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穎
2019年全國兩會上,全國人大代表、重慶市謝家灣小學校長劉希婭等三十名人大代表聯名提交了關于未成年人犯罪問題的議案,建議將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下限降低到十二周歲,相對刑事責任年齡調整為十二周歲至十四周歲,完全刑事責任年齡調整為十四周歲以上;并建議對《中華人民共和國未成年人保護法》進行修改,在第五十四條后附加一款“對于危害情節特別嚴重、造成巨大社會影響的行為人,可依照更高年齡段責任承擔規定進行處理。”
出于對未成年人的特殊保護,我國法律對未成年人刑事責任的承擔做出了年齡限制。現行刑法以“一刀切”的方式明確規定十四周歲以下行為人不負刑事責任,而十四周歲至十六周歲的行為人承擔相對刑事責任。我國長期以來側重對未成年人權益的特殊保護,始終倡導“教育為主,懲罰為輔”的未成年人刑事政策,堅持“教育、感化、挽救”的六字方針。但與此同時,我們也需重視未成年人權益和社會利益之間的平衡,對于觸犯刑法的低齡未成年人(特指未達刑事責任年齡的未成年人)絕不能片面從寬。
一、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的規定依據
違法追責的理論前提之一在于行為人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要求犯罪行為人具有一定的辨認能力,“為之”包括故意為之和過失為之,要求行為人對自身行為具有控制能力。依據自然規律,行為人年齡越小,其身心發展越不成熟,越是缺乏對客觀世界的辨認能力和對自身行為的控制能力。法律的制定需遵循“法律不強人所難”之自然法原則,因未成年人年齡較小、身心發展不成熟、欠缺足夠的辨認能力和控制能力,故在立法上難以苛求未成年人對其自身行為擔負嚴厲的刑事責任。
直接以年齡大小作為評判行為人辨認能力和控制能力的標準,簡化了個案中對行為人刑事責任能力的認定過程,提高了司法裁判的效率,同時也強化了司法的統一性。但在實務中,衡量行為人是否能夠對客觀世界、法律、自身的行為有著基本認識,是否能夠對自身行為進行自主控制,單一地以年齡為標準并不準確。就具體個案而言,完全的一刀切,忽視個體間的差異,僅因年齡限制而免于對行為人的刑事追責,最終使得行為人罪罰不相當則極易導致許多其他問題。
二、我國未成年人違法犯罪的法律實踐
依照“法無明文規定不為罪,法無明文規定不處罰”的我國刑法基本原則,《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中并未規定十四周歲以下為未成年人的刑事責任,即以“一刀切”的方式將十四周歲以下未成年人完全排除在了刑罰對象的范圍之外。除開特定八種危害行為以外,已滿十四周歲不滿十六周歲的未成年人違反刑法規定亦不用承擔刑事責任,對犯罪未成年人還應當從輕或減輕刑事處罰。關于違法后的處理,《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和《中華人民共和國預防未成年人犯罪法》中均規定到對于違法的低齡未成年人,應當責令其監護人加強管教,必要時也可由政府收容教養。此外,《中華人民共和國治安管理處罰法》中規定未滿十四周歲的未成年人違反治安管理規定的可免于治安管理的行政處罰,同時責令其監護人嚴加管教。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侵權責任法》與《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總則》相關規定,十六周歲以下、十六周歲以上至十八周歲不以自己勞動收入為主要生活來源的未成年人造成他人損害的,由其監護人承擔侵權責任。
在現行法律體系下,無論是刑法、行政法或民法,對未成年人違法行為均秉持著從寬處理的理念。法律需通過規定行為人的法律責任以起到對行為人行為的規范制約作用,若對未成年人違法責任的規定過于寬松,則將直接導致未成年人的違法成本過低,最終使得法律對未成年人違法行為的約束力被極大減弱,難以有效發揮法的規范制約作用。
三、當前法律實踐中出現的困局
近年來一個個令人觸目驚心的低齡未成年人惡性違法案件被頻頻推到公眾視野之下,而現行法律卻難以有效地將該部分行為極端惡劣的未成年人繩之以法,相關法律因此也不斷受到質疑。
(一)限制了法作用的發揮
法的作用包括了法的規范作用和法的社會作用,規范作用是手段,社會作用是目的。法的規范作用又包括了法的指引作用、法的評價作用、法的教育作用、法的預測作用和法的強制作用。由于我國刑法規定了最低刑事責任年齡,故未滿十四周歲的未成年人并非刑法的適格主體,即使其施了嚴重的危害行為也無法認定其構成犯罪。對于實施了危害行為的低齡未成年人而言,其犯罪成本幾乎為零,也就使得法律對于低齡未成年人的約束作用幾乎為零,法律權威遭到嚴重損害,法的作用也受到了極大地限制。現行法律規定使得法對低齡未成年人的強制作用被極大削弱,反面典型也難以起到教育作用,甚至會給其他未成年人帶來“犯罪要趁早”的錯誤指引。
(二)造成個案判決的實質不公
在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不少類型案件中的受害人同樣為未成年人,如校園霸凌案件。立法側重于寬宥實施了危害行為的未成年行為人,但相對于行為人,我們是否更應該平等地捍衛好同樣未成年的被害人的權益呢?不能否認對未成年人的特殊保護是必要的,但也絕不能一味從寬。由于刑事責任年齡的限制,實務部門對于低齡未成年人往往只能一放了之。實施同一危害行為的兩個行為人,或因出生時間上僅幾小時的前后差異,違法后果便會截然不同。現行法律下,具有完全辨認能力和控制能力的行為人在實施了嚴重危害行為之后,僅因年齡的限制則可而免受刑法制裁。對于犯罪未成年人的片面從寬政策,會造成對了具體案件中對被害人的實質不公,同時易引發不良社會影響。
(三)開展非刑罰教育措施的乏力
對于未成年人犯罪低齡化的問題,現行法律主要規定了“家長嚴加管教”和“政府收容教養”兩種矯治措施。收容教養本身性質不明,其性質無論是在實務界還是理論界都存在較大分歧,主要包括刑事執法行為說和具體行政行為說。其中,具體行政行為說中又包含行政處罰說、行政強制說等。收容教養實質是行政機關對違法犯罪的未成年人進行收容、教育的強制性改造,由行政機關決定并執行。筆者認為,雖然收容教養目的在于教育改造,但是階段性的強制改造具有人身限制特性,其性質更接近于行政處罰。此外,收容教養制度的相關規定過于原則,配套法律規范不夠完善,對于收容教養的對象、實施地點、實施期限、決定程序、執行機關等內容均缺少具體且明確的規定[1]。其中收容教養執行場所主要有工讀學校、收容所和少年犯管教所。各地工讀學校教學質量參差不齊,普遍存在師資力量不足、法律保障匱乏等眾多問題[2],同時還排斥接收具有嚴重危害行為的學生。收容所雖具有收容功能卻難以發揮教養作用。被收容教養人原則上應與受到實刑的少年犯分別關押,但實際上仍然存在將被收容教養人與少年犯混同關押于少年犯管教所的情況,這會給被收容教養人的教養改造帶來不利影響。
“家長嚴加管教”中嚴加管教的行為主體是父母或其他監護人,管教是否嚴格并不存在一個清晰可量的標準,也很難從立法上制定客觀標準,家長是否盡到了管教責任也難以評判。此外,由于立法上并未明確設定未盡責主體的法律責任,則無法對家長形成強有力的約束,難以有效督促其落實好管教義務。家長管教或過于極端或過于疲軟,時常流于形式,因此很難真正實現對走上歧途的未成年人教育改造的目的。
四、未成年人犯罪低齡化困局的應對
關于如何解決現行法律在實施過程中所造成的問題,學者們進行了廣泛的探討,總的可以歸納出兩種不同思路:一是在不改變現有法律的基礎之上,對相關規定進行細化完善,主要是對非刑罰教育懲戒措施的細化完善;二是對刑法中關于刑事責任年齡的部分進行修改,以更好地適應社會利益需要。
(一)完善現有教育懲戒措施
有學者認為盡管目前我國對未成年人違法行為的矯正措施存在較多不足,但并沒有全然拋棄另起爐灶的必要,整合現有矯治措施并加以完善是目前最為妥當的做法。[3]還有學者認為責任年齡的改變并不能真正解決問題,需優化相關的法律法規的配置,完善收容教養制度。[4]完善對未成年人犯罪低齡化問題的現有矯治制度,包括事前預防、事后教育引導以及必要的懲戒。細化收容教養制度的法律規定,應對實施地點、實施期限、決定程序、執行機關、教養方式等內容通過法律予以明確。[5]此外,還應設置專門的收容教養場所,在實施過程中強化對未成年人的引導教育,優化收容教養效能。對家長管教制度的主體責任予以明確,須嚴格依法追究未盡責主體的相應責任。[6]完善現有教育懲戒措施無需改變現行法律,僅需對現行法律進一步地細化完善,更有利于維護法的穩定性。通過完善收容教養制度、加強落實家長的管教義務,可以更有效地引導違法的未成年人糾正錯誤、重回正軌。
(二)對“一刀切”作出例外規定
年齡大小并不能完全說明一個人的辨認能力和控制能力的高低,立法不能僅僅依據年齡大小就直接判定行為人是否應當承擔刑事責任以及承擔刑事責任的多少。在現實情況中,部分未成年人盡管其年齡較小卻具有遠超同齡人的辨認能力和控制能力。在其危害行為惡劣、危害情節嚴重的情況下,不追究行為人刑事責任往往會違背罪責的相適應原則。立法應當對“一刀切”作出例外規定,針對實施了嚴重危害行為且具有完全辨認能力和控制能力的行為人,盡管其未滿十四周歲也可依據一定的標準追究其相應的刑事責任。另有學者提出將英美法系國家所采用的“惡意補足年齡規則”進行本土化改造,以滿足對低齡未成年人惡性案件多發態勢的治理需要[7]。與此同時我們也應對“例外”的適用作出明確且嚴格的規定,絕不能忽略對未成年人合法權益的保護。
(三)適當降低未成年人刑事責任年齡
為了適應犯罪低齡化及未成年人身心發育成熟的客觀形勢,有學者認為確有必要降低刑事責任年齡。[8]2020年將實行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二十條規定八周歲以下為無民事行為能力人。依據新法優先于舊法的法律適用原則,無民事行為能力人的最大年齡則由十周歲下調至八周歲。隨著社會經濟的飛速發展,公民生活條件的不斷改善,社會活動的更加豐富,未成年人的生理和心智發展較之過去都更為迅猛。未成年人普遍呈現出早熟的狀態,自我行為的辨認能力和控制能力較之過去得到了極大提高,近年來犯罪低齡化趨勢也愈加明顯。[9]這可視之為刑事責任年齡下調作鋪墊。
(四)完全取消刑事責任的年齡限制
世界范圍內,存在少數國家及地區并不具有刑事責任年齡的限制。完全取消刑事責任年齡的限制能夠更加全面地打擊犯罪行為,更好地保障和維護社會的公平正義。取消刑事責任年齡盡管意味著將嬰幼兒和低齡兒童也納入犯罪主體的范圍,使其在理論上具有了承擔刑事責任的可能性。但應當明確的是,取消刑事責任的年齡限制并不意味著取消對行為人刑事責任能力的考量。取消刑事責任的年齡限制僅僅是不再單一地以年齡大小作為行為人刑事責任能力的評判標準,在以年齡為參考的同時須結合更多因素對行為人的辨認能力和控制能力做出更加嚴密準確、科學可靠的判定。完全取消刑事責任年齡限制的前提是必須具有一套更加完善的刑事責任能力評價標準,運用該套標準能夠準確且高效地評價行為人是否應當承擔刑事責任以及承擔刑事責任的多少。在取消刑事責任年齡的同時應對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做好切實保障,完善配套制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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