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蕎的光芒

匪馬

大同詩人王占斌在詩歌《像民歌一樣行走》中贊美了家鄉的蕎麥：

三十三顆蕎麥是我蟄伏在村莊的

三十三個弟兄。身材矮小，一臉焦黑

廝守著遼闊天空，習慣于暢想湛藍

三十三顆蕎麥兄弟將干旱植入清貧的身軀

仰天發出蒼白的拷問，有如我游走的靈魂

一束偶爾的閃光露出了閃電的肋骨！

我想，詩人贊美的蕎麥一定是靈丘特有的苦蕎了。

大同靈丘，地處東南一隅，自古苦寒，九分山水一分田，海拔高，日照短，十年九旱。苦蕎這種作物，偏偏喜歡在干旱涼爽的丘陵山坡生長。靈丘苦蕎，品種優良，中國知名，就是在亞洲以至世界，名頭也端的響亮！

靈丘苦蕎，黑灰色的色澤，三道道疙棱，相貌丑陋，品相一般，但它是靈丘人從生到死不離不棄的寶貝！嬰兒呱呱落地，枕的是蕎麥皮枕頭，睡的是蕎麥皮褥子，清涼去火尿不濕。辭別人世，街門口點燃枕了一輩子的蕎麥皮枕頭，青煙一縷昭告天地祖宗。大旱年景，坡粱荒田里撒上幾把苦蕎，就是救命的口糧。感冒難受發炎上火，吃一碗苦蕎涼粉吧，苦蕎味苦，消炎去火降三高，是“窮人的四環素”，是藥食同源的天然綠色食物，一碗苦蕎涼粉下肚，病也去了大半。

夏天，苦蕎開花時節，幾場連陰雨后，白白粉粉細碎的小花，突然綻放在層層坡田上，成片的苦蕎高上云端，遠遠地望去，像一匹匹樸實簡單的織錦。微風吹過，一片片飄滿了雪花的海洋，起伏著，涌動著，蕩漾著苦蕎特有的略帶著苦味兒的清香。想起了一首靈丘民歌，歌里唱道：三十三顆蕎麥九十九道棱，小妹妹干好是人家的人！苦蕎生長的地方，就有比苦蕎還要苦的日子，流淌著辛酸苦澀的眼淚，也會有一雙雙毛眼眼照哥哥的悲歡離合！山西的作家知道蕎麥，懂得蕎麥，寫過不少關于蕎麥的文章，巧的是，房光、曹乃謙、毛守仁都創作過《三十三顆蕎麥九十九道棱》，題目居然一樣，應該是文壇軼事！

初秋時節，苦蕎成熟了，它的莖稈由紫紅變得黑紅黑紅的，深綠色的葉子打著半枯的卷兒，黑灰的種籽不再遮遮掩掩。一場小雨后，苦蕎水淋淋濕漉漉的，三苗兩苗輕輕地拔起，趁著濕乎勁兒，或背或拉拿回院子，堆在墻角屋頂，慢慢地晾曬。冬天到了，玉米谷豆收拾好歸倉了，想起了苦蕎，就讓女人石碾上甩，掄槤枷打，打整的干干凈凈，倒入小缸大甕，雪花飄下了，一年的營生算是忙完了！

靈丘人種植苦蕎，喜食苦蕎。苦蕎食物種類繁多，做法大致有以下幾種：苦蕎面條、苦蕎面餃子、苦蕎面菜團子、苦蕎面餅子和苦蕎涼粉。苦蕎面灰綠灰綠的，不如小麥黍子筋道，口感苦澀，做面條、餃子、餅子時要摻入大量的白面才能做得成，才能下咽，有一定的技術含量。羊肉胡蘿卜餡的苦蕎面餃子是靈丘特色小吃，但靈丘人最喜歡吃的是苦蕎涼粉，苦蕎涼粉和黃燒餅，是靈丘美食的金字招牌。

說起來，苦蕎涼粉做法極其簡單，就像做普通的糊糊一樣。先把苦蕎面用冷水在盆里搪好，倒入燒開水的大鍋里，最好是拉風箱燒柴火，一人拉著風箱掌握火候，一人用又粗又長的六道棱筷子或棗木拐子，順著一個方向挨著鍋底，使勁攪動，有時稀了還要往鍋里均勻地撒干面，攪得愈費力，做出的涼粉愈筋道，如果攪動苦蕎糊糊時偷懶耍滑怕燙手，功夫不到，涼粉肯定不勁道利索，弄不好鍋底焦糊冒煙了，糊糊還沒熟透，這樣做出的涼粉就有一股糊粑味兒，不過也有人最喜歡吃糊粑了的涼粉，俗稱”涼粉猴兒”，所謂蘿卜白菜各有所愛。十多分鐘后，苦蕎面糊糊攪熟了，一勺勺舀出，晾在盆盆碗碗盤盤碟碟里，也可以像做玉米晾片一樣，薄薄地抹在水甕上，晾冷后取下，或細或粗地切成條塊狀，澆上用醬油老醋蔥花姜末調成的湯水，愛吃辣椒的擱上紅紅的油潑辣子，就吸溜吸溜地吃開苦蕎涼粉啦。

苦蕎涼粉兒是小吃，不能當正經主食來吃，小時候家里吃苦蕎涼粉兒，一定要熬上鍋紅豆稀粥，有冷有熱，炕上一圈大山藥，蒸點玉米窩頭，切一盤咸菜疙瘩，就是一頓豐盛的午飯。

靈丘人愛吃苦蕎涼粉，賣苦蕎涼粉歷史悠久。民俗專家、靈丘藉文人鄧云鄉先生，在《蕎麥面》一文中寫道：“賣苦蕎面涼粉多在夏秋之交，山鎮空氣清靜，夜似涼水，一燈如豆，繁星在天，一彎新月，遙掛黑黝黝山影上，手捧涼粉碗，邊吃邊看，此時此景此味，終身難忘了！”描摹了兒時吃涼粉的情景，字里行間流露出懷鄉的傷感和淡淡的詩意。

賣涼粉、吃涼粉是靈丘的一大風景。公園里、柳樹下，常見一堆人或坐或站地吃苦蕎涼粉。賣涼粉的人坐在馬扎上，左手托著放涼粉的小碟兒，右手輕拈一個柳葉寬窄細細長長的小刀，飛快地劃著小小薄薄的粉坨兒，未劃開的涼粉，把掌大小盈盈一握，圓圓潤潤顫巍巍的形態，分明是秋夜里懸掛在高天惹人愛憐的滿月，碧綠碧綠的顏色，如陽光下的荷葉，涼粉小刀水波一般舞動，劃得極其飛快，唰唰唰，合轍合拍，音色清脆，簡直是柳葉飛刀，看得人眼花繚亂，變魔術似的，刀刀無痕，涼粉坨兒被輕輕劃碎，放入碗里，澆上香噴噴的蔥蒜姜末鹽水，輕輕攪勻，如柳葉彎眉，紛紛亂亂飄逸，小魚般游動，美極了！簡直就是音樂舞蹈行為藝術，你不由地暗贊一聲好，也來上一碗嘗個新鮮！放上幾塊筋道噴香的靈丘豆腐干，擱些油潑芝麻辣椒，就可以大碗吸溜了。如果賣苦蕎涼粉兒的恰好是個女人，低眉順眼的樣子，飛快地劃著粉坨兒，時而仰起俏生生的臉，原汁原味地喊一聲“涼粉唻！”韻味悠長，你一定會說，“老板娘，再來一碗！”

一方土地養一方人，苦蕎，是靈丘人不離不棄的兄弟，苦蕎的光芒，太陽般照耀著大同靈丘這片古老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