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略
一大早,楊平安就在我家道地里喊我,問我去不去拔筍。拔筍當然去。筍時到了,春筍發動,傍午傍晚一放學,我們就上山去拔筍,不做別的事。但楊平安說,他知道一個好地方,路是有些遠,筍很多卻沒人拔——他媽媽叫他今天一起去上墳,順便挑一擔柴,再拔些筍。
“我特意來叫你的。”
“究竟是哪里?”
“蓬蓬岙。”
蓬蓬岙是個深山冷岙,我從沒去過。聽說那里有山魈出沒,也許還有老虎和豹子,甚至妖怪。像我這樣的年紀,就算有十來個人,也不大敢去,必須跟著大人,才有膽子。聽老阿哥說過,當年打仗,有人帶著孩子逃難,到蓬蓬岙搭起草棚住了幾天,回來時沒有了孩子,被山魈抱走了。這個故事嚇著了我,我就去問媽媽是不是真的,媽媽說,你聽他呢,這么大年紀了還瞎三話四的。我認為媽媽并沒否認真有此事。
誰家會將墳做在那么遠的蓬蓬岙呢?那里方圓五里之內,一戶人家都沒有。我也沒聽說過如今這個時代,誰還會去上墳——那是很古舊的迷信做法。楊平安發誓說,那是他太爺爺和太娘娘的墳,以前那一帶的山,是他們家的。他還附到我耳邊悄悄說:“我媽每年偷偷去上墳的,你不要說出去。”
他叫上我去那里拔筍,是因為昨天我給他吃過一個艾青餃子。“我不叫洪海,也不叫建山,特意來叫你的。”他說,“那里去年砍過小竹,一大片山砍得像刮過一樣,有木木佬無娘筍。”
這個我曉得,我哥也參與了這次勞動。先是搗臼岙開山,種玉米黃豆,后來輪到了蓬蓬岙。那里一個緩坡的柴草樹木都已砍光,只等以后農閑,開山種白術。我還猜測楊平安叫上我一起去,也是有小心思的:他一個人跟他媽媽上山,覺得冷清,或者還害怕被他媽媽丟在蓬蓬岙做山魈的兒子。
楊平安的媽媽金梅娘,我也是有點兒懼怕的,她身材細長,穿一件藍黑色斜襟衫,總是低著頭,不說話,臉上沒表情。我膽細心怯,六七歲時就偷偷學會了察顏觀色,看到沒表情的臉常常會被震懾,覺得在那種沒表情的表情之下,有特別深遠的思想,曉得一切,看透了世界,自然也曉得我內心深處的任何一個壞念頭。沒表情的人還籠罩在陰森森的氣場中,看上去決絕無情,似乎藏著無數隱秘而尖利的武器,我自然不大敢走近,怕被她冰冷的氣息灼傷。有一次我還看見金梅娘打呵欠,打完時忽然伸出一條血紅的舌頭,飛快地舔了舔上唇,很怪異。
但是只要筍多,跟著金梅娘上山,我也無所謂,畢竟她是我們村的人,她兒子楊平安還是有表情的。現在拔的筍,大多是無娘筍,出得早,真正的筍時還要再過幾天,這些天我只是在三四個山坡和灣口轉來轉去的,收獲不算多,去蓬蓬岙試試也好。
我換上舊衣服,穿上舊跑鞋,背了個破舊的麻袋,別了個沒有刀的勾刀簍篰,跟著楊平安和金梅娘去了蓬蓬岙。
金梅娘也別著勾刀簍篰,露出了刀柄。她背著一根沖擔,就是兩頭削尖的毛竹,她面前還垂著一根朵拄,與沖擔呈十字形。她沒有帶柴繩。
上山挑柴,一般都是草杠、朵拄和柴繩。柴繩是將四把柴捆在一起用的。先并排放兩把柴,上面放上草杠,再上面又放兩把柴,這樣捆成一大捆。草杠的兩頭各一大捆,一擔一共八把柴。挑著八把柴,用朵拄協助,走路時腳下噌噌噌震動,八把柴在空中唰唰唰地響,可以像奔牛一樣橫沖直撞,非常有威勢。沖擔就不同了。沖擔是將尖頭刺入一把柴,再將另一個尖頭刺入一把柴,一共只挑兩把柴,甚至只是兩把干柴。如果刺了四把柴,還要防柴滑落,很難挑下山。所以背著沖擔上山,是不用朵拄的。金梅娘身體瘦弱,力氣小,走路也像會被風吹倒,只好沖擔加朵拄。
我和楊平安默默跟在金梅娘的后面。楊平安在媽媽面前一向也有些拘謹,不大說話。走到山腳下,我從金梅娘的手里拿過了朵拄。我說:“我給你拿。”我壯著膽子跟她說,動作就變了形,幾乎是奪過來的。她看了我一眼,或許還哼了一聲,沒有出聲反對。我的心怦怦跳著,拿著朵拄,邊走邊敲著山路邊的柴草,裝作很老成,一點也不怕。
走不完的山路,真是氣悶。先是一長段陡峭的黃泥路,路中間下陷,像一道水溝,我必須在路的一側走,金梅娘步子大,可以踩著路的兩側走,也不顯得難看。我學了一下,一腳踩在這一側,一腳踩在另一側,覺得自己像一只賴孵雞娘。接著是黑泥路,盤來繞去的,有時陡,有時平緩,兩邊都是高大的樹木和茂盛的柴草,太陽照不到人,空氣冷清清的。我想到楊平安說他媽媽是去上墳的,心里打了個突:她上的墳,是不是當年逃難的人埋小孩的墳?也許小孩并沒有被山魈抱走,而是埋在了山里。那些小孩,算起來也是長輩。金梅娘萬一生出個壞念頭,將我和楊平安也埋在蓬蓬岙,都沒人知道!我曉得我這種想法荒誕,只是瞎想想,心里還是有點兒不自在。
我將朵拄扛在肩上,后面伸出老長一截,一邊走,一邊摸著朵拄頭玩。朵拄頭已磨得很光滑,摸上去暖烘烘的,給人安慰。
觀察人們如何使用朵拄已有兩年了,我迷戀上了朵拄,在家時經常拿著玩,一遍遍摸它的頭,從不厭煩。我擔心別人看見,當作是聳人聽聞的怪僻,因此是偷偷地摸著玩。此時是在山上,只有我們三個爬山的人,我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放心大膽地摸朵拄,全身是暢快淋漓的感覺。
我常常撫摸著朵拄頭贊嘆。它形制簡單,派用場算得上巧妙。
朵拄是一根光滑結實的硬木棍,比照大人的身材,差不多是齊肩高,也就是說,我與它一般高矮。它可以當拐杖,在山路難走之處拄一下,保持身體平衡。它的主要功能是省力,省力的所有奧妙,就在棍子頭一個草率笨拙的骨朵上。
其實只是兩個淺凹。
一個凹是7字形,在棍子上端一寸許之處,削出一道槽,上方垂直于棍子,下方緩緩斜出,直到棍子一樣粗圓。它可以扣住草杠扁擔,固定住,避免朵拄滑脫,比如右肩挑著重擔,朵拄從左肩上伸到竹杠或扁擔之下,左手壓住朵拄下端,將右肩的重量分一部分到左肩,挑擔可以更持久。左手壓住朵拄下端這個動作頗讓我困惑,這需要用力,不是反而增加了擔子的總重量?如此減輕右肩的負擔,上算不上算呢?
另一個凹在頂端,兩邊渾圓突出。它是用來拄的。挑擔累了,就拄在竹杠或扁擔的下方,讓朵拄承受擔子的重量,將肩胛解放出來,你不用放下擔子,就能歇了。這個凹也是用以固定竹杠或扁擔,避免滑落的。像長腳阿光這樣個子高的人,朵拄就不夠長了,要躬著背歇息,好像準備鉆山洞。
朵拄頭的骨朵這么簡陋,我有點遺憾的。我想,我長大以后,自己的朵拄不能馬虎,朵拄頭雕刻得講究一些,比如雕刻成龍頭、虎頭、狗頭、貓頭、蛇頭,專門給這五個寶貝朵拄做一個木架子,像兵器架一樣,擺在雜物間里,今天用龍頭朵拄,明天用貓頭朵拄。如果有人來借朵拄,只借狗頭、貓頭和蛇頭的,龍頭朵拄和虎頭朵拄,不借。
我正瞇著眼摸著朵拄頭,忽然肩上一輕,手里空了。楊平安拿走了朵拄。他也扛在肩上,后面伸出一大截,手摸著朵拄頭。他顯然沒摸出感覺,又將朵拄當作金箍棒亂轉,又扮作瞎子用朵拄探路,又去擊打山路邊的柴草。柴叢中倏一聲竄出一條小蛇,咝溜一下橫過山路,滑到坡下去了。楊平安呆了一下,說:“看見沒?一條……長蟲,一條長蟲。”
“這有什么稀奇?”我說。在山野田畈,我們是不說“蛇”字的,要用“長蟲”代替。我最怕蛇,看到蛇就驚惶,就感覺手足像發了大麻風,暴露在蛇的毒牙之下了,簌簌的冷且癢。我幾乎能看到每一叢柴草中間,每一堆山石之下,都盤著一條蛇,紅色蛇信閃動。但我不能讓楊平安笑話膽小,又說了一句:“不過是一條長蟲罷了。”
楊平安不敢再打柴草,將朵拄交還給他媽媽。這樣我也失去了朵拄,心里頗不爽,又不好再次去向金梅娘要朵拄玩,只好悶頭趕路。
蓬蓬岙實在太遠了,走得累死。路邊的小竹,也有抽出的小筍,草莖似的又細又長,沒吸引力。映山紅已經開了不少,我和楊平安小心地折了幾枝,仔細拔除花蕊,將花瓣放入嘴里,略一咀嚼,微酸很快轉微甜了。映山紅的花蕊,吃了會出鼻頭紅血,我們不吃。楊平安說:“我吃過花蕊的,也沒有出鼻血,可能是吃得少。”我也嘗試著吃了一點,鼻子也沒流血。我說:“對,吃得少不會出鼻血。”
這樣歇了一會,緩過了勁,我們開始向前沖鋒。手里沒有了朵拄,我將右手做出手槍的樣子,邊奔跑邊啾啾地開槍,麻袋拍打著我的腰腿,勾刀簍篰拍打著我的屁股,我覺得我就是一個騎兵。
轉過一個大彎,蓬蓬岙到了。
山谷里藏著一個亂山坡,就在山路的下方,形狀像一張巨大的桑葉,用刀刮過一樣,光禿禿的一大片,砍倒的柴草已經枯黃了,滿坡散布著,露出許多柴木的根樁,還冒出一簇簇綠色黃色紫色的芽,是草、柴葉、竹葉以及高高矮矮的筍。筍大多是花頭筍和油竹筍,長著綠的紅的須。
我歡呼一聲,沿著一條粗糙的岔路沖了下去。楊平安也吹呼一聲,追上我,一起快步搶上山坡。
正要踩上一小堆枯柴,我忽然覺得腳下似乎有物蠢蠢蠕動,便急忙收腳,向后方倉皇地跳躍,撞在楊平安身上。楊平安噗的笑了一聲,他以為我跌倒了,就想搶到我的前面。我急忙拖住他:“等一等,你看那是什么。”
砍倒的柴草之下,有一條蛇,好幾條蛇,好多蛇,滿是蛇,滿坡是蛇,大大小小的各種蛇。蛇的身子彎彎曲曲,有的安靜地伏著,有的安靜地游動,有的還游到了柴草的上面。每條蛇都臉無表情,嚴肅地等待著咬人。
我的心拎起了。我悄悄的往后退,麻著頭皮,飛舞著頭發和汗毛,屏住了呼吸,每一步都高高地提起腳,輕輕地放下去,像卷著褲腿涉水似的,一步一步退上山路。楊平安也和我一樣,后退到山路上,我們互相瞪了一眼。楊平安的臉色白得像涂了一層石灰,我估計也是這模樣,寒顫打了一個又一個,好像一陣風吹過,又一陣風吹過。我的胃里忽然煮開了一鍋粥。也不知道是誰先誰后,我們都蹲在路邊吐了。我擔心路邊躥出十條八條蛇,腳尖想用點力,隨時準備逃命,可是沒有力氣,兩條大腿馬達般震動,已站不起身。
山坡上遠遠的看不出異樣,只是一些亂柴草,誰知道那里躲著無數陰險毒辣的蛇?要不是我發現得早退得快,我們已經被蛇包圍了,只有山魈才救得出。
金梅娘也到了。她橫了我們一眼,似乎有些詫異。她一點不知道山坡上埋伏著一大群蛇,毫不猶豫地走下山路。我正佩服她膽子橫闊大,楊平安驚叫起來:“媽媽,不要去,不要去,有很多,有很多!”金梅娘回頭看了看我們,又轉過頭去看山坡。
她兩腳并攏,站在那里一直看著,肩上橫著沖擔,垂著左手,右手拿著朵拄扶在沖擔上,朵拄豎直掛下,與沖擔呈十字。山風吹著她的頭發和衣服,陽光照得她身子慢慢變小。她站著不動彈,幾乎站了一小時,我疑心她被蛇纏住了腳。我看不到她的臉色,只能看到她的背影,她背上的彩色補丁在太陽下發著陰險的暗光。
山坡似乎微微的變化著,緩慢地轉著,好像一個巨大的牛車盤,又像大風吹過水田,大片稻秧倒下又直起。楊平安“咦”了一聲。金梅娘慢慢轉過頭來,眉毛豎直,臉上的神色極其嚴厲,示意楊平安不要出聲。
蛇群驚得我無法思考。有一瞬間,我頭暈體虛,冒出渾身的細汗,眼前出現了一個灰黑色的玻璃罩子,將整座山隔離在虛幻中。
山坡上已鋪滿了蛇,堆得層層疊疊。我腦子里出現好多蛇名,蘄蛇、烏梢蛇、水蛇、五步蛇、狗污蝮、竹葉青,我好像看到了一條竹葉青,盤在小樹上,全身青慘慘的,看上去特別銳利陰毒。我平時看到蛇就亂逃,并不認識幾種蛇,稍遠一點的蛇也看不大清楚,只看到它們不停地蠕動、擠壓、纏繞、翻動,或者從樹枝上掛下來。更多的蛇從柴草下鉆出來了,從蛇群之下鉆出來了,緩慢地游動著,似乎找不到一個舒服的地方。在我們身后,也涌出了許多蛇,我們的退路也沒有了,被蛇群截斷了。
密集的恐怖攥緊了我的胸口,讓我呼吸不暢。空氣暖烘烘的,滿是無形有質的腥氣,山風吹之不散,一陣腥氣剛涌過,又涌來一陣腥氣。每一陣腥氣的大小濃淡都不一樣。有的很長很寬,很厚很密實,將整座山淹沒,人浸泡在里面,好像怎么也無法掙脫;有的很薄很窄,倏一下就過了。有的腥氣很輕,還夾著一些清香;有的腥氣很沉重,像是從我的鼻端蒸出來的。腥氣就像一只又一只大大小小的手,毛茸茸的,伸入我的胃里,抓撓攪拌翻動。
楊平安扶著樹,彎下了腰,哇的一聲,又開始嘔吐。我也抵受不住,急忙蹲下去,吐得上下兩個半截身子都脫離了。用力嘔了幾下,人就一下子虛弱無力,抬起頭,淚花閃閃。老阿哥曾經說過,吃了蛇膽,就不怕蛇腥了。看上去這滿山坡的蛇,沒有一條是好惹的。它們不見得肯自己剖出蛇膽來給我。
嘔吐了一陣子,耳聰目明。我盤算著怎么逃回家去。可是就算能逃脫蛇的包圍圈,蓬蓬岙離我們村太遠了,逃到半途,也許還會被蛇追上。我可以跑贏金梅娘,但未必跑得贏楊平安,我們三個,最后一個被群蛇吃掉的人,也就是最可能逃得性命的,也許是楊平安,也許是我。這個念頭也只轉半秒鐘,我就覺得不妥了。這是假設蛇群是從后面追來,萬一蛇是聰明蛇,它們在山里游得飛快,直接沖到了前面,又兜頭截住我們,那么逃得最快的人,就死得最快。金梅娘僵在那兒不敢動,也是有原因的吧,也許你一逃蛇就追,你不逃蛇倒不一定惹你。我想,金梅娘恐怕會站上一整天,甚至可能一直站到深秋,等蛇們在這里玩倦了,或者天冷了想冬眠了走掉。我又想,蛇的想法呢,萬一蛇主動了怎么辦。這里蛇這么多,玩性又那么重,它們就只是散個場,也需要幾個小時吧?
太陽漸漸移到了頭頂。陽光雖然燦爛,整個山谷依舊陰冷,只有蛇腥氣才提供了一點熱量。這種遠僻的地方,不會有人路過。就算有人路過也救不了我們。他怎么救?他又沒有機關槍。他有機關槍也掃不完滿山的蛇。放火燒掉這片山,倒也是個辦法,可我沒帶火柴。或許可以用石頭砸出火,我此刻也沒有膽子彎下腰去撿石頭,害怕飛出一條蛇來,咬我的手。我還沒有動作,就感覺蛇信已舔到了我的手,手臂已發著空無的癢了,癢得小臂幾乎透明地脫落。小臂長在我身上,形狀顏色質地都沒變,但它癢得透明了。
哪兒響著鞭子在空中虛擊的聲音,啪、啪、啪。蛇在跳舞。
山坡上,許多蛇在跳舞,上躥,扭動,落下。我滿腦袋驚惶,我以為蛇準備向我們大舉進攻,嚇得心都烊成了汁,嘴巴也閉不上——我害怕蛇不小心飛入我的嘴,可我的頜骨已經冰凍,無法閉嘴。連金梅娘也看呆了吧,身子搖搖晃晃的。楊平安也不吐了,也張著嘴巴看著。各種大大小小的蛇此起彼落,筆直地躥起,并不橫飛斜飛,有的蛇在空中甩出尾巴,好像打在了另一條蛇身上,發出“啪啪”聲。
不知道蛇為什么玩如此奇怪的跳舞游戲。好似魚兒在夏日黃昏一條條跳出水面。蛇落下時,又像粗大的雨條颼颼地落到水面,濺起好幾朵柱形的水花。我知道魚躍出水面是搶蟲子吃,蛇躍起空中是搶什么呢。魚張開嘴有點像笑容,蛇長得這么陰狠兇惡,就算露出笑的模樣,也是惡毒的邪笑。
山坡上更多的蛇沒有跳舞。它們在游來游去,或者盤著獨腿,上半截身子像筍一樣豎著,彎著頭,兩腮鼓蕩,又不時地像鵝一樣扭扭腦袋,或像鴨子一樣點點頭。它們在觀看舞蹈表演。
我突然感覺到地動山搖般的暈眩。一條大腿般粗的巨蛇,發出尖嘯聲,猛地躥躍起來,躥到一人多高,懸停了一會兒,重重摔下,像扔下了一段大木頭,砸得地面震動。一群小蛇急忙逃開。大蛇翻動著身子,在周邊游了一大圈,得意地高昂著腦袋。許多蛇都騷動避讓,吐著白色的唾沫。山坡全部在蠕動。我看得胃緊縮著痛,全身是透明的癢,像剛剛彈松的棉花,一捏就癟。
金梅娘忽然舉起朵拄,厲聲喊道:“我最長!我最長!”
朵拄指向天空,在陽光下,細細的一溜光在滑動。金梅娘肩上的沖擔已經從她身后滑落,掉在柴堆上。山坡靜止了,連風都停了。所有蛇都伏下了腦袋,像在喪氣地思考。接著就發生了山體滑坡——整個山坡崩裂開來,撕開了草紙似的。是蛇在四散而去,向各個方向游動,有的從我腳邊游過,嚇得我雙腿抖得彈三弦。似乎只是眨了幾下眼睛,山坡上的蛇就消失干凈了,只留下滿坡的蛇唾沫,像開了無數的小白花。
已看不到一條蛇。我還是覺得無數的蛇潛伏在柴草叢中,石洞縫里。藤、樹枝、草莖和筍,都是蛇的形狀,看到一眼就驚一頭。我無法挪動腳步。金梅娘坐倒在了地上,屁股直接坐在草叢里,一點不怕有蛇。她兩肩劇烈顫動著,像風中的芭蕉葉。金梅娘一坐下,我猜是安全了。我和楊平安也坐下,我的腿軟軟的敲擊著地面,我也顧不上怕蛇。
金梅娘的沖擔掉在地下,也沒有拿起來,她已經脫力了,嘴唇墨墨烏,像吃飽了野石榴。她拄著朵拄,一步一步走到山路上,啞著嗓子說了一聲:“回家吧。”
楊平安艱難地站起來,又拉了我一把。我的大腿顫抖著,跟在他們身后下山。
“蛇開會,是在比賽誰最長,躥得最高的就是最長的,就做蛇王。”金梅娘說。她沒有避諱“蛇”字。
原來蛇的世界還有這樣的規則,我從沒聽說過。金梅娘也不是蛇,她怎么知道的?畢竟是年紀大,見多識廣。今天要不是金梅娘,那條大蛇就當上蛇王了,它發出的第一個號令,是不是將我們三個人纏住、毒死、咬斷、吃掉?這么一大批蛇,集合起來也不容易,它們興興頭頭的趕來,跳舞比賽爭做蛇王,結果卻是金梅娘最長,那么現在她是個蛇王了么?
【責任編輯黃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