于黑夜的來臨。白晝的光芒讓人不安,即使情人就在眼前,也只能“對面不言情脈脈”“眼色相看意已傳”。情人在眾人之間,無法近身。太陽是那樣明亮,可以看到他頭發像鳥巢一樣亂蓬蓬,臉色也不是很好看,衣服穿得沒有品位,不能再仔細看下去了,再看下去也許愛情就會突然消失。就像《霍亂時期的愛情》中費爾米納在大街上看到阿里薩那“冰冷的眼睛、青紫色的面龐和因愛情的恐懼而變得僵硬的雙唇”,突然之間對他的感情煙消云散。愛情真是一種疾病,阿里薩陷入了這場由文字營造的愛情疾病中,從來沒有被治愈過。嬌嫩的愛情需要距離與夢幻,需要黑夜的烘托與背景,讓夢囈與想象共同參與,愛情才能蓬勃發生,如春日的青草,漸遠還生。
黑夜讓人縮小,世界也是舉目可見,人只能看到自己與身邊那個人。記憶里有兩個特別的黑夜,一是太行山。那是個夏夜,暴風雨就在天邊翻騰,黑夜如墨汁,如石頭,密不透風,有山的地方黑得格外密實。老夫子帶我們坐在山谷的石頭上。“不說話,靜心感受這難得的黑暗。”此刻,山谷被黑暗扣了個嚴絲合縫,只有遠處我們住的小旅館的燈光還在頑強地閃爍著,一大群各色蛾子撲向這唯一的光源,這讓燈光都朦朧起來了。我伸出手來,卻看不到自己的手。如果不是老夫子手里的煙頭在黑暗里明滅著,我幾乎無法看到身邊的他們。這濃稠的黑暗,這密不透風的黑暗,就像“文革”里的眾口一詞,直接壓迫著人的心臟。我聽到黑夜里大山的心臟在怦怦地跳動,那些山谷里的樹與竹林都在呼吸,還有溪水,從石壁上滴落的聲音。這時,一道閃電如利刃一樣割開這濃稠的黑暗,我看到閃電下如巨獸一樣蹲伏的大山,風里彎伏身子的樹和翻滾的烏云。這光亮是如此之短,黑暗又合攏了翅膀,比此前更加堅實了。恍惚里大山傾斜著身子向我們壓過來,雷聲在頭頂炸開了,我不由自主地抱緊了手臂,本能地站起身子。老夫子還坐在石頭上,一動不動像是入了定。復又坐下。在黑暗被報復炸碎了,碩大而沉重的雨滴砸下來時,我們才慢慢走回旅館。
另外一個黑夜是在鐵軌邊。我和某人吃過飯坐在這里看火車,焦枝線上火車被高鐵擠得越來越少,綠皮車停運,只剩下貨車。深夜的大溝河水庫,已經深深沉入夜的湖底,鳥兒安睡,人跡罕至。我們坐在鐵軌邊,剛剛割過麥子的田地散發著干麥秸清香的味道,有夜鳥在湖邊發出夢囈一般的咕嘟聲。他是個沉靜而克制的人,我與他的交往持久而淡然,像一條清澈的小溪流在靈魂之間回旋。我明白遇到對的靈魂,像黑夜里無法看見微笑,卻能嗅到彼此的味道,感受到身體內微妙的引力。除了在黑夜里,我們還在集會上也見面,只要他到場,我總能奇妙地感受到他,他來了,他坐下了,他在注視我。我走近他時,他總會低下頭,不安與羞澀像水波一樣蕩起漣漪,也濺濕我的衣衫。我在無數個黑夜里看見他,他在散步,他在微笑,他在寫作……我與他隔著無數個黑夜,憑著寥寥無幾的會面,維持著清澈的感情。現在,他坐在我身邊,我們謹慎地隔著距離,但黑夜用虛無瞬間填滿了它。誰也沒有挪動,有小南風從我與他之間穿過,他的氣息混合著山谷里荊花的味道,讓人眩暈。這時,一道強烈的光束,從遠方橫掃過來,在黑夜里劃出一道白色的深淵,哐切——哐切——火車巨大的聲浪攪動了寧靜的黑暗。不知是誰拉了一下,我倆站起來了。一條黑暗里的巨龍,在白光后面,轟轟地駛過來了。我與他之間的黑夜開始動蕩破碎,聲音、氣流、光線都翻動起來了。火車駛遠了,但撕破的黑暗還沒有完全愈合,這個沉默的夜晚過去了許久,仍然保存在我的心底,我想我與他就是憑著這樣的黑夜密切聯系在一起的。在黑暗里,我們似乎什么也沒有說,又似乎說了萬千言語。
黑夜對詩人來說是靈感來臨時的翅膀,是詩人孤寂悲愴的容器,是死亡與愛情的顯影液。1989年2月初,海子自殺前一兩個月,寫下了《黑夜的獻詩》:
黑夜從大地上升起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豐收后荒涼的大地
黑夜從你內部上升
城市這曖昧不明的夜晚里,有許多人無法安然入睡,黑暗不夠濃,閃爍的光里有無數看不見卻在震動不已的電波飛翔。幸虧我們只能看見三維世界,如果有了神通,可以看到多維空間的話,才讓人無法入眠呢。中國移動、中國聯通、中國網通、中國電信,他們都在一刻不停地發射信號,擴大自己的網絡覆蓋范圍。這些網絡通過發射塔、WiFi、手機,如蜘蛛網一樣網住了所有人,我們都如網中被粘住了翅膀的小蟲子,掙扎踢騰,最后束手就擒。就算我們入睡,手機這個終端服務器仍然在黑暗里獨自工作,接收著天際發來的所有信息指令。手機的小紅燈在閃爍著,鬼火一樣,讓城市的夜晚無法安靜下來。我一個好友,是個失眠患者,特別喜歡山居。他說,每次到深山里,吃過飯在山谷里轉,有時候能看見月亮,跟著自己從這個山頭轉移到另一個山頭,有時候還能看到流星,拖著燃燒的尾巴,劃向山的另一邊。到了十點,世界在黑暗里就沉睡過去了,不由自主的,他就會開始打哈欠。躺在山谷的木床上,外面星斗低垂,黑暗無邊,人的身體忽然就像曬過大太陽的棉花一樣又暄又軟,此刻有特別神秘的感受,就是自由的心臟與大山的心臟同時跳動,身體輕軟而膨大,好像變成了一團白云,然后就沉沉地跌入睡眠。但只要回到城里,他就會煩躁不安,輾轉反側,無法入睡,像只困獸,在黑屋子里轉來轉去。最后,他關掉電視電腦,又關了WiFi,黑暗里他仍然聽到嗡嗡的聲音,電冰箱在黑夜仍然勤奮地工作著,他跳起來,關掉了總電源。屋子里倒是黑下來了,但窗外的路燈鬼頭鬼腦地亮著,高樓上還有幾個窗口也在亮著燈,他一屁股跌坐在客廳里,長嘆了一口氣,看來黑暗是睡眠的催化劑呀。可在當今城市,到哪里去找那純粹的黑暗呢?
我小時候和奶奶住的家在村子最西頭,三間房子淹沒在莊稼地里,黑夜廣大無邊,充滿了各種奧妙的動靜。我看見過黑暗里貓頭鷹眼大如燈,靈光四射。它在屋后的叢林里久久不動,像老僧入定,等著竹林里鉆出來的蛇或者院子里迅速竄動的老鼠。螢火蟲從溝底的草叢里一群群地上升、散落,如同夏夜的星群,在持續不斷地移動。屋子右邊竹林里,黃昏時總要飛進去上千只各類鳥,它們在密密的竹林里大聲唱著,是我小時候聽到最動聽的音樂,直接影響到我的耳朵——長大后我雖然也喜歡音樂,但最喜歡竹林里的鳥聲或者夏夜湖邊的青蛙的合唱勝過音樂家的金聲玉嗓。可能是我們家就在大路邊,也可能是黑夜的人們最先看到的屋子——我說過我奶奶家在村子最西頭。我們家在深夜里總有來人,黃狗是最警覺的報信者,然后一個說書的瞎子或者尋找母親的夜路人,會帶著渾身的寒氣,闖進家門。他們的身后,是黑得像墨汁一樣的黑暗。奶奶總是熱情地迎接他們,小屋里一會兒就會飄起蔥花雞蛋面的香味,剛才因為怕生躲藏起來的花貓也伸著懶腰鉆出來了,大黃安靜地坐在一角,大而濕潤的黑眼睛直直地看著鍋臺上上升的熱氣。我想,如果此刻有神靈,在高高的冬夜上空,俯瞰黑暗之下,這小小燈火是那樣明亮與溫暖呀。
后來,我走在最黑暗的人生里,也總是能看到小小一盞燈火,在不遠處,亮著。
責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