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峰
第一次工業革命后,歐洲各國相繼從封建社會過渡到資本主義,社會的劇烈變革,影響了西方文化價值觀念和社會心態,致使西方文學轉向。社會各階層,特別是知識分子,對社會深感失望,出于對啟蒙時代的反思,在文學創作領域,便催生了浪漫主義文學。
浪漫主義文學作家中有一部分,在工業革命后,對現實產生了悲觀消極的情緒,他們厭惡工業化之后社會產生的痼疾,反對工業對人的異化,于是消極避世,作品傾向于自然風光的描寫和對鄉土的依戀,較有影響的有法國盧梭的“回歸自然”,英國彭斯的回歸鄉野,還有“湖畔詩人”華茲華斯、柯勒律治、騷塞,他們厭惡工業化的城市文明,先后在英國格拉斯米爾和文德美爾兩個湖畔隱居,寄情于山水,回歸中世紀宗教式的農村生活。而另一部分作家,則與時俱進,將強烈的抒情和鮮明的政治傾向結合在一起,他們以人道主義為武器,敢于批判社會的黑暗。他們把矛頭直指封建貴族,抨擊資本主義社會中殘存的封建勢力,同時也抨擊工業革命的弊端和資本主義的罪惡,他們寄希望于未來烏托邦,構建空想社會主義。他們的作品中具有磅礴的激情、粗獷的力量、不屈不撓的斗志,具有崇高而偉大的精神,并閃耀著理想主義之光。代表詩人有雪萊、拜倫等。
從世界范圍來看,中國工業化的進程和西方發達國家相比,較為滯后。新中國成立以后,工業才逐步得到發展。改革開放以來,特別是近年來,各種資本的涌入,進一步激發出中國工業潛力和活力,中國工業化進程突飛猛進,緊追世界技術前沿。工業的快速發展,對我國政治生態、經濟生態和思想文化等,產生了巨大而深刻的影響。藝術是時代和現實的映像。近年來,中國工業發展的突變對文學的影響類似于第一次工業革命之后的西方文學,各種詩歌流派紛呈,各種觀念相互激蕩,使詩歌出現了少有的繁榮。首先是農業、農村詩歌的崛起。隨著工業化、城市化的擴張,農業、農村的空間被擠壓,很多詩人也產生避世的情緒,他們對鄉村黃昏溫暖的懷戀,唱響了新時代的田園牧歌,一時間大江南北農業、農村詩盛行,并成為一個時代詠唱的主題之一。其次,工業詩歌應時而生。其中打工詩歌一度興起,成為一個時代工業文學嶄新的標簽。當下對于中國新工業的抒情正成為一個重要維度,它承接建國以來對于工業的期盼和理想,吹響了新時代的號角與轟鳴。
偉大的時代,必然有偉大的召喚。偉大的時代,自有一種文化的自信和內驅力,來催生詩意。中國早期的工業詩歌,由于勞動人民翻身作主,工人充滿了主人翁式的樂觀向上的精神和理想主義色彩。這一階段的詩歌,具有革命浪漫主義情調。同時,這個時期的工業詩歌,也是對新中國工業興起的感嘆和禮贊。“石油詩人”李季的《玉門詩抄》《致以石油工人的敬禮》,如“煤炭詩人”孫友田的《煤海之歌》《礦山鑼鼓》等。
這一時期,詩歌主要表現成政治口號的吶喊,但隨著思想的解放,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始,工業詩開始變得豐富而深刻起來。一些先鋒詩人,給工業詩歌輸入了新的血液,成就了新的藝術形態和價值,詩歌的內涵整體上日益豐富。如楊煉的《鑄》:“就這樣,鋼水/深紅的血液/沸騰著,注入我的胸中/金黃的花束和星星/組成一個嬰兒最初的笑容/生命開始了——/鐘聲嘹亮、清澈/像懸掛著露珠的黎明/早霞在迸濺/——我站起來/美麗、灼熱、年輕……”,通過一層層意象的疊加,使詩不再純凈、單一地表現工人階級的英雄主義,而有了更豐富的表達。有過工人工作經歷的舒婷、于堅也寫過工業詩歌,于堅的《羅家生》也有一定代表性:“文化大革命/他被趕出廠/在他的箱子里/搜出一條領帶/……他死了/電爐把他的頭/炸開了一大條口/……煙囪冒煙了/工人們站在車間門口/羅家生/沒有來上班”,對工人命運的關注,充滿了人文關懷,正如于堅自己所說:“《羅家生》實際上是一首相當感傷的詩,它的人本主義和羅曼蒂克式的憐憫都顯而易見”。詩人總想運用隱喻的力量喚醒時代的某些缺失。
隨著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農業大國在向工業化現代國家急速嬗遞,轉型期必然經歷陣痛。城鄉的差別,東西部發展的不平衡,貧富差距的擴大,物質成果的逐步豐碩和精神世界的不斷貧瘠,這些現實問題的出現必然刺激著詩歌的神經——而這一時期,我國農村剩余勞動力和落后地方的城鎮失業人員,大量涌入工業化密集的沿海及發達的大中城市,他們帶著想擺脫貧困的愿望和對都市生活的向往,開始了在城市的漂泊與勞作。流水線的囂叫,高強度的勞動,出租屋狹窄和濃重的汗味,十幾個小時的機械式勞作,讓他們承受了社會轉型期的生命之重——作家們犀利的目光開始向他們聚焦,而他們中的一些文學愛好者也開始用自己的筆觸譜寫出足以宣泄自我情緒的詩歌。于是中國打工詩歌風起云涌,在一個時代的上空轟鳴,現在還有余響。打工詩歌以在場的體驗,以底層勞動者的艱辛,如羅振亞所說“給讀者在閱讀當中被猝不及防的生出一縷緊張、悲憫和疼痛,拉動了詩和現實的關系”。“那塊淬火的鐵掉在地上,又被澆上冷水 /細小而絕望的聲音 ”(鄭小瓊《奔跑》);“他的胸部的面積越來越窄/二氧化硅的粉塵/在他誰也看不見的肺泡上堆積了多年/肺組織已全部纖維化/就像他家用來壘豬圈的土疙瘩/……他一直在福建的鉛礦和采石場交替著打工 ”(熊國太《肺矽病人》)。正是苦難,在雕塑一個時代。當然,城市和工業永遠充滿迷幻,隨著手工操作逐步變為數控和智能化,隨著保障體系的建立,國家性的維權和城市的融入,農業的工業化,打工從傳統意義上淡出。通過職業素質的提升,龍小龍認為“‘打工者早已不再是卑微寒磣的務工人員代名詞,現在他們已經改名為‘產業工人”。而工業詩歌也逐步由現實的敞蔽和揭示,向展現工業的憂患過渡,向沉浮在市場經濟下的工業命運作深層次打量,不斷挖掘既有傳統工業又有新型化工業的當下工業現實的多極而豐富的內涵。工業、工業園的圈地,激活了土地的生殖力,人員的流動促進了區域文化的交流,帶動了城鄉的生活富裕和繁榮。工業園的出現,改變了這片土地上的物質和精神的風貌。當地一些農民放下鋤頭去上班,下班又拿起鋤頭,亦工亦農的族群,成為新時期一道亮眼的風景。而工業詩歌,所要拓開的正是這個偉大時代工業的宏闊的敘事,尊重工人的勞動,對流水線上艱辛的勞動者進行贊美,他們為事業敢于付出敢于犧牲,他們在平凡的崗位上創造產品和價值,并用勞動改變了自己的生活。詩人靈川在寫爐前工時,“掌心里走動著熔煉與氧化/就像春天的陽光/提煉著/血脈的純度和骨骼的硬度”;寫煉焦工時,“我看見一個工人在煉焦爐上,/面對爐門/仿佛面對春天的城門,臉上綴滿了/桃花的光芒”(靈川《鋼鐵群英譜》)。金屬質的語言,像在打鐵,他在打造鋼鐵工人的群雕。還有馬飚的詩歌《今日有三顆淚,高爐滾燙》,氣息相當充沛,“經由一片鐵水,為一萬人寫同一首詩/豐盈/有著無邊骨氣,誰的臉紅潤是今天的王”。工業詩歌同時也詠唱電、機器、盾構機、高鐵、無人駕駛、5G時代、數字化控制、智能制造,詠唱這新科技革命不斷升級的現代化工業,詠唱我們雙手托起的信息化、智能化、工業化不斷融合的新工業。以這些詩歌為主體的新工業詩由此敞亮在讀者面前。
工業詩歌在中國當代詩歌史中是一道獨特的風景。但總體來說其創作不夠成熟,當前的工業詩歌無論在量和質上都有著巨大的提升空間。如果把工業詩放在我們民族的歷史性格和當下世界文化融合的大背景下來分析,可以得出以下幾點:第一、工業文明與中國傳統的農耕文明相對立。回歸田園、回歸鄉土、回歸自然,一直是中國人的文化情結和理想化生活,而工業文明則相反。第二、集體意識和追求個性的對立。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受西方文化思潮的影響,中國文化精英個體精神進一步覺醒,張揚個性成為一個時代美學的共性追求。 而大工業的流水線的生產方式,復制、3D打印的同一性,人成為工業時代一個眾多同一的器件之一,本質上取消了人的個性和獨立。第三、工業的機械性、器具的冰冷、堅硬和理性,本身拒絕著詩歌的生成。第四、工業對自然的破壞,對藍天碧水的侵害,嚴重危及人的生存,自然有一種唾棄的生理上的反應。由于以上原因,工業詩歌更難寫,并且更難引起更廣泛的共鳴。因此,工業詩歌更需要拓荒者來不斷往前推,需要天才詩人的加入,并成為抱薪者,才會引燃出工業詩歌的熊熊大火。
當下工業詩歌將如何走?現提出以下建議:
一、向外延:寫出質樸剛健的工業詩歌。工業說到底,它還是一個社會走向現代文明的必經之路,是老百姓走向物質富裕的必經之路,是國家走向繁榮昌盛的必經之路。今天,中國工業將實現新的跨越。新工業詩歌,必須與之相適應。應沉入底層,謳歌創造,謳歌勞動,謳歌奉獻,抒寫平凡中的英雄。以鏗鏘之聲,以集體的轟鳴,以交響樂的雄渾來振聾發聵,給日益疲軟的詩歌加入鋼鐵硬度。感應時代律動,蘊含對家國的情懷,寫出屬于我們這個時代沉雄而博大的詩歌。
二、向內轉:寫出可感的獨特的人生經驗。工業,作為一種冰冷物,人的感情和經驗一融入了它,它的性質就發生了變化,它就變成了可感的事物。工業實際上是可以和人合而為一的,也具有人性的溫度。我還認為,詩人應從工業的同一中去發現獨特,在大工業中,每一個人都是一條自己的路,都具有自己的卑微或不凡。工業詩歌,在寫作手法上,不能用單一的比喻或敘事來構成,而應該聽任詩人的生活經驗,牽引著工業物豐富的意象,來展示人與工業、人與時代駁雜而豐厚的感情,并運用現代藝術的色彩,讓生硬而冰冷的工業包含激情和溫度,而成為讀者可感、親切、豐富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