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毒何殤的詩

西毒何殤

工人帽

父親只化療一次

染的烏黑油亮的頭發

就掉光了

給他定制的高級假發

嫌麻煩不愿意戴

妹妹干脆買了幾頂

不同款式的帽子

父親只在年輕時

戴過工人帽

好多年都不戴了

總覺得不習慣

我就一頂一頂試戴給他看

他一直不喜歡

我留短發

大概是看我戴帽子

比不戴好看

就自己也對著鏡子

試戴起來

試來試去

還是選了工人帽

北邊

出發之前

在候機廳

父親突然問我：

澳大利亞的太陽

是不是在北邊？

我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

被他一問

卻給這趟旅程

鋪上了一層光輝

像一個傳說——

我們要去的

是一個太陽在北邊的地方

陽光下的新鮮事

攙著父親在馬路上散步

母親跟在后面

這樣的場景

在兩年以前

我從未想象過

經過路邊的長條凳時

父親坐下來休息

陽光照在他

化療后

新長出來的頭發上

原本已灰白大半的頭

如今竟然一片烏黑

我不由伸出手去摸

這個動作

把我自己都嚇了一跳

一切都順理成章

父親一動不動

任憑我撫摸著他

柔軟光滑的頭發

就像一只乖巧的兔子

蜷縮在我手心里

父親的女同學

帶我爸去針灸

遇到個女人

我厭惡了她二十年

卻是頭一次見

她是我爸的同學

我高中時

她捕風捉影

到處宣講我的戀愛故事

她患了胰腺癌

一見到我

就跟我談笑風生

還鼓動我爸去唱K

我瞬間就原諒了她

出門后我心說

人跟人不就是這樣么

可究竟是怎樣？

我也說不清楚

帶父親到唐都醫院檢查眼睛

在打聽等叫號時

過來個大學生模樣的年輕人

“叔叔，借你手機

給我媽打個電話。”

我把電話給他

“媽，我不上去了

直接回學校了……”

把電話還給我后

他迅速離開

排隊給父親取藥

有一個陌生來電

我沒接到

接著又收到條短信

“你的衣服忘帶了

要不要給你送學校？”

我沒回話

一會兒又發來一條

“你不要恨你爸了

以后他要是不會說話

就再也不給你發火了。”

信教

半年以來

我有三次脫口說出

其實信個教也挺好的

一次是跟妹妹聊

父親的病情時

一次是身心俱疲

在螺螺家墻上

看到十字架時

一次是在紅石峽

陪色彩虔誠拜佛

而我也想拜

卻終究跪不下去時

可每次一說完

心里就對自己說

既然已經當了詩人

就算了吧

聽話

睡著的父親

比醒的時候

話多了許多

打小就沒聽過他

一句話的我

此刻

費力豎起耳朵

試圖

聽懂他

每一句夢話

黑巨人

親愛的父親

獲悉你離世的當天

我平生第一次

自費購買了頭等艙機票

飛行3520公里

上帝知道我不想說話

就臨時安排了一個

黑人籃球運動員

坐在我旁邊

為此他付給空姐

1600元現金

羊毛格子襯衫

父親去世后

整理他的衣物

翻出兩件

羊毛格子襯衫

沒舍得捐出去

其中一件

我穿著尺寸剛好

另一件有點小

就順手遞給妻子試試

想不到她穿上

竟然十分合身

非要拿走自己穿

昨天從干洗店

把襯衣拿回來

她問我

“你看我像爸不？”

我說特別像

她說那你叫爸

“爸——”

穿羊毛格子襯衫的人

沒有答應

幸運

透過咖啡館的玻璃

一個長發美女

和一位白發老者

坐在戶外喝東西

咖啡街區周圍

高樓反射的陽光

照在這對祖孫臉上

如此溫暖而光明的場景

讓我想起父親去世后

查爾斯對傷心的妹妹說：

你比我幸運

你這么大還有爺爺

我這么小

已經沒爺爺了

升級

iPhone升級iOS12.0后

打開相冊

點擊一張父親的照片

想利用面部識別功能

找出他生前的照片

做紀念相冊

看了一眼差點流淚

它精細地辨認出

一幅靈前照片角落里

小小的遺像

并用紅圈圈了出來

生命

我爸還活著

至少對兩個人來說

90歲的祖父

一直相信兒子

在美國治療

并且開始關注

那邊的天氣

另一位是好友

孟亮的母親

在我爸患病期間

她查出胰腺癌

一直都在

積極治療

每過一段時間

都要問他兒子

“黨勇爸爸咋樣了？”

孟亮說

“好著呢！”

最后的短信

翻看父親生前的手機

看到他和一位

患胰腺癌同學的短信對話

五月時

同學剛剛確診

父親鼓勵她：

“你只需要記住一點，

想方設法活下去！

其他什么都不用想！”

才到了七月

同學說：

“大城市的條件好，

你還是到大城市看看吧。”

父親說：

“不去了。”

斜坡

咸陽國際機場

T3航站樓

通往50號登機口的路上

一個小小的斜坡

讓我回想起

今年五月

我帶父親去上海

做基因治療

經過這里

他突然說走不動了

我讓他坐在

旁邊咖啡館的椅子上休息

自己去找輪椅

機場那么大

我找了很久才回來

不過只是推著他

走了短短一程

那時候我還不能理解

你的疲憊和恐懼

我還不知道

一個小小的斜坡

會讓你那么累

燈塔

去年初帶著

病中的父親

到澳大利亞自駕游

因為一路

牽掛他的病情

加上澳洲

地廣人稀

沒寫什么詩

如今一年半過去

父親去世

回想起那次旅行

腦子里空空蕩蕩

只記得

那座有燈塔的山頂

那個捕捉風聲的人

無常

中午散步時

妻子突然說：

爸爸跟他最愛的孫子

最后說的話

竟然是

“看電視的時候

不要張著嘴。”

輪回

兒子最近

長得瘋快

細胳膊細腿

身材越來越像我爸

看著他

恍惚看見

不遠的將來

他驕傲地對我說

爸

我買褲子

從來不用裁邊

兒子的夢想

買了拳擊手套后

兒子一直讓我

再給他買個沙袋

沙袋買回來

他每天放學

做完作業后

也不要求看電視了

對著沙袋一通暴打

他說自己練十年

一定能打倒我

我問他為什么

老想打倒我呢？

他嚴肅地告訴我：

“我要為我的

童年生活復仇！”

笑臉

清晨

兒子高燒驚厥

我擔心他

咬壞自己的牙齒

情急之下

把食指橫著

塞進他嘴里

被死死咬住

等拔出來

指頭肚上

有三個洞

組成笑臉的形狀

幼兒園

兒子上的幼兒園中班里

兩個小女孩相互敵視

只要提起對方

就恨的咬牙切齒

其中一個

尚未學會寫自己的名字

卻能把對方的名字

寫得一劃不錯

教鞭

我給兒子說

我們上學

都是被老師

從小打大的

作業做不好

教鞭抽手心

好幾十下

兒子問啥是教鞭

我說就是

你吃新疆紅柳烤肉的

長簽子

那你回去告家長不？

我說不敢

老師放下教鞭

就變成我媽

父親的身份

我去兒子班上

講了一回故事

好一陣子

兒子在學校

都以作家兒子的身份

而自豪

自從他們班

來了一位焊工家長

當著全班同學的面

把幾塊鐵板焊成

一艘軍艦后

他就天天叫嚷著

讓我去學電焊

年輕人還在想辦法

早上我媽給我說

老家作為北方富裕的村鎮

通知從下月起

凡是殘疾人

鎮里都給點補助

現在我村

興起一股主動殘疾熱

想方設法

看怎么把自己搞殘疾

老漢們已經集體聾了

大娘們也一塊啞了

年輕人還在想辦法

回鄉偶書

作為一個80后

老家山村竟然在我

快上大學時

才通電

想起小時候

每回爬到高處

看到鄰村和

更遠處山坡頂上的

十字電桿

心里的感覺

無法形容

我想應該跟基督徒看見

十字架的想法

差不多

病房

祖父的病房

在去年六月

父親所住病房的

正對面

父親去世將近一年

如今祖父又躺在病床上

他并不曉得

自己的長子已經

先于他離世而去

此刻正打著吊針

吸著氧氣

好幾次

他都緩緩伸出一只手

在空中抓來抓去

似乎想要什么

我趕緊過去

握住他的手

他睜開眼看見我

搖搖手

嘶啞著嗓子說

“沒事，沒事

夢見了……”

祭文的部分

祖父去世

五個兒女

坐在一起

回憶他的生平

全國都吃不飽飯那些年

身為村支書

他帶頭

打巨大的地窖

藏好秋收的糧食

拒繳公糧

待到來年

青黃不接

挖出來吃

在任三十九年

從未讓村里人

餓過肚子

山上

患了早期肺癌

又神奇痊愈的唐老師

講起七年前

他剛查出病時

到海南居住

每到夏天

就爬五指山避暑

山上寺里的老和尚

看見他胡子拉碴

不修邊幅

主動找他說

施主，你不用太擔心

警察從不到山上來抓人

回家之路

滴滴司機堅信

他的系統導航

是最正確的

當我用一條

熟悉的路

把自己帶回家時

他竟然很不高興

嘴里嘟嘟囔囔

嫌我指的路不直

我只好告訴他

是我回家

而不是他

如果他想回自己家

可以按導航走

但他又說

我回家

從來不用導航

顯影

那個穿白衣服的人

在馬路上被車

撞成了透明

來往的行人和車輛

都看不見她

她就那么一動不動地躺著

有那么一會兒

抬起頭似乎在求救

可求救也是透明的

沒有人看見

直到另一輛車

碾壓而過

她的身體才漸漸

在斑馬線上顯影

上帝的孩子

偶爾坐一趟公交車

竟然遇到好心人

邀請我到她家去吃飯

老太太開朗大方

只兩站路工夫

把自己家里情況交代個遍

我為自己委婉拒絕

她這么熱情的人而抱歉

她說：“沒關系，

上帝的孩子都這樣！”

我不知道她說的是我

還是她自己

放不下

東京街頭

沒有一個長得像

七十年前

在中國殺過人的

我是觀察了好久

才把這個發現

告訴了我老婆

她說當年那些人

應該都死光了

你要真放不下

那就看看

如果回到當初

街上這些人

哪個不會去中國

我又觀察了一陣

好像也沒有

醫院最好看的女人

唐都醫院住院部

十七層呼吸科

上來的女人

是我今天早晨

遇到的最好看的女人

她說那個叫崔凱的

男醫生長得很帥

是護士們的男神

她和閨蜜旁若無人

嬉笑了一陣

才說

“我早就把自己

判了死刑了，

今天來醫院

就是聽他宣判的。”

陰影的形態

幾年前

長安詩歌節一干人

驅車前往太白山深處

參加一場

官方舉辦的詩歌活動

在環山公路上

當汽車勻速穿過

一排整齊的樹影

我和朱劍同時開口

他說的是

“陽光的梯子”

我說的是

“陽光的囚籠”

幾年后

我和一個女孩子

（并非詩人）

再次駕車經過此處

我還沒來得及

給她講上述經歷

她就脫口而出

“陽光的梳子”

菩薩磨牙

廟重修以后

和尚還沒來全

看門的老張

每晚趁香客散盡

拿塊糟木頭

打磨正殿門口的

青石

他的任務是

在試營業的三個月里

磨出兩個

形似跪出來的凹槽

附近有夜游神和失眠鬼

向老張打聽

為什么半夜

廟里老有聲響

他說

是菩薩在磨牙

尋找布考

在圣佩德羅

美不勝收的

綠山公園

整齊排列的墓碑叢中

搜索了兩個小時后

我終于引起了

一位管理員的注意

我向他解釋

我找不到亨利·查爾斯·布考斯基

他笑著說

“噢，布考斯基

你們大概很久沒有來

看過他了吧？”

當他知道

我是從中國來的布粉后

主動開車帶著我

來到一個山坡下

手指著漫山綠草——

“就在那里

有啤酒的地方。”

秩序

唐都醫院

住院樓六部電梯

門口的長隊

是我見過最有秩序的隊

從沒有人插隊

除非是用床

推過來的

輪椅都不行

臺燈

我剛把臺燈扔在

樓下垃圾桶旁

就被鄰居大爺撿起來

此前

他還撿過我扔的

舊衣服

老電腦顯示器

印紅字的保溫杯

坐了十一年的椅子

每次他撿回去

過兩天

都會被兒媳婦扔出來

再被保潔撿走

好幾次

我都聽見

他和兒媳婦

為此爭吵

雖然這不是我的錯

可總覺得有疚欠

我告訴他

臺燈已經壞了

他笑著說，沒關系

我兒子是修理工

修這個

最拿手

無聲

聾啞詩人左右

每次讀詩

都請朱劍當他的

發聲者

今天晚上

他再一次

請朱劍代讀時

他并不知道

發聲者因為感冒

嗓子也失聲了

但朱劍并未拒絕

一如既往

接過手機

無聲讀了一首

左右也從始至終

微笑著

盯著他的嘴唇

看他讀完

抽

滴滴司機拿起煙盒問

你抽煙不？

我說不抽。

他問你是不抽還是不會抽。

我說我會抽但不抽。

他說那我也不抽了。

我說你抽你的別管我。

他說你不抽我不好意思抽。

我說你想抽就抽。

他說你不抽我也不抽。

我只好說我中午吃飯抽多了嗓子疼。

他說我開了12個小時車了。

我說那你還是抽一根吧。

他問你真會抽煙啊？

我說會。

他說那好我抽一根。

路邊

送兒子到曲江

上低音提琴課

找不到停車位

就把車停路邊

又擔心被貼罰單

自己坐在馬路牙子上

守著

剛好過來兩個交警

我說孩子上課呢

馬上就走

一個催促我離開

另一個說

算了

等會兒我也得

帶娃上課去

還不知道車停哪兒呢

獅子和野牛

獅子座的老媽

和金牛座的丈母娘

只要見面

就想說服對方

小到剩飯該吃還是該倒

大到孩子教育

為人處世哲學

你攻我守

你退我進

各有一番

牢不可破的理

最終兩人

都想起了自己

已經是老人

每每都以

“我們還能活幾年

他們自己過好就行……”

不了了之

暫時結束

下次繼續

老電影

對家里的剩飯剩菜

岳母喜歡留

我媽喜歡倒

岳母來時

家里到處都是

碗扣盤子

盤扣碗

冰箱也成了碗櫥

而我媽一來

就會倒得干干凈凈

如果兩人交替來

就會成為一部二戰老電影

德軍在海峽里布雷

而英軍掃雷

形成了默契

有一次德軍布雷后

英軍忘了掃

德軍不知道

出了事故

英軍還專門為此道歉

釋放了幾個戰俘

如何正確洗碗，如何正確拖地

我媽大半輩子

沒學會洗碗

碗上永遠有油漬

沒學會拖地

地上永遠是

大花臉

可我也不可能教她

如何正確地洗碗拖地

她已經如此快樂

過了大半輩子

不會洗碗

不會拖地

又如何呢？

當我懂得失去

我媽做什么

不做什么

做得好不好

罵不罵我

對我滿不滿意

理不理解我

都不重要

一點也不重要

即使我每天

都把她洗過的碗

重洗一次

抱怨歸抱怨

可是我愿意

小區詩

小區的紅芍藥

開過了頭

順著欄桿

鉆進一樓院子的

黃瓜畦里

我經過時

剛好看見

一樓的大爺

正用桿子

使勁往外杵

看見我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

“這芍藥花騷得很

到處亂鉆

弄得我家的黃瓜

光開花

不掛果”

買畫

農民女畫家見

奧地利藝術家

只問問題

不買畫

很快就失去了

交流興趣

對提問

也充耳不聞

我趕緊花500塊

買了一幅《奔牛圖》

不吝贊美

才把她的表情

和語言系統

重新啟動

后來還邀請我們

到她家去坐

套路

兒子剛開始

寫作文

就迅速學會些套路

作為一個作家

我實在看不過眼

就對他說

你這種套路

這個老師喜歡

換一個不一定喜歡

還是要學點

真本領

今年上四年級后

果真換了語文老師

沒過幾天

他興奮地告訴我

原來新老師

和舊老師的作文套路

是一樣的

看來她們

都是一個老師教出來的

煎餅攤

工作室門口

有個賣煎餅果子的三輪車

我一出門就聽見

山東詩人王有尾的老鄉

兼領導

任成業

對攤煎餅的大姐說

不要雞蛋

不要菜

也不要果子

“那不就是煎餅

抹點醬嘛”

大姐說

“不要也是四塊五”

“四塊五就四塊五

趕緊得！”

老任盯著面糊渾身發抖

哧溜一聲

才把口水吸回去

干洗

小時候

村里沒有水

光著腳

亂跑

踩糞是常事

從來不洗

只杵在

曬熱的沙土里

搓一搓

干凈而光滑

從未

得過腳氣

墳地里的新娘

我在圣佩德羅小鎮

埋葬布考斯基的綠山公墓里

見過

一位穿著婚紗的新娘

她與新郎

和別的幾個人

站在一個墓碑前

安靜地站了好一會兒

駕車離開了

我走過去看了看碑文

墓主是一位

二戰時

死在太平洋上的士兵

竟然姓李

【責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