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偉
唐代,沒有專事嬰戲的畫家,兒童多以陪襯的角色出現于宮廷畫師記錄宮廷活動的畫卷中,如周昉《戲嬰圖》中5個女子與7個幼孩嬉戲、為幼孩洗浴、穿衣的生活場景,張萱《虢國夫人游春圖》中保姆懷抱的女童、《搗練圖》中新練之下仰看大人們熨燙新練的小女孩。
唐代,畫家表現嬰戲的技法并不成熟,其筆下的嬰兒形象或似小大人、或似婦人,沒能體現出兒童稚氣天真的神情、姿態,《宣和畫譜》在對張萱筆下的嬰兒形象評述時這樣說:“(張萱)能寫嬰兒,此尤為難。蓋嬰兒形貌態度自是一家,要于大小歲數間,定其面目髫稚。世之畫者,不失之于身小而貌壯,則失之于似婦人。又貴賤氣調與骨法,尤須各別。杜甫詩有:‘小兒五歲氣食牛,滿堂賓客皆回頭。’此豈可以常兒比也!畫者宜于此致思焉。舊稱萱作《貴公子夜游》、《宮中乞巧》等圖。”
由于唐代的宮廷畫師只限于為宮廷服務,所以,畫家筆下的畫作,記錄的都是宮廷活動的場景,含有兒童形象的畫作也不例外。但宋代不同,由于宋代百姓生活逐漸形成可以影響畫壇的力量,原來只服務于宮廷的宮廷畫師開始關注百姓生活,宮廷之外各個階層、各種身份、各樣處境下的人物開始出現在畫家筆下,表現市井平民生活的風俗畫興盛起來,這其中也包括以兒童嬉戲為主要題材的嬰戲圖。
宋代擅作嬰戲圖的畫家很多,最著名的是蘇漢臣(北宋宣和年間畫院待詔)。明代書畫家張泰階在《寶繪錄》中對蘇漢臣的嬰戲圖給予了非常高的評價:“(蘇漢臣)作嬰兒,深得其狀,而更盡神情。”
蘇漢臣筆下嬰戲圖的題材很廣,既有記錄富家兒童生活情境的,也有記錄平民兒童生活情境的。
以現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小庭嬰戲圖》為例,此圖真實地記錄了富家孩子的生活情境:1)主人公是四個兒童;2)嬉戲地是竹欄環繞的庭院;3)遠景是庭院深處的湖石、翠竹;4)近景是擺放在庭院內的藤面、如意腳的四方小短桌,桌旁散落著小白花、小喇叭、小銅鑼、小球等玩具。圖中,場面活潑,四個兒童嬉鬧追逐的神態和姿勢表現得惟妙惟肖。這幅畫的畫面很富麗,場景布置很精致,一下子就能讓人感覺到富足的氛圍。
再看一幅也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的《雜技戲孩圖》,此圖真實地記錄了平民百姓家孩子的生活情境:1)雜技藝人全身掛滿了各種雜耍玩具,一邊擊節敲鼓,一邊高聲說唱;2)兩個兒童被深深吸引,全神貫注立旁傾聽。這幅畫未著任何背景,只專注刻畫人物神態、姿勢,把讀者的注意力一下子就收集到畫中人物上,讓人似乎看到了雜技藝人走街串巷沒有定所的平淡生活。
這兩幅畫,充分反映了宋代畫家非常注重寫生的特點,現實主義繪畫風格表現出畫家細致入微的觀察能力和豐富的藝術表現能力。
由于唐、宋時期的人物畫都是真實記錄現實生活的,所以畫中的所有內容都具有史料價值,比如唐、宋時期生活方式、園林設計、服飾裝束等。
藝術作品只有具備了史料價值,才會有保存價值,才會有被流傳的藝術價值,這是筆者從古代嬰戲圖中感悟到的。
瓷上嬰戲,起于唐代湖南長沙銅官窯(有唐代湖南長沙銅官窯遺址出土的《持蓮童子圖瓷壺》為證),“到了宋代,定窯、磁州窯、耀州窯、介休窯、景德鎮窯、容縣窯等都曾用嬰戲圖作裝飾,當時的制瓷匠師,通過刻花、印花、繪畫(彩繪)等工藝技法,將嬰戲花、嬰戲球、嬰戲海水、蕩船、釣魚、放爆竹、蹴鞠、玩鳥、趕鴨、抽陀螺等兒童嬉戲玩耍的生活畫面表現出來,特別是磁州窯釉下彩繪嬰戲圖最富表現力”。
宋代磁州窯的嬰戲多繪于瓷枕的枕面,題材多反映當時的社會風俗。“絕大多數兒童形態以白描手法來表現,細節處寥寥幾筆便將兒童的神態、行為勾畫出來;少數作品以墨意濃郁的沒骨畫法,不注重細部刻畫,卻相當傳神”。
以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的《宋磁州窯白地黑花嬰戲紋枕》為例。枕面以墨線勾勒如意開光和雙弦紋,開光與雙弦紋間繪四組卷枝紋。如意開光內繪主題紋飾嬰戲圖——兩個男童捉鳥玩,一個男童把捉到的小鳥放在頭上,另一個男童想去搶那只小鳥。枕的側立面環繪花草紋。這也是磁州窯瓷枕的常用裝飾形式,幾乎是一種定式。
在瓷上彩繪嬰戲圖,至明、清兩朝進入鼎盛。
明代,宣德前多為庭院嬰戲,之后多為效外嬰戲,也以反映社會風俗為主,記實性比較強。
清代,開始將嬰戲題材與吉祥圖案相結合,并逐漸向吉祥題材轉化,成為固定程式,如寓意家族興旺和美好前景的“連生貴子”“五子登科”“百子迎福”“百子鬧春”等,景德鎮窯的嬰戲圖最富表現力。
賞析一件現藏于煙臺市博物館的《清乾隆青花粉彩開光嬰戲圖雙蝠耳扁瓶》。描繪了兩組庭院嬰戲圖,一為“撲蝶”,一為“剖瓜”,每個場景中都安排有三人。開光外滿飾青花纏枝紋。瓷上的纏枝紋,是一種以藤蔓、卷草為基礎提煉而成的傳統吉祥紋飾,含有“生生不息”“萬代綿長”的美好寓義。瓷中嬰戲的“蝶”和“瓜”寓意“瓜瓞綿綿”,寄托子孫延綿不絕,家族興旺發達的美好愿望。
值得注意的是,瓷中嬰戲圖保持了宋代宮廷畫的藝術風格,纏枝紋飾保持了明代青花圖案的藝術風格,富麗精致的宮廷藝術與充滿生活氣息的審美意趣在這里結合得非常協調。這種裝飾形式,在清代景德鎮窯近乎程式化。
細心的人一定會發現,宋代磁州窯瓷枕的裝飾形式和清代景德鎮窯粉彩瓷瓶的裝飾形式,有相似性,都是在開光內彩繪主題紋飾,開光外彩繪輔助紋飾,也就是說,它們之間有繼承性。
一種好的藝術表現形式一旦被社會認可,就會自然成為人們喜聞樂見的事物,并促成這種藝術表現形式逐漸形成一種模式,而這種模式會留在歷史里,這也是筆者從瓷上嬰戲圖中感悟到的。
古彩(亦稱五彩、硬彩,屬釉上彩)彩繪裝飾始于明宣德,清康熙最負盛名。
古彩的裝飾形式從始至終未變:
1、彩繪的顏料只有紅、綠、黃、紫、藍、黑,追求大紅大綠的喜慶效果;
2、題材主要有兩類,一是祥瑞題材(以動物、植物、吉祥圖案為題材的吉祥紋樣),一類是歷史題材(以歷史故事、民間傳說為素材的人物紋樣);
3、彩繪技法主要是“單線平涂法”,即先在瓷胎上完成畫面的輪廓勾線,然后在輪廓線內平涂色彩,物象的立體感依靠結構與用筆的變化來呈現;
4、藝術風格受新安木刻和楊柳青年畫的影響,追求的藝術效果是“線條剛勁有力,筆劃簡練生動,色彩對比強烈,形象概括夸張,裝飾性強”。
筆者喜歡這種程式化的彩繪形式,它讓我在勤學苦練后能得心應手,并激勵我在程式化中找變化,在大同中找小異,在繼承中求創新。且從古彩的傳統工藝中吸取精華,不斷地在作品中添加新元素,包括新題材、新工藝、新材料、新技法,力求留下當代的印跡。
筆者喜歡從現實生活中挖掘素材,所以我的嬰戲圖是傳統題材和當代現實生活題材相結合。并喜歡以瓷瓶為載體創作嬰戲圖,構圖多為瓶腹繪主題紋飾,瓶頸、瓶足圈繪傳統的吉祥圖案,其它全為留白。構圖的大方向是選擇了主題嬰戲與吉祥圖案結合的裝飾形式,但沒有采用開光內繪主題紋飾、開光外滿飾吉祥圖案的傳統形式。比如我創作的《兄妹情》和《夏趣》兩件作品素材都來源于現實生活。《兄妹情》呈現的是冬季嬰戲的場景,《夏趣》呈現的是夏季嬰戲的場景。為了增強畫面的互動感,我在《兄妹情》中設計了兄妹兩相互關照在雪中慢行的情節,在《夏趣》中設計了兩個男童逗蟲玩耍的情趣,構圖的方式一樣,只在瓷腹中描繪人物,且不著背景,瓶口弦繪單線,瓶頸圈繪如意云紋,瓶足圈繪花草纏枝紋。有傳統之意,又有自己的風格,這是我將感悟指導創作實踐的結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