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美貿易摩擦及COVID-19疫情背景下的外資撤離現象與趨勢分析
——基于OLI理論的視角

崔海濤

（復旦大學經濟學院，上海，200433）

一、引言

外商直接投資(FDI)對我國的工業部門有顯著的溢出效應，對中國企業在技術、管理、資金等方面皆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對中國的經濟發展幫助極大。這一點，已經得到中國各界的廣泛認可（王紅領等，2006；蔣殿春和張宇，2006；王然等，2010）。

自2002年中國加入WTO，隨著中國企業的技術和管理水平不斷提升，中國工業部門持續產業升級，使部分發展較慢的外資企業在中國的市場競爭中受到擠壓。同時，由于2007年全球金融危機、2008年中國新《勞動合同法》的頒布實施、取消外資超國民優待的政策調整、2016年特朗普當選總統、2018年中美貿易摩擦加劇等各重大事件沖擊，外資撤離中國多次集中暴發，并每每引發各界關注。

自2018年3月以來，在特朗普政府的不斷推動下，中美貿易摩擦持續升級，外資撤離中國的問題再次凸顯（尚運生，2019）。特朗普及其高級官員多次公開宣稱，要通過增加關稅等手段，促使外資撤離中國，以達到把中國排擠出全球產業鏈，削弱中國經濟競爭力的長期戰略目的。截至目前，特朗普政府雖然和中國達成了第一階段經貿協議，但其遏制中國經濟發展，削弱中國經濟競爭力的長期戰略目標并未改變。這個目標，在美國共和民主兩黨以及工商界中支持者并非少數，即便特朗普在2020年大選中未獲連任，中美貿易摩擦問題仍可能長期存在。因此，外資撤離中國，并非一時之患，而是在中長期值得中國各界亟待重視的問題之一。

本文基于OLI理論，通過微觀層面分析、最新相關宏觀數據考察及對其他東道國的國別比較，在目前中美貿易摩擦和COVID-19疫情導致全球面臨經濟危機的現實背景下，對外資撤離中國的趨勢進行了研究，以期對宏觀層面的政策制定者和微觀層面的企業決策者提供合理參考。

本文的結構安排如下：第二部分對國內外相關文獻進行綜述，闡述本文的邊際貢獻；第三部分對外資撤離中國的歷史及現狀進行分析；第四部分介紹了OLI理論、推論及其FDI模型；第五部分基于OLI理論及宏觀經濟數據，對外資撤離中國的趨勢進行分析；第六部分總結全文并闡述本文研究的政策含義。

二、文獻綜述

目前學術界認可外資撤離的問題在國際產業決策中存在廣泛的挑戰，但對此課題的研究仍顯缺失(McDermott，2010)。經濟學界把外資撤離活動界定為FDI的逆向活動，認為導致跨國公司從東道國撤資的動因與其最初進行FDI活動的動因是一致的(Boddewyn,J.J,1983)。因此，現有文獻中對外資撤離問題的研究，很多是通過對FDI的逆向分析，討論外資進入東道國的動因及其對于東道國經濟的溢出效應，來反推外資撤離東道國（或中國）的動因及其影響（桑百川和王拾，2007；曹曉蕾，2007）。

在中國改革開放的早期，學術界關于FDI對中國經濟影響的討論存在較多爭議，主要分為“抑制論”“促進論”和“雙刃劍論”三種觀點（王紅領和李稻葵，2006）。其中，持“促進論”觀點的學者認為外資進入中國，會刺激中國的本土企業增加研發經費提高技術水平和自主創新的能力以更好地應對外來競爭。同時，外資企業的“示范效應”有利于中國本土企業學習模仿其先進的技術和管理，從而對中國工業部門形成正向的溢出效應，推動中國的產業結構升級,顯著提升中國的出口競爭力（姚洋，1998；沈坤榮，1998,1999；胡祖六,2004；文東偉等,2009）。一些學者通過實證研究支持了此觀點，例如，賴明勇和包群(2003)使用協整分析(Cointegration)和誤差修正模型(Error Correction Mode)對1979-2000年全國各省的面板數據進行不帶常數項的對數回歸的實證研究，證明了FDI對中國工業企業的技術進步具有顯著的溢出效應，且遠大于本土企業投資所產生的促進作用。王成岐和張嫚(2005)、亓朋等(2008)以及羅雨澤等(2008)分別利用1995-2002年間不同時段的中國制造業企業數據，從不同的視角驗證FDI提高了中國企業的全要素生產率TFP及管理績效，且正向影響越來越強。王紅領和李稻葵等(2006)對1998-2003年間的《中國統計年鑒》及《中國科技統計年鑒》數據進行回歸，發現如果某一個行業中FDI進入的程度提高得越快,則該行業內中國本土企業的研發能力也提高得越快。一些國外的文獻，例如Cheung和Lin（2004）、Wang 和 Wu（2015）、Zhang（2017）和Khachoo et al.（2018）等都認為，FDI對中國工業部門的研發和技術進步有顯著的促進作用。隨著加入WTO,中國逐步深度融入全球產業鏈，并取得了舉世矚目的經濟快速發展，文獻中關于FDI對中國經濟的正向促進作用日益得到肯定。裴長洪(2011)認為FDI對發展中國家的東道國融入“全球供應鏈”并有效參與國際分工有顯著的促進作用，從而能夠充分發揮并加強自身的比較優勢，整合全球生產要素，提升其國際競爭力。而那些未能深度融合于“全球供應鏈”的發展中國家，則可能在當今經濟全球化的國際環境中被邊緣化。近十年來，隨著部分發展較慢的外資企業在競爭日益增強的中國市場中被擠出，以及部分外企因自身策略調整或因中國各宏觀條件及相關政策不斷變化的背景下主動撤離中國，文獻中關于外資撤離的研究開始增多。國內外現有文獻普遍認為外資撤離對東道國的企業經營和經濟發展都會造成負面影響。Javorcik和Poelhekke（2017）認為外資撤離后，對企業在經營的各個方面都有所惡化。桑百川等(2015）、王孝松等（2017）和尚運生（2019）的研究表明，外資撤離會對中國的就業，進出口，高新技術行業的成長，以及參與全球產業鏈產生抑制作用。楊超和林建勇(2019)發現，外資撤離后不僅在當年會降低企業的經營績效，而且其負面影響會一直持續到后續幾年。

文獻中關于外資撤離動因的研究，通常從兩個方面展開研究：（1）微觀方面，從外企自身角度展開討論，例如Hryckiewicz和Kowalewski（2011）研究發現，母公司發生經營績效低于目標是外資子公司撤離的主要原因。而Berry（2013）認為跨國公司在東道國撤資的主要原因是其在東道國的海外子公司的經營業績不佳。Jagersma和van Gorp（2003）發現外資撤離的主要原因，是要進一步集中聚焦企業的業務范圍導致精簡海外子公司，或為了提升海外子公司的業績表現。Markides（1995）、Benito（1997）、Haynes et al.（2003）、Meinshausen和Schiereck（2012）則認為，跨國公司把資金從東道國撤離的主要動因是為了在全球范圍調整其經營戰略和進行業務重構，跨國公司可以通過剝離其海外子公司的非核心業務，精簡業務，以提升該企業的全球運營績效；其他次要原因還包括發現更好的投資機會，在東道國缺乏競爭力，或產品被東道國競爭對手仿制，東道國不夠友善的政治環境，等等。（2）宏觀方面，從東道國的市場環境和相關政策角度展開討論，例如Fisch和Zschoche（2011）發現，跨國公司在東道國的市場機會減少以及東道國經營成本上升會促使這些跨國企業從東道國撤資。值得注意的是，Filipe（2012）、Tate（2014）和Fratocchi et al.（2014）的研究都表明，美國政府推出的優惠稅收政策，財政補貼及帶有貿易保護主義色彩的產業政策都驅動美國的制造業跨國公司從東道國撤資并回流美國本土。這些研究結果對近日美國聲稱資助企業撤回美國的現狀有直接參考意義。

國內的相關文獻也提出類似的看法，文東偉和冼國明（2009）、裴長洪和楊志遠（2011）均認為，跨國公司總部所在的母國對政治經濟等條件的變化，會顯著影響其在東道國子公司的投資或撤資的決策。苑生龍（2017）認為過去幾年發生的部分外資撤離中國的現象是在中國產業結構不斷優化升級的背景下，現有的存量外資企業優勝劣汰的正常發展過程。李玉梅等（2016）認為我國投資環境、行業發展狀況以及母公司特征對外資撤離的決策有顯著的正面效應，而外資企業的經營績效對外資撤離中國有顯著的負面效應。李玉梅（2017）并認為，美國政府為吸引制造業回流美國而推出的一系列稅收減免等刺激措施，是制造業從中國回流美國的主要原因。而中國持續上漲的生產力成本、產品質量問題，知識產權保護等因素也是外資撤離的其他一些重要動因。

關于外資撤離中國的動因和總體趨勢的研究，相關文獻仍相對較少。畢吉耀和李大偉（2015）以及苑生龍（2017）認為，外資對中國的FDI在發展多年之后趨于飽和，增速趨緩，外資撤離趨于增加，但未形成“撤資潮”。

總體而言，國內外現有文獻普遍認為FDI會對東道國的經濟呈正面的溢出效應，而外資撤離時，會對東道國的企業和宏觀經濟發展產生顯著的負面影響。因此，研究外資撤離中國的問題，尤其在目前中美貿易摩擦持續，COVID-19疫情導致全球經濟面臨危機的時事背景下有較強的現實意義。目前國內外對于外資撤離的研究尚屬于早期階段，相關文獻相對較少，尤其對于中美貿易摩擦和COVID-19疫情背景下的外資撤離中國的研究，更缺乏足夠的文獻進行系統的梳理和分析，本文期望能夠在這一方面填補空白，為微觀層面的企業決策者，及宏觀層面的政策制定者提供基于最新數據和時事發展情況做出的分析研究和參考建議。

本研究期望在三個領域對文獻的發展做出貢獻：第一，利用OLI理論框架及其推導，對外資撤離中國的趨勢進行研究，包括從所有權優勢、區位優勢、內部化優勢，以及OLI關于FDI的模型這4個維度進行了微觀層面的分析。第二，從宏觀層面分別針對中美貿易摩擦及COVID-19疫情下中美經濟情況進行了分析。第三，從反事實的視角，對東南亞各國、印度及臺灣地區的經濟情況進行了國別分析，闡述了中國制造的短期不可替代性。

三、外資撤離中國的歷史及現狀分析

根據中國商務部公布的1983-2019年官方數據，中國吸引FDI總體趨勢是不斷上升的。過程中，在2005、 2009、2012和2016年，由于各政治經濟事件的沖擊，FDI增速錄得負值（圖1），而這幾年，亦是發生外資撤離中國事件較為集中的年份。

圖1 中國外商直接投資額與增長率變化趨勢圖

同時，根據國家外匯管理局公布的數據，外資撤離中國有逐年增加趨勢(圖2)。

圖2 外資撤離中國年度統計

自中國于2002年正式加入WTO后，外資于2003年即發生了第一次集中撤離的情況。筆者認為，這主要是因為中國經濟加速融入全球化，對外經貿環境發生較大變化，而人民幣對美國匯率大幅升值，對低附加值的外商投資企業構成國內外市場的雙重沖擊。因此，從文獻數據中可以發現，這段時期比較突出的是一些低端制造業的日韓企業集中撤離中國。據統計，2005年，山東省的日本企業尚有近2千家，在不到10年的時間里，只剩下了一半。劉曉寧（2008）發現，2000-2007年間撤離青島的韓資企業中，絕大部分是技術含量較低的傳統勞動密集型企業。撤資的主體是投資規模在30萬美元到50萬美元之間、出口為主、利潤較低的典型中小型企業。

2009年，是外資撤離中國的第二次集中暴發期。是年，中國FDI額同比下降3.6%，有美國耐克、日本日立等公司撤離中國。筆者認為，其主要原因是受到2007年全球金融危機風暴的沖擊。同時，中國于2008年開始實施新版《勞動合同法》和“兩稅合一”，人民幣持續升值，這些因素也造成了較大的影響（桑百川和王拾，2007；李玉梅等，2016；李磊等，2019）。但這一現象并非一定負面，林毅夫（2006）在此政策出臺之前就曾認為，中國此前“雙缺口”條件下形成的鼓勵外資優惠政策已不再適應中國經濟當前發展需要，應調整為以吸引國內所缺乏，且對中國經濟發展至關重要的高新技術產業為方向，實行“兩稅合一”，代之以鼓勵吸引高新技術行業的差別待遇政策。因此，筆者認為，當時的部分外資撤離應該是在中國政策制定者的預案之內的情況。

2011-2012年，是外資撤離中國的第三次集中暴發期。有德國阿迪達斯、日本松下、美國NCR等知名外資企業撤離中國。筆者認為，其主要原因是2010年12月1日起，稅務部門對外資企業及外籍個人取消超國民待遇，對相關企業造成了沖擊。同時，中國快速增長的國際貿易順差導致國際貿易摩擦加劇促使部分出口為主的外資企業撤離中國（鄧婕，2012）。但中國FDI增長率的顯著變化發生在次年2012年，同比下降3.7%。這說明在2011年，仍有一些新進的外資流入中國，對沖了當年外資撤離的金額。

2016年，中國FDI增長率第四次錄得負值（-0.2%）。筆者認為，其主要原因是特朗普正式當選美國總統，其競選期間高調宣傳其對華貿易方向，造成部分外資企業對中國的投資信心產生動搖。是年，美國半導體公司Microsemi關閉上海工廠，富士康則宣布在美國投資100億美金于威斯康星州建立工廠，并得到特朗普的高調贊揚。2018年3月以來，特朗普帶領美國政府對中國發起了其所謂的“貿易戰”。受此影響，在過去的一年余時間里，再次發生了部分外資撤離中國集中暴發的情況，例如日本的奧林巴斯、歐姆龍、索尼以及韓國三星等。而世界第二大軟件企業美國甲骨文公司則宣布逐步撤銷其中國研發中心，其CEO埃里森公開表示此舉是為了支持特朗普發動的“貿易戰”。特朗普本人及美國相關政商人士多次公開宣稱，對中國發起“貿易戰”的目標之一，是促使外資撤離中國，逐步減少中國在全球產業鏈中的分工，以達到削弱中國經濟、阻遏中國發展的目的。曾負責中國事務的美國助理貿易代表Claire Reade指出，“本屆政府正在做的一些事情就是把跨國企業在中國的‘根’拔出來，讓它們轉移到中國以外的地方去。”東方證券首席經濟學家邵宇認為，美國發動貿易戰的直接目的是重塑全球產業鏈，讓企業撤出中國，從而達到遏制中國、維護亞太和平和美國全球地位的目的。而民主黨黨魁佩洛西早在2010年就曾發表過類似言論，希望美國在華企業退出中國市場。在對華經貿政策方面，民主黨表現出的對華排擠傾向并不亞于特朗普政府。美國共和、民主兩黨以及政商界的部分人士，對遏制中國經濟發展、降低對美國的挑戰等立場具有一定程度的共識。因此，無論2020年特朗普能否連任，美國在削弱中國在全球化經濟產業鏈中的分工，邊緣化中國在世界經濟中的作用，促動外資撤離中國等方面的努力皆有可能持續。

2020年，隨著COVID-19的疫情在美國持續蔓延，美國面臨經濟危機甚至經濟蕭條的風險。在此背景下，特朗普及其官員多次試圖把美國疫情失控的責任推卸到中國，以轉移國內矛盾和視線。當地時間2020年4月9日，白宮經濟顧問庫德洛（Larry Kudlow）表示，要改變美國對中國制造的過度依賴，可以由美國政府全額直接報銷美國公司撤離中國的費用，包括將車間、設備、知識產權、業務方式、技術等回流支出100%直接費用化（immediate expensing），即由政府為美國企業從中國搬回美國的成本埋單，從而促進美國企業撤離中國。此前，路透社及彭博社等多家外媒亦報道日本政府以COVID-19疫情為由，計劃出資2435億日元（約合人民幣158億元），資助日資企業撤出中國。這是在COVID-19疫情于國外持續蔓延，全球經濟面臨嚴重危機的背景下，對中國經濟的一次新挑戰。

因此，中國相關的宏觀層面政策制定者和微觀層面的企業決策者，均需對外資撤離的形勢和趨勢做出研判，制定恰當的反制措施，降低對中國經濟發展和企業績效的沖擊。本文的目的，就是期望在中美貿易摩擦及COVID-19疫情背景下，對外資撤離中國的趨勢進行合理分析，為相關人士提供研究性參考。

四、OLI理論及推導

英國雷丁大學Dunning(1977，1981，2001)基于之前關于國際貿易及FDI的各經典理論，提出和發展了OLI理論(Ownership, Location & Internalization，國際生產折衷理論)。他認為，跨國公司的FDI活動必須要同時具備三個必要條件：是否具備所有權優勢(Ownership，例如技術優勢、資本優勢、經濟規模優勢、組織管理能力及品牌優勢等)，是否將其優勢內部化(Internalization，例如降低交易成本或信息成本，保護財產權，改善企業的競爭優勢，降低或分散風險等)，是否在投資目標東道國具備區位優勢(Location，例如政府政策、市場規模、基礎設施、勞動力及成本等)。如果跨國公司僅具備擁有所有權優勢，則會選擇技術授權；如果跨國公司僅同時具備所有權優勢和內部化優勢,則選擇出口。OLI理論基于要素稟賦和市場失靈的視角把FDI歸納為三種類型：市場導向型(進口替代)、資源導向型(供應導向)、效率導向型(理性投資),即OLI的FDI模型。

Boddewyn(1983)進一步推導了OLI理論，并用以研究外資撤離問題。他認為,導致外資撤離東道國的動因和FDI的動因是一致的。研究外資撤離問題即是FDI的逆向分析。他提出當所有權優勢、內部化優勢以及區位優勢之一任何一個必要條件的喪失，都會導致跨國公司撤離東道國市場。

OLI理論體系對經濟學研究的貢獻包括：(1)集中并吸收了之前學術界各主流FDI理論的優點，克服了之前經典理論只注重研究資本流動的不足；(2)強調了FDI活動匯總所有權形式的相關性，并對其進一步具象化；(3)既肯定了絕對優勢對FDI的作用，也強調了誘發FDI的相對優勢；(4)很好地解釋了跨國公司進行國際貿易及商業活動的三種主要方式，即出口、技術轉讓和FDI，并直接論述了三種決策的動因差異，使FDI的理論研究更加全面和綜合。OLI理論在過去近40年中，不斷被完善更新，現已發展為經濟學界分析FDI相關問題的核心理論。

本文以OLI理論為研究框架，是因其有機地整合了前人的FDI理論，使本文對外資撤離的分析邏輯更加直接、清晰。同時，Boddewyn的“所有權優勢，內部化優勢以及區位優勢之一任何一個必要條件的喪失，都會導致跨國公司撤離東道國市場”的OLI理論推導鞏固了本文研究的理論基礎。

五、基于OLI理論的外資撤離中國趨勢分析

（一）OLl理論所有權優勢（Ownership）視角的趨勢分析

首先，OLI理論認為所有權優勢來自于東道國的市場不完善，導致跨國公司可通過發揮其在技術、資本、經濟規模、組織管理能力及品牌等方面的優勢獲得壟斷或寡頭市場地位從而獲得超額利益。目前而言，雖然中國的工業部門在很多的行業中已經取得長足進步，但是總體而言，中國本土企業同歐美日本等跨國企業之間仍在技術、資金、品牌、管理等方面有一定的差距。尤其在高新技術領域的汽車、電子、芯片、材料、精細化工、生物醫藥等行業，差距仍然較大，使得在這些領域具備領先優勢的外資仍然有機會獲得超額收益而留在中國。筆者認為，未來外資企業在中國的生存空間取決于其技術及管理等方面創新的速度能否領先于中國本土企業仿制及追趕的速度。就目前來講，OLI所有權優勢的必要條件在中國依然存在，從而為那些具備領先優勢的外資企業提供了留在中國的發展空間。

（二）OLl理論區位優勢（Location）視角的趨勢分析

OLI理論認為如果東道國在吸引外資政策，經濟發展水平、市場規模、基礎設施、資源稟賦、勞動力及其成本等其他投資環境方面具備優勢條件，則會對FDI產生吸引力。在吸引外資政策方面，中國通過實施《外商投資法》，出臺《關于進一步做好利用外資工作的意見》（“穩外資20條”）1中國商務部網站：http://www.mofcom.gov.cn/article/tujie/tujieb/201912/20191202921317.shtml .等一系列政策法規，以期穩定外資規模、優化外資結構。在經濟發展水平方面，中國還存在地區間發展不平衡，人均GDP等關鍵經濟指標仍處于發展中國家水平等問題。而在市場規模方面，中國巨大的內需消費市場對外商具有強大的吸引力。以汽車市場為例，中國2018年全年汽車銷量為2808.1萬輛，連續10年蟬聯全球第一，占到全球汽車市場的33%，比排名第二三四名的美國、日本、印度三個國家的銷量之和還高（圖3）。代表汽車行業未來發展方向的電動車市場，中國銷售76.9萬輛，占全球電動車市場的61%。由于汽車行業是美國、日本和歐盟的支柱產業，帶動了這些國家汽車產業鏈的上下游企業發展。讓這些跨國汽車企業撤離中國，把世界最大的市場拱手讓給競爭對手獲得規模效益而使自己處于競爭劣勢，是不現實的。

圖3 2018年全球主要國家汽車銷售量

另外，對于電子數碼、食品飲料、農產品、日用品等行業，中國都是全球數一數二大市場。如果相應的外資企業撤離中國，依靠進口參與市場競爭，則相對那些在中國本地具備生產能力的競爭對手失去競爭力。在基礎設施方面，中國在交通、物流、供電、電信、金融及配套服務等領域都具備較強的國際競爭力，并具備相對豐富的自然資源稟賦。中國有充足的高效率勞動力，這一點，已經得到世界各界廣泛認可。中國的勞動力絕對成本雖然相對其他一些發展中國家不再具備優勢，但由于中國產業工人的技術水平、勞動效率、文化程度等方面仍然領先那些發展中國家，因此綜合的相對勞動力成本仍具有一定的國際競爭力。

（三）OLl理論內部化優勢（lnternalization）視角的趨勢分析

隨著外資企業在中國的逐步成熟，其在中國市場的內部化優勢已經比較鞏固，主要體現在避免中國市場不完全對其利益的影響而將其優勢保持在企業內部的能力。首先，中國在競爭壁壘、政府干預等市場不完全方面，以及知識市場的信息不對稱或高交易成本方面都領先于大多數發展中國家。另外，總體而言，外資企業在中國發展的過程中所積累的豐富經驗和人才儲備，足以使他們有效地規避市場風險，降低交易成本。

（四）OLl的FDl模型視角的趨勢分析

對于在中國的外資企業而言，市場導向型外企以中國本地生產來替代進口，替代是保證其市場競爭力的有力優勢條件。中國對資源導向型和效率導向型的外企而言，無論在人力的供應，還是資源稟賦、基礎設施以及配套服務方面都具備明顯優勢。

因此，從微觀層面，基于OLI的理論進行的以上分析可見，FDI投資于中國的各必要條件均未喪失，外資撤離中國缺乏足夠的內生驅動。下面，我們再從宏觀層面，基于宏觀經濟數據分析外資撤離的趨勢。

（一）以中美貿易摩擦對宏觀經濟影響為視角的趨勢分析

首先，從FDI數據所體現的總體趨勢來看，外商對中國投資仍處于較高水平，受特朗普挑起的貿易摩擦沖擊的影響正在逐步吸收，趨于穩定。在圖4中，根據商務部數據，我們看到，雖然2019年的外商新設立家數相對2018年有明顯下滑，但是相對過去10年的平均每月2633家新設立外商投資企業而言，月平均3430家，比10年平均值高30.3%。從投資金額來看，2019年前9個月的月平均吸收FDI共112億美元，比10年平均值高10%。觀察2016年11月特朗普當選總統前后的數據可見，外資對中國的直接投資是逐步增加，在2017年11月特朗普訪華中美關系顯示良性互動后陡然加速，而在2019年貿易摩擦加劇后，又明顯下降，目前逐步趨于穩定的過程。

圖4 中國吸收外資新設立企業數量及同比變化趨勢

從中國外匯儲備變化的角度，截至2019年10月最新數據，中國的外匯儲備的2019年月平均儲備為31000萬億美元，比10年平均月外匯儲備規模32585.72萬億美元略低4.9%，但比2016年11月特朗普當選總統后至今的月平均30875萬億美元仍高1%。說明并沒有外資凈流出的情況，且顯示了中國有較強的外匯儲備力量以抵御外圍經濟環境變化，防范匯率大幅波動。

圖5 中國外匯儲備規模

從外貿角度，根據海關總署的統計，2018年全年在特朗普加劇貿易摩擦條件下，仍保持了11%的高增長，而貨物貿易順差則達到17%年增長的歷史新高。2019年，截至9月最新公布數據，中國對美國貨物出口總額達到3120億美元，雖比2018年同期下降10.7%，但從美國進口大幅同比下降26.4%，導致貿易順差維持在2213.4億美元的高水平，僅比2018年同期下降2%。這些數據顯示，特朗普在2018年發動貿易摩擦爭端以來，中國對美國的貨物出口情況總體仍然強勁。2019年受貿易摩擦加劇影響增大，但顯示雙方出口俱損，而美方損失更大的現象。即便考慮到雙方都會有部分產品繞道第三國出口到對方的情況，亦不會改變以上情況。可見，在特朗普發動貿易摩擦并屢次大幅增加對中國進口關稅的兩年以來，由于中國的反制措施以及中國經濟對美出口的韌性，特朗普至今尚未達到其降低對華貿易順差的目的。如果美國進一步加大對中國的關稅，未必能改變目前的不利局面，卻會增加經濟的不確定性。而在目前美國經濟條件脆弱，距大選僅約半年時間的背景下，這樣的不確定性顯然不符合美國的經濟利益以及特朗普的政治利益。因此，目前外資并沒有撤離中國的必要性或緊迫性。

圖6 中國對美貨物出口額及順差

（二）以COVlD-19疫情對宏觀經濟影響為視角的趨勢分析

隨著COVID-19疫情在歐美持續蔓延，各國面臨巨大的經濟危機風險。美國勞工部最新數據顯示，截至2020年4月4日，已經有1600萬美國人失業。高盛、摩根大通、摩根士丹利等多家機構以及前美聯儲主席耶倫均預測美國的失業率將有可能升至30%，超過1929年大蕭條時期的歷史峰值25%，美國經濟在第二季度將收縮14%—30%，面臨嚴重衰退。圣路易斯聯儲的最新研究顯示，美國GDP有可能萎縮34%，失業率則在26%到51%之間，在最壞的情況下，失業率最高將飆升至76%。美國國家債務總額在2019財年已經攀升到創紀錄的22.7萬億美元，相當于本財年GDP的106.5%。截至目前，美國國會已經批準撥款83億美元以抗擊疫情，未來還有進一步增加負債撥款的計劃。由于特朗普的稅改，使美國2019財年稅收收入增速降至了3.4%，甚至低于名義GDP 4%的增速，支出卻增加了7%，達到4.16萬億美元。債務的增長已經大幅超過了經濟的擴張，實際上美國正在用借來的錢購買這種經濟擴張。債務的失控造成嚴重的利息負擔。而中國和日本兩個最大的債權國以及俄羅斯等國都已經開始拋售美債，將進一步惡化美國的財政壓力。美國需要中國大量購買美債以穩定其發行和利息。在此財政條件下，美國政府無力資助企業撤離中國，也很難在疫情影響及經濟危機風險背景下，發動新一輪實質性的貿易摩擦。

大中型制造業企業撤離中國會產生較高的成本，需要一定的周期，還有退稅返還、解聘員工、環保、財務、法律、拆卸、包裝、運輸、設備損耗，等等一系列支出。在目前疫情有可能引發經濟危機甚至經濟蕭條的背景下，企業首先考慮的是收縮風險敞口、降低費用、削減投資。撤離中國意味著要在新的地方重新投資設廠，顯然不符合外資企業當前的經濟利益及風險管控。即便美國和日本政府能夠通過稅收優惠或甚至“完全報銷”的方式進行資助，也難以說服主流企業在目前疫情條件下做出撤離中國的決策。

同時，中國是世界各國中率先穩定住疫情，開始復工復產的。這樣的“先發優勢”會自然導致跨國公司首先考慮利用其在中國的產能進行生產，而非在這個時間節點撤離中國。尤其中國在本次抗擊疫情中表現出來的強大的社會組織能力以及制造和后勤能力，顯然會給跨國企業以更強的信心，尤其把制造業部門留在中國。

（三）國別比較角度的趨勢分析

因全球經濟的不確定性增加，“反全球化”浪潮及貿易保護主義抬頭等因素，國際FDI近年來持續下降。根據聯合國貿易和發展會議發布的《2019年世界投資報告》，2018年全球外國直接投資總額較2017年減少了13%，已經連續第三年出現下滑。其中，流入發達經濟體的FDI總額減少了27%，降至2004年以來的最低水平。美國在受特朗普稅改的利好條件下，仍然減少9%。歐洲因遭美國稅改沖擊，其FDI流入總量大幅降低到不足2000億美元，是2017年一半的水平。英國大幅減少了36%。日本則是FDI的凈流出國。2018年流入發展中經濟體的FDI僅小幅增長了2%。其中，對拉丁美洲的FDI流入減少了6%，比該地區鼎盛時期低了27%。而流入轉型期經濟體的FDI繼續下降至僅340億美元，比2017年同期大幅減少了28%，其中，俄羅斯所吸收的FDI比2017年銳減了49%。相比之下，2018年中國吸引FDI流入量為1390億美元，僅次于美國，全球排名第二，比2017年的1340億美元增長3.7%，相對以上列舉的世界主要經濟體表現較好。以上數據可見，全球總體的國際外商投資活動正在減速，包括美國、歐洲、英國、日本在內的發達經濟體，以及發展中國家經濟體在吸引外資方面皆表現不佳。而中國則相對而言在全球經濟體中表現出對外商投資有較高的吸引力，并在2018年保持了溫和增長的趨勢。

東南亞各國和印度一直以來是部分外資撤離中國后的熱門轉移地區。但是，東南亞各國的經濟規模普遍較小，其中GDP最高的印尼小于山東省的GDP，第二高的國家菲律賓小于安徽，而FDI投資熱門國家越南的GDP小于內蒙古，相當于中國各省排名的第22名（圖9）。這就意味著東南亞諸國目前沒有足夠的經濟體量，以及相應的基礎設施和配套服務來承接大規模外資尤其制造業的涌入。如果這些國家投資擴大基礎設施以及提升配套服務，則需要一定的周期。例如東南亞國家和印度普遍存在供電供水、交通運輸以及金融服務能力不足的問題，都需要大規模的投資以及較長的時間才能逐步解決。因此，東南亞各國和印度在短期內替代中國以承接大規模外商投資，尤其是制造業轉移并不現實。

圖7 東南亞主要國家2018年GDP與中國各省的對比

除了基礎設施和配套服務不足以外，東南亞各國和印度還缺乏完整的產業鏈配套。這就意味著，如果有些制造業的外商企業把工廠從中國轉移過去，將有可能面臨著仍需從中國采購部分原料或零部件，甚至要把半成品運回中國進行后續的生產及總裝的情況。這會導致這部分外商企業的成本上升、效率下降，對比那些仍然留在中國的同行，失去競爭力。

從整體營商環境的角度來比較，目前東南亞和印度等國和中國仍存在較大差距。根據世界銀行2020年最新數據，中國的營商環境便利度和日本持平，比印度高10%，比越南和印尼高12%，比菲律賓高24%。

東南亞和印度另一個重大投資隱患是匯率風險。由于東南亞各國和印度無一例外，都是小幣種獨立貨幣，由于其外匯儲備較低，經濟實力較弱。例如1997-1999年間東南亞金融危機期間，印尼盧比貶值69%，馬來西亞林吉特貶值33%，泰銖貶值30%，導致資本大量外逃，經濟惡化、社會動蕩、政局不穩 （陸建人和周小兵，1999）。在過去國際經濟環境總體穩定的十年中，越南盾持續貶值25%，菲律賓比索貶值34%，印度盧比貶值69%，印尼盧比貶值79%。顯然，外資在東南亞和印度投資需要承擔匯率的風險。而中國具備全球各國中最高的外匯儲備，遠超印度和東南亞各國(圖8)，抗金融風險和匯率波動的條件穩固。中國央行管理匯率穩定的能力和經驗較強。外資在中國投資，不必過于擔心人民幣大幅貶值的風險。

圖8 東南亞主要國家和印度的外匯儲備與中國對比

另外，勞動技能缺乏，工作態度懶散，出錯率高，大部分原材料和半成品需要從國外進口，產業轉移所需的駐外技術和管理人員費用高，文化差異或語言溝通不順導致的糾紛和罷工等等問題普遍存在，導致總體成本上升，勞動效率較低。總體而言，目前印度、印尼、菲律賓、越南、柬埔寨、緬甸等國的經濟狀況還相當于中國20世紀80年代“三來一補”的階段，短期內無法達到中國制造業的發展水平，難以大規模承接中國的制造業轉移。

臺灣地區同樣有經濟體量小、貨幣脆弱等不足。同時，由于臺灣地區地小人少，還有“五缺”，即“缺水，缺電、缺地、缺才、缺工” 的問題。臺灣地區目前已經沒有足夠的土地可以供應大規模制造業生產回流。由于社會反對進一步建設核電站導致電力供應不足，甚至工業用電電壓不穩定。另外，臺灣地區的年輕人普遍不喜歡在工廠從事制造業生產，而是更傾向于從事服務業工作。因此，工廠大規模招工困難，員工成本較高。這些因素都嚴重制約了外資大規模從大陸搬遷到臺灣地區。

六、結論及政策建議

隨著我國產業結構逐步升級，勞動力及其他經營成本持續上升，產業政策不斷調整，連同國際經貿大環境的變化，外資撤離中國的情況有向長期化、普遍化、復雜化發展的趨勢。本文通過對文獻的總結、歷史的梳理、宏觀經濟分析以及國別比較，得出結論：中美貿易摩擦以及COVID-19疫情的影響，未能使外資撤離中國成為主流趨勢，印度、越南、中國臺灣等國家和地區短期內尚不能取代中國在全球產業鏈中的地位。

目前美國政府對華政策以及特朗普執政的不確定性，是外資投資中國的最大風險。美國對中國技術封鎖的風險正在加大，且中長期仍有可能持續鼓勵外資企業撤離中國，以達到其把中國排擠出全球產業鏈，削弱中國競爭力的戰略目的。另外，部分外資企業有可能會在疫情結束后，開始著手準備分散部分制造業撤離中國的選項，以降低對中國的依賴及相關風險。中國的政策制定部門需充分考慮到這些不利情況，堅定不移地貫徹落實對外開放的各項政策，不斷優化中國的投資環境，加強對優秀外資的吸引力，加速學習引進外資的先進技術，以便在中長期能夠抵消國際環境的不利因素影響，為中國經濟的進一步健康發展提供新的動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