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敏
建盞是福建建陽水吉鎮一帶燒制的黑釉盞,其胎釉含鐵量高,胎色灰黑,釉面以曜變、兔毫、鷓鴣斑聞名于世。建盞適應宋代的點茶方式和閩地的斗茶習俗,被宋代君王、士大夫以及普通民眾所使用,是宋代最具代表性的陶瓷類茶器。建本是福建建陽一帶所刻的書籍,建陽麻沙、書坊和崇化等地自唐代中葉開始均以刻書著名,到宋代已有圖書之府的美稱,與臨安“浙本”和成都“蜀本”齊名。直到西方的鉛字印刷技術傳入中國后,建陽的印刷業才全面走向衰落。建盞與建本均發源于福建建陽,兩者在時代、地域、影響上有頗多共同點,本文就建盞與建本盛行的共同因素進行淺層探究。
宋代建窯除了將少量精品進貢朝廷使用以外,大部分作為商品交易,銷售領域不僅在國內,也延展到日本、高麗等國。同樣的,建陽坊刻是典型的商業行為,是民間自印自銷的代表。從選題到后期的銷售全部由書坊自己完成。書坊主人對書籍的生產銷售擁有自主權,實行雇傭制度雇傭工人。
因此,宋代的繁榮商品經濟,是建盞與建本興盛的重要原因。“重農抑商”是中國古代統治者一貫奉行的基本國策,而在宋代卻采取了保護商業發展、惠商恤商的政策。首先是坊市制度的破除,坊是指住宅區,市是交易區,唐代城市實行嚴格的坊市制度,將商業區和居住區分開。而宋代打開了坊市格局,允許商人經商,街道上可以隨處開設店鋪。此外,最重要的措施就是破除“工商不得與于士”的陳規,使得獨立的工商業者的社會地位明顯提高,工商業階層勢力不斷壯大。準許商人入仕,這是代表商人社會地位提高的本質表現,傳統的重本抑末觀念自宋代開始有了徹底的變革。正是在商品經濟繁榮的背景之下,才有了建盞、建本這類文化商品的普遍流通。
文化商品一般是為了滿足人們精神生活的需求。我們直接將建本歸為文化商品。而建盞的歸類就比較復雜。在古代社會中,陶瓷一直是生活用品中的大類,建盞作為宋代的重要茶具,可以滿足人們的物質生活需要。不過,因為茶所帶有的精神享受,以及建盞自身具有審美價值,使得建盞也被歸為文化商品的類別中。
從宋代社會的大背景來看,宋代的鼎盛文風是推動建本和建盞發展的另一重要因素。
宋代文風盛行,全社會各個階層都鼓勵文化產業,而宋代士大夫以輿論領袖的角色引領普通民眾的藝術審美方式。在書籍和茶上,他們的注意力不僅在書籍和茶本身,他們讀書品茶,同時重視這個過程中的審美和精神上的洗禮,在寬松的文化氛圍中,大批文人參與到印書事業、品茶活動之中。總的來說,文人地位的提高,濃郁的文化氛圍,帶動了思想與精神的解放,直接推動著建盞與建本這類文化商品的興盛。

古鳥——楊敏手作
在今天的中國,建陽只是福建山區的一座小城。一個山區小城,為什么會能成為宋代的出版中心,為什么能生產中國最好的茶器,這要歸功對本土資源的利用,以及與其它優勢產業的結合。
從交通條件上來看,閩北約有90%的丘陵和山地,同時水網密布,古代閩北地區的物產都可以被運到沿海地區,用于交易。建陽的麻紗、書坊、水吉等重要的城鎮都是坐落在河邊,以獲得運輸上的便利,加強了與外部的聯系。
再從資源上看。先看建盞,宋代建陽建盞的品質得益于建陽本地特有的高含鐵的胎土和釉礦,建陽建盞與其他建窯系的黑釉盞相比而言,建窯建盞的釉面鐵系結晶清晰立體,呈現出兔毫、鷓鴣斑等特色釉面,露胎部分胎色灰黑,如生鐵一般,胎骨致密鏗鏘。而同時期的其他窯口的盞,如福清窯、遇林亭窯、茶洋窯,以及吉州窯的黑釉盞的胎質和釉面與建窯建盞明顯不同,這并非是燒制方式上的差別,主要是因為原料的差異。建窯建盞燒制的主要燃料是松木,建陽當地松木資源豐富,龍窯依山而建,可以直接獲得充足且優質的燃料。建盞作為宋代的重要茶具,與建州當地的茶產業是分不開的。建安的北苑貢茶在唐宋元三朝都是舉世皆知的名茶,茶產業的興盛直接帶動了茶器建盞的傳播。

建本的生產需要刻板、紙張、墨、毛刷等。《天工開物》中記載:“凡造紙,事出南方,而閩省專其盛。”所謂竹紙,就是用竹子加工而成的。建陽有得天獨厚的竹林資源優勢,有林海竹鄉之稱。福建麻紗制造大量的竹紙,用于印書。《建寧府志》記載:墨與書籍紙“俱建陽產”。建陽的印書墨多以松木燒出的煙灰作原料。松煙制墨突破了依賴天然墨的局限,使得建陽印刷業在用墨需求日增的情況下仍然可正常運轉。至于雕版所用的木材,以梨木為主。梨木質地堅硬,可以進行多次的印刷。建本雕版印刷業與造紙業、制墨業相結合,漸漸壯大,使得其他刻印中心無法與之競爭。
除了自然資源,建陽當地的人文資源也直接促進了建本和建盞興盛。宋代書院是相對獨立于官學之外的民間性學術研究和教育機構。宋代日益擴大的科舉取士規模以及朝廷對民間辦學的鼓勵直接促進了書院的發展。朱熹在建陽當地設立了考亭書院、寒泉精舍、同文書院等教育機構,眾多的書院為當地創造了良好的讀書氛圍也培養了眾多的讀書人。北宋時期,建州出了809名進士,居全國首位,在南宋仍然保持同樣的優勢。建陽刻書業正是在文人學者以及豐富的教育資源中自然地發展起來。
建盞的燒制年代雖然只集中在宋代,但是與同時代的其他瓷類相比,在產量、影響力、使用人數上都占優勢。建盞與官窯不同,它不是為迎合統治階級喜好而造出來的,因此比起其他官窯更具生命力。從用途上看,建盞不作為祭器,不是為神靈而作,也不是谷倉一類的明器,為去世的人而作。建盞始終與人的飲茶需求結合在一起,而這也是飲茶方式改變之后建盞隨之消亡的原因。
這與建窯產業本身的定位以及建盞的燒制工藝有關。建窯利用當地的特色土壤,以建盞為主要產品。建陽當地的龍窯可以一次性燒制數萬件建盞,但是建盞的燒制原理決定了建盞的生產只會有少部分的精品,較多的普品和次品。曜變、玉毫條達以及鷓鴣斑類釉面的精品,可以用于進貢,也可以供上層文人、富商、藏家使用。而大部分的建窯產品是售賣給普通民眾,因而建盞的設計非常注重使用體驗,而非作為一個藏而不用的物品。建盞的產生與點茶茶藝和閩地的斗茶活動直接相關。蔡襄所言“茶色白,宜黑盞。”指出黑釉盞受歡迎的原因,黑釉使得斗茶過程中判斷勝負的水痕能夠明了地看出。厚重的鐵質胎體具有良好的保溫效果,適應了耗時較長的點茶行茶手法的需要,胎體厚重也增強了器物的穩定性,避免在篩茶過程中傾倒。建盞配合日常生活的實用性特征,使得它快速獲得用戶。
對實用性的注重,并沒有讓建盞只適應大眾品味。建盞的特征被文人進行了審美解讀,建盞簡潔的造型與閑淡的釉色,蘊藏深遠而無窮之味,與道家、禪宗都有契合之處。建盞傳入日本之后,也成為侘寂美學的代表器物。建盞的厚胎被審安老人,贊以自厚的美名,符合儒家“躬自厚而薄責于人”理想品德。于是,建盞完美地填平了大眾與精英之間的審美鴻溝,把審美文化與日常生活融合一體,適應不同階層的需要,獲得了龐大的受眾。
建本作為書籍,文化特征更為顯著,但是建本并未把受眾定位在精英之中,而是更關注普通民眾的需要。建陽的坊刻力圖大規模的刻印和傳播,因此內容并不局限在經典上,而是涵蓋史書、醫書、農書、小說、佛教道教等領域。從建本的版式上看,為了讓普通民眾在閱讀中獲得更多的直觀表象,建本注重圖文結合,多用簡單的示例圖和圖解。
建本還運用圈點輔助讀者閱讀。南宋岳珂《九經三傳沿革例》:“監、蜀諸本、皆無句讀。惟建本始仿館閣校書式、從旁加圈點、開卷了然、于學者為便。”意思是,四川的“蜀本”與國子監的“監本”,都沒有標點(句讀),建本加圈加點,易于閱讀。
建盞與建本,一個是書籍,一個是茶器,看似屬于不同的領域,但是兩者在發源地和興盛時期上有驚人的共同點。通過對兩者興起的原因進行探究,能夠以小見大,洞察整個宋代大的經濟與文化背景對文化產業的影響,發現地方產業與本土資源之間的密切聯系,并且從受眾角度推測出宋代人民的生活與審美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