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揚尚瑜,晁 恒,陳珍啟
(1.北京大學深圳研究生院城市規劃與設計學院;2.北京大學(深圳)未來城市實驗室,廣東深圳 518055)
產業發展對生態環境和自然資源產生著深刻的影響,經濟增長與環境污染的沖突更是工業化進程中無法回避的世界性難題[1],因而,隨著全球資源與環境問題的日趨嚴重,經濟發展和環境保護之間的相互復雜關系成為了政界和學者們普遍關注的重要議題[2]。其中,污染密集型產業(pollution intensive industries)因具備促進經濟增長和導致環境污染的雙重屬性,其發展、布局和影響因素日益成為經濟地理學、產業經濟學、資源環境管理等學科研究的熱點之一。
20 世紀70 年代以來,國際學術界逐漸認識到污染密集型產業發展和布局所帶來的資源環境問題,對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影響因素、相關政策及其經濟環境效益等方面開展了一系列研究[3-7],并保持著持續關注。就中國而言,改革開放以來,沿海地區通過積極參與國際分工、承接國外及國內港澳臺資本與產業轉移,在拉動經濟增長的同時也帶來了嚴重的環境污染與資源破壞[8]:一方面,隨著東部沿海地區要素成本的攀升,以及資源環境約束日益加劇,需要騰退污染密集型產業以推動產業轉型和升級;另一方面,中、西部地區依靠豐富的土地資源和勞動力,伴隨著地方政府大力招商引資,污染密集型產業呈現向該地區轉移的趨勢。然而,綠色發展和生態文明已作為中國的國家發展戰略來推行,國內發達地區污染密集型產業的去留,以及欠發達地區是否承接污染密集型產業都需要再考量。在此背景下,污染密集型產業的空間格局變化及其影響因素也得到了國內學者的廣泛關注[9-11]。
雖然已有研究在污染密集型產業的空間格局變化及其影響因素方面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現有研究紛爭較大。究其原因,一方面是學科視角、研究方法和數據基礎的差異所導致,另一方面是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的影響因素具有復雜性,加之不同地域發展的差異性使得研究結論不盡相同。因此,本文對污染密集型產業的空間布局和影響因素的現有研究成果進行系統性總結,提出現有成果存在的缺陷和不足,對研究內容和趨勢進行展望,以期促進本領域多學科研究的深化、交融、創新與應用。
污染密集型產業是指在產品生產制造過程中若不采取環境保護措施便會排放出大量污染物,對生態環境及人類健康帶來影響的產業[12]。雖然學者們對于污染密集型產業的概念爭議較少,但在具體研究中卻形成了不同的界定方法和標準體系。具體來看,主要包括兩種界定方法:一種方法是關注產品生產過程中污染排放相關的防治與處理成本,但對于減排成本的具體閾值卻充滿爭論,如Tobey[13]認為減排成本占總成本的1.85%以上即可被認定為污染密集型產業,而Low 等[14]卻將污染控制成本占總銷售額1%以上的產業界定為污染密集型產業;另一種方法是關注產業污染排放強度(或規模),如Mani 等[15]根據單位產出所排放的廢氣、廢水、重金屬等污染物識別出污染密集型產業,趙細康[16]采用污染排放強度測度方法,在對各行業單位產值污染排放數據進行線性標準化和等權加和平均的基礎上計算出1991—1999 年中國各工業行業污染排放強度,據此將工業行業劃分為輕度、中度和重度3個級別的污染行業,并將其中重度和中度污染行業界定為污染密集型產業。
在實踐中,由于受相關數據獲取難易的影響,上述第一種方法應用較少,而第二種方法則應用較為廣泛,如基于第二種方法,學者們推算出了不同時段內中國污染密集型產業類別[17-19]。此外,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20]《第一次全國污染源普查方案》提出了11 類重點工業污染源產業,此標準后來也成為中國學者廣為引用的官方分類體系。雖然污染密集型產業界定的視角和方法不同,以及各國產業分類體系和生產技術水平具有差異性,但所劃分出的污染密集型產業的行業類型基本相同,如表1 所示。

表1 污染密集型產業分類標準/界定方法
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的研究,主要基于國家、區域、城市等多空間尺度的產業數據和社會經濟數據,通過區位熵、產業集中度指數、赫芬達爾-赫希曼指數(HHI)、E-G 指數等來表征污染密集型產業的集聚、擴散或轉移,涉及經濟地理學、產業經濟學等學科。
國家尺度的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研究主要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是從貿易格局、“污染避難所假說”等視角分析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的國際轉移;二是從國家內部轉移視角對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的空間演變特征進行分析。從國家尺度來看,不同經濟發展階段的國家經濟戰略目標不同,由此產業布局的重點和方向也存在差異。在發展初期階段,產業布局遵循效率優先的原則,污染密集型產業具有實現資本原始積累的作用,對經濟發展具有明顯的促進作用[21];當經濟發展到一定階段后,國家往往會制定比較嚴厲的環境保護政策,污染密集型產業因承受較高的環境成本壓力而呈現向欠發達國家轉移的趨勢[22-24]。二戰后,東亞地區成為世界范圍內最重要的生產加工區域,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也先后經歷了由西方發達國家向欠發達的韓國、新加坡、中國臺灣、中國香港等國家和地區轉移,再向中國境內及東南亞國家轉移的歷程,形成了一個完整的區域生產網絡[25]。Akbostanci 等[26]通過探究土耳其污染產業的HHI 指數與產品出口量的關系,從國家間貿易的角度發現隨著污染密集型產業增加,其出口量隨之增加,并為污染轉移提供了實證依據。Ederington 等[27]同樣從國家間貿易的角度,利用E-G 指數估計污染密集型行業的外部經濟水平,以探究環境成本的增加如何對外部經濟規模較小行業的凈進口量產生影響。從現有研究來看,污染密集型產業的國際轉移主要是外商投資模式,即發達國家通過在其他國家直接投資生產的模式將污染密集型產業轉移出去,具體通過企業兼并重組、收購和新建等行為實現。Bakirtas 等[28]通過面板向量自回歸(PVAR)模型驗證了1982—2011 年墨西哥、印度尼西亞、韓國、土耳其和澳大利亞等國家的環境庫茲涅茨曲線的有效性,發現外商投資(FDI)給這些國家帶來了大量的污染密集型產業。
對于中國層面的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研究,目前仍充滿爭論:有學者認為,國內一些污染密集型產業已呈現出由東部地區向中部和西部轉移的趨勢[29];另一方面,一些研究卻表述了相反的觀點,認為中國污染密集型產業并沒有出現大規模的由東部地區向中部和西部轉移,東部地區仍然是污染密集型產業的主要聚集區[30-32]。此外,中國污染密集型產業的轉移模式也具有獨特之處[5]:一方面,中國的污染密集型產業轉移是發生在國家內部的有序轉移。改革開放后,來自東亞地區的污染密集型產業率先推動了中國東部沿海地區的發展,而中、西部地區的發展滯后則為污染密集型產業的后轉移提供了空間(而非轉移至國外),但也面臨著環境污染的隱憂[33]。另一方面,中國的污染密集型產業轉移往往伴隨著政策和地方實踐的轉變,例如中、西部欠發達地區采取了沿海發達地區早已摒棄的產業政策和發展策略,這已超出了傳統“雁行形態”僅強調資本和技術轉移的理論解釋。
從已有研究來看,區域尺度包含了國家內部的各級行政單元(或功能單元)的不同組合。產業、技術和政策在區際間的布局調整不僅是區域發展的結果,更是協調區際關系、優化區域經濟布局的工具[30]。
國外研究表明,在區域尺度,污染密集型產業更傾向于布局在外圍地區,并采取“搭便車”的方式將污染向區域外部轉移。如:Gray 等[34]對美國409 家造紙企業的環境監管活動以及空氣和水污染物進行研究,發現位于州邊界地區的企業會排放更多的污染物,但如果鄰近州的環境規制更為嚴格,則這種情況將會減少;Sigman[35]對美國各流域水質監測數據進行分析,估算結果表明,“搭便車”行為導致《清潔水法》的授權州(具有自主制定環境政策和檢測執行的權利)下游水質下降4%,每年環境成本為1 700 萬美元;Boskovic[36]利用包含環境制度數據的新面板數據集研究發現,當污染監管部門轉移到另一州時,會使該州污染企業數量增加3%,使鄰近州相關企業減少近2%,并使順風向的鄰近州空氣質量降低1%。
在中國,改革開放初期,沿海地區低廉的勞動力成本和政府的優惠政策使得污染密集型產業更多地布局在沿海地區[31],隨著經濟社會不斷發展,區域尺度的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經歷了由過去的地域分布到產業空間集聚的轉變[32]。當前,隨著各地環保意識的覺醒以及環境規制力度的加強,環境政策增加了區域尺度的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和轉移的復雜性。Zheng 等[37]利用區位商結合產業轉移計量模型實證檢驗了國家多種環境政策對內部污染密集型產業轉移的影響程度,將“污染避難所”效應的真實性與環境政策類型及產業特征相聯系。一些學者研究認為,中國污染密集型產業正經歷由發達區域向欠發達區域、由環境敏感區域向非環境敏感區域轉移的趨勢[38-39]。然而,一些學者卻持相反的觀點,認為國內污染密集型產業并未發生大規模的跨區域轉移,京津冀、長三角和珠三角等地區仍是污染密集型產業集聚的地區[40]。此外,還有學者認為,在中國較發達區域內部污染密集型產業正經歷劇烈的空間布局調整,呈現出由集中到分散的態勢,由集聚區域向環境規制水平較低或資源稟賦更豐富的外圍地區轉移擴散,“由中心集聚轉向外圍分散”的空間分布特征逐漸顯現[41-43]。
城市尺度代表著城市(城鄉)規劃范圍,與城市經濟區相對應,包括建成區和與之密切聯系的鄉村空間[44]。污染密集型產業在城市尺度的空間布局主要表現為集聚分布和邊界分布兩種特征。
經濟活動的一個重要客觀規律就是規模效應,相關產業都需要一定的集聚規模才能獲得集聚經濟,此時城市的生產率隨經濟活動密度增長而提升,并將促進住房、土地價格及人均消費等多方面增長[45]。Head 等[46]通過一系列地理集中度指數的計算,對1980—1992 年間751 家具有污染性的日本制造企業在美國的選址進行考察,發現集聚效益在地點決策中發揮著重要作用。一些研究也表明污染密集型企業更傾向于遠離城市“邊界”,在集聚效應強的地方選址,并且其產值與城鎮化水平呈倒“U”型關系[47]。這就意味著在一個城市的城鎮化初始階段能夠吸引較多污染性企業投資,但隨著居民對環境質量的愈發重視,終將導致城市政府采取更嚴格的規制手段以淘汰污染型企業。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的多尺度特征如表2 所示。

表2 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的多尺度特征
不同于集聚效應的研究結論,部分學者認為污染密集型產業具有明顯的負外部性特征,城市政府有動力促進污染溢出,以便在向鄰近地區輸出環境成本的同時獲取自身經濟利益。而相關污染性企業為了降低生產成本,往往將企業選址于城市邊界地區,以提升企業生產率和利潤率。目前,已有大量實證研究對污染企業的邊界效應進行檢驗,如:Helland 等[48]研究發現在美國各個城市的邊界地帶,空氣和水污染物排放量更高;Konisky 等[49]通過研究1990—2000 年美國各州對《清潔空氣法案》執行情況,發現各城市的邊界地區執法力度較弱;中國深圳市的實證研究同樣表明,污染密集型企業具有明顯的靠近城市外圍邊界但遠離香港特區分布的特征。以鄰為壑的污染轉嫁將轄區內的環境負外部性擴展到鄰近城市,以避免對本城區的污染[50]。
對于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發生變化的原因,國內外研究主要集中在影響因素識別和影響機制分析兩個方面(如圖1)。從一般性影響因素的研究結論來看,國內外具有差異性:國外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演變的主要影響因素包括政策、制度、政府博弈、貿易壁壘、資本、勞動要素、企業社會責任等;而國內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演變則與勞動力成本、市場規模、交通狀況、產業集聚程度等因素有關。影響機制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3 種視角:一是環境規制對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演變的作用機制;二是政府博弈對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演變的作用機制,具體包括各級政府間博弈和企業與政府間的博弈;三是傳統區位因素對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演變的作用機制,強調勞動力要素、區位優勢、資源條件、技術條件、集聚經濟等。

圖1 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影響因素及分析視角
污染密集型產業因其多排放、高污染的特性,其區位選擇及空間布局受政府環境規制標準影響顯著。環境規制本質上是對企業污染行為所帶來的(負)外部性內部化的過程,即將治理污染的成本內部化施加到企業。環境規制對污染密集型產業影響研究始于“污染避難所假說”(pollution haven hypothesis,PHH),也稱“污染天堂假說”。PHH由Walter 等[4]于1979 年提出,認為發展中國家出現的環境問題是貧窮的產物,由于發展中國家的社會經濟需求往往比環境需要更為緊迫,因此只有當地制定相對寬松的環境政策促進經濟增長才能產生緩解這種狀況。由此,環境規制水平差異則是污染密集型產業轉移的重要影響因素,發達國家或地區的污染產業為了實現經濟利益的最佳規模,會選擇將產業遷轉至環境規制水平較低的欠發達國家或地區,欠發達國家或地區成為發達國家或地區的“污染避難所”。
“污染避難所假說”是否存在目前仍充滿爭論,但大量研究為此給出了相關證據。一些研究從FDI、國際貿易和企業行為等方面結合環境規制來驗證“污染避難所假說”的真實性,并對其內生性問題進行了考慮。學界普遍認為跨國公司的生產污染效率普遍較高,FDI 在帶來經濟增長的同時也會向欠發達國家和地區帶去環境污染,導致欠發達國家或地區環境狀況的惡化[23]。Solarin 等[3]人利用加納1980—2012 年空氣污染指標驗證“污染避難所假說”,發現FDI 促進了加納污染排放增長,但環境污染問題也隨之加重,并成為世界污染行業的“避難所”之一。國際貿易方面,Kellenberg[51]利用環境規制執行數據,考慮各類政策影響,利用博弈論方法研究發現相對自由的貿易行業更可能受到環境規制的影響,環境政策的執行往往比政策規制的嚴格程度更為重要?;谄髽I行為視角的研究表明,雖然較為松弛的環境規制對跨國公司在中國投資更具吸引力,但企業社會責任在跨國公司選址與環境規制水平間的關系中起著重要作用,具有較高社會責任感的跨國公司不太可能被較弱的環境規制所吸引[52]。此外,Millimet 等[53]利用國家面板數據對入境美國的外商直接投資的相對減排成本和其他決定因素進行分析,發現環境規制具有內生性,即環境規制對入境的污染產業產生負面影響,但環境規制也易被視為次要貿易壁壘[54]。
另一種解釋則基于“波特假說”,認為環境法規不一定會導致污染企業轉移,而是倒逼企業進行技術升級減少污染,提高產品質量并降低成本[55]?!安ㄌ丶僬f”認為,“污染避難所假說”理論往往高估了合規成本,而忽視了創新補償和受影響行業的初始競爭力。然而,當前一些研究對于“波特假說”的理解有所混淆,并不是說所有規制都會導致創新,而是只有合適的監管才能實現促進創新[56]。制定行之有效的環境標準不只是簡單地增加企業成本,還將觸發創新補償,從而提高企業資源生產率[57]。目前,除通過實證研究以檢驗“波特假說”的真實性外,相關研究還從兩方面探究“波特假說”對污染密集型產業所帶來的影響:一方面,一些研究探討了在“市場失靈”的條件下,如何協調“波特假說”與企業利益最大化之間的關系[58-59];另一方面,一些研究基于行為經濟學視角,認為企業理性經營是由其經營者所把控,企業經營者的行為偏見可能會使其延誤盈利但高成本的投資機會,而嚴格的環境規制可能會促使企業經營者重視之前所忽略的獲益機會,克服相關偏見,從而推動企業創新并實現獲利[60-61]。
污染密集型產業由于其負外部性,使得環境污染同時受到本地污染和外部污染擴散的影響。由于各級政府發展目標差異,各級政府可能采取不同的規制手段以吸引或驅離對經濟增長至關重要的污染企業,由此將產生各級政府間或企業與政府間的相互博弈,以使自身利潤或效用最大化。環境競次理論以“囚徒困境”邏輯為研究基礎,認為國家或地區政府擔心過于嚴厲的環境規制會提升本地區產業或企業的生產成本進而失去在國際競爭中的優勢,導致本地區對外來投資吸引力減弱,阻礙發展。為了保持或進一步增強本國相關產業在市場中的競爭力,各國或地區政府往往采取一輪又一輪的“向環境標準底線賽跑”,即放寬東道國或地區的環境規制標準以吸引國際投資、企業入駐,導致各東道國或地區采取了相較于沒有參與國際競爭時要更低的、次優的環境標準[62]。Markusen 等[63]提出了“兩區域模型”(假設兩相鄰區域中存在一個不完全競爭企業),研究發現當污染企業負外部性產生費用低于消費者剩余時,那么兩區域將會通過“趨劣競爭”的方式以降低環境規制標準來吸引企業布局;而當消費者剩余高于污染企業負外部性所產生費用時,那么兩區域將競相提升環境稅(或標準)以驅逐污染企業,產生“鄰避效應”。Van der kamp 等[64]利用回歸分析發現,中國的財政體系和晉升制度產生了不恰當的激勵機制,使得財政緊張的地方政府可能忽視中央在環境等方面的政策;同時有研究也發現,權力下放在促進經濟發展的同時也可能減緩或阻礙中央政策的實施,特別是當政策與地方發展目標產生分歧時,不適當的權力下放還將會破壞其他重要的政策實施[65]。
污染密集型企業布局過程中,除受到各級政府間博弈結果影響外,其自身同樣具有“環境談判能力”,即企業在受到政府環境規制時所擁有的協調能力[66]。協作決策已成為環境政策制定的趨勢。大量研究表明,企業能夠通過與各級政府博弈,降低其所受環境規制強度,實現利益最大化[67-69]。Amacher 等[70]提出一種環境監管模型,發現企業排放標準的嚴格程度由企業與監管機構合作談判所決定。Lucier 等[71]通過對《控制危險廢物越境轉移及其處置巴塞爾公約》實施中的案例定性研究同樣發現,“有毒”廢物治理的新規定實際上由決策者和行業參與者共同參與制定,旨在加速“有毒”資源向欠發達國家轉移,而規模不同的企業所具有的環境談判能力也有所差異,規模較大的企業往往環境談判能力更強。Wang 等[72]通過實證檢驗表明,中國國有企業的環境談判能力要高于私營企業,處于不利金融態勢的企業同樣有更強的談判能力,而污染排放產生社會影響越大的企業(由投訴數量衡量)與地方環保部門的談判能力則越弱。
污染密集型產業多以資本、資源、勞動力密集型產業為主[73],傳統的區位要素如自然資源稟賦、經濟規模、良好的基礎設施、良好的投資框架等也影響著污染企業布局[74]。Feenstra 等[75]利用墨西哥外國裝配廠的區域數據研究了外商直接投資對1975—1988 年熟練勞動份額的影響,研究發現外商直接投資的增長與熟練勞動力的相對需求正相關。資本密集度與生產的污染強度同樣具有顯著的正相關關系,由此促使部分污染密集型產業隨外商直接投資向資源、勞動力等傳統區位要素豐裕的國家或地區進行轉移[76]。污染密集型產業空間分布多為能源、原料和勞動力指向,資源豐沛、資本富足、大量熟練勞動力是大多數產業比較優勢的來源[77]。改革開放初期,中國沿海地區憑借豐富的資源要素及低廉的勞動力成本吸引了大量污染密集型產業;隨后,受國內外競爭壓力和中、西部地區所具有的資源和勞動力比較優勢等因素驅動,部分污染產業開始從沿海地區向中、西部地區轉移[78]。
要素稟賦理論強調相對要素差異由各地區生產要素的豐沛程度所決定,同樣為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現象作出了有效解釋。該理論認為,各國或地區的生產要素稟賦各不相同決定了生產要素的價格差異,因此在區域(國家)分工——國際貿易體系中,各國或地區應專門利用當地相對豐富的要素稟賦從事生產,以發揮其比較優勢[79]?!耙胤A賦假說”隨之被提出,該假說認為國際貿易會使資本充裕的國家專業化生產污染密集型產業,并且產業的污染強度將隨著經濟發展而增加,并由此探討對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的影響。Copeland 等[80]構建了一個理論模型,將要素稟賦效應與環境規制效應相結合以探究其對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影響,研究發現自由貿易增加了全球污染,發達地區生產將增加污染,欠發達地區的類似生產將降低污染,而發達地區向欠發達地區的單方面產業轉移減少了全球污染,可視為一種帕累托改進。Antweiler[81]首次采用跨國面板數據研究發現,污染避難所效應與要素稟賦效應均成立,更自由的貿易有益于環境質量的改善。Twerefou 等[7]研究發現貿易開放度與要素稟賦產生的比較優勢導致了CO2排放水平的升高,而環境規制的差異不直接影響CO2排放,但為了顯著減少污染,仍必須在經濟和技術發展的同時實施必要的環境規制。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影響因素概要如表3所示。

表3 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影響因素概要
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及影響因素是經濟地理學、產業經濟學、資源環境管理等多學科共同關注的領域,在環境規制、政府博弈和傳統區位要素等視角下,從多個空間尺度開展了大量的實證研究,并取得了豐碩成果。
從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及影響因素的已有研究成果來看,在發展初期,污染密集型產業能夠促進當地經濟快速發展,但當發展到一定階段后,污染密集型產業所帶來的資源環境問題對其布局帶來顯著影響。從空間布局來看,已有研究成果揭示了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在不同空間尺度的演變特征:在國家尺度,污染密集型產業呈現由發達國家向欠發達國家轉移的趨勢,并且這種轉移趨勢具有行業差別性;在區域尺度,污染密集型產業更傾向于布局在外圍地區或污染監管不嚴的地區,并采取“搭便車”的方式進行轉移;而對于中國污染密集型產業在國家和區域尺度的布局(或轉移)仍存在爭論;在城市尺度,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表現為集聚分布和邊界分布兩種模式。此外,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或轉移)特征在不同國家或地區、不同空間尺度具有顯著差異性。這主要是由于實證區域的地域性差別以及數據標準和來源的不統一所造成,影響了結果的可比性。
基于環境規制、政府博弈和傳統區位要素等視角的研究發現,環境政策、產業政策、政府博弈、勞動力、市場規模和資本等因素對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產生重要影響,也驗證了貿易壁壘、企業社會責任、交通區位和自然地理條件的作用。值得注意的是,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的影響因素具有差別性:發達國家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的影響因素主要包括環境政策、政府博弈、貿易壁壘、資本、勞動力要素、企業社會責任等;發展中國家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主要與產業政策、勞動力成本、市場規模、交通狀況、產業集聚程度等因素有關。由于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相關基礎理論的多樣化以及理論整合的滯后,現有研究仍缺乏統一的范式和理論,不同研究視角的關注點也不盡相同,觀點和結論存在或對立(如“污染避難所假說”與“波特假說”),或融合(如要素稟賦、環境規制與FDI)的關系。當然,鑒于研究的實證區域、理論基礎、分析視角和模型方法的不一致,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及影響因素的研究結論的爭議和不確定性也在所難免。
由于理論研究的不足以及模式方法和基礎數據的限制,使得現有研究成果缺乏比較,限制了研究的進一步深入,因此,需要對不同學科的研究進行歸納和比較,加強理論和方法整合,以推動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及影響因素研究的進一步發展,例如,可將環境規制與政府博弈的視角相綜合,通過區域屬性模型、“區域-產業”交互模型的整合,來更深入地揭示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的影響因素及作用機制。此外,應注重理論研究與實證研究的相互結合和互相促進。
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及影響因素的測度和識別方法呈現出多樣化的趨勢: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的測度和描述以區位熵、產業集中度指數、赫芬達爾-赫希曼指數、E-G 指數等方法為主;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影響因素的識別方法更為多元化,比較常用的是博弈論模型、回歸模型、溢出效應模型、兩區域模型、貿易模型、環境監管模型等。研究方法和模型的多樣化豐富了對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及影響因素的認識,但也存在實證模型欠缺規范的問題,很多研究往往依據數據的可得性來選擇變量,缺乏嚴密的理論假設和實證檢驗,使得研究結果缺乏深層次解釋和更廣泛的比較,因此,針對研究的空間尺度和地域特征,融合多學科構建更具解釋力和規范性的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影響因素模型是研究深化的重要方向之一。
國外對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及影響因素的研究始于20 世紀70 年代,隨后發展并形成了“污染避難所假說”、“波特假說”、環境規制、政府博弈、路徑依賴等不同的研究視角與理論派系。國內的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及影響因素研究仍以實證研究為主,理論研究的滯后制約了學科間的交流,也限制了實證研究的進一步發展。中國作為世界上最大的發展中國家,正處于深化改革、加快城市化進程和建設生態文明的發展階段,在此背景下,應加強中國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及影響因素的理論和實證研究,并為欠發達地區能否以及如何承接相關產業轉移提供支撐。此外,應注重對污染密集型產業的行業細分,以探索不同行業的污染密集型產業的空間布局特征、經濟與環境效益、影響因素等,為環境保護以及細化行業政策提供更詳盡的支撐。
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及影響因素的復雜性決定了其學科交叉性,也增加了理論整合的難度,經濟地理學、產業經濟學和資源環境管理等學科的基礎理論、研究視角、分析范式和關注重點等方面都具有差別性,加強多學科的交流與合作不僅有助于各學科理論的完善,可能還是污染密集型產業布局及影響因素研究實現理論創新的有效途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