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序波
新近蜀中賀宏亮兄微信傳來郭沫若致時任《新建設》雜志主編陶大鏞(1918—2010)信札之影印件(廣東崇正2019年秋季拍品)?!缎陆ㄔO》前身是北平知名民主人士創辦于1948年7月《中建》(北平版),僅出10期即因“言論荒謬”而被國民黨當局查禁;1949年9月復刊,易名為《新建設》,刊名為毛澤東題簽。該刊被譽為彼時“國內唯一的學術刊物”(胡繩語)。1951年經濟學家陶大鏞出任該刊主編。茲照錄信原文如次:

陶大鏞同志:
您的信接到,謝謝您的關注。
紀念馬克思的文章,我估計我寫不出來。因我這幾年簡直把學術研究工作丟得太生疏了。二月初也還有其它工作要做。因此,請您原諒,我不能接受您的提示。
湯炳正先生的文章,草率地看了一遍。他的研究方法很成問題。他肯定“在遠古時,各民族都是用物名紀月”(這是他的出發點),這是無征而必。其實中國古時并不以物名紀月。十二支,在古與十干相配,只以紀日;單獨用時以紀歲。用十二支紀月,是東周星歷家才開始。十二支與十二肖象(獸)相配,更在漢代。中國境內各少數民族用物名紀月,分明是受了漢民族文化的影響,絕不能在“遠古”。用物名紀月之先,須有分一歲為十二月的星歷智識為前提。各少數民族在“遠古”,并沒有這樣高度的文化。因此,湯先生的文章可以說是白費氣力。
致禮!
郭沫若28/1
在當時那樣的政治、學術生態環境中,郭先生有這樣的審稿信,正可用“同情之理解”(陳寅恪語)況之;我想若先祖父湯炳正①湯炳正(1910-1998),字景麟,山東榮成石島張家村人。章太炎先生的關門弟子,并曾擔任蘇州章氏國學講習會聲韻學、文字學主講。著名語言學家、楚辭學家。1985年被選為首屆中國屈原學會會長。著有《屈賦新探》《語言之起源》《楚辭類稿》《楚辭講座》等。還在的話,看到這通信也會一笑了之。信使用會議用箋,右上端印著法語“CONGRèS DES PEUPLESPOUR LA PAIX,VIENNE1952(世界人民和平大會,維也納1952)”,天頭右端有鋼筆標注“1953”(筆者按:世界人民和平大會于1952年12月12日至20日在奧地利的維也納舉行)。其主要內容是代《新建設》審議湯炳正關于十二支字起源的論文。陶氏看到時任中國科學院院長的郭先生之否定信函,自然就不會刊發湯文了。這通重要的信,已來不及放進筆者所撰《湯炳正先生編年事輯》(中華書局,即出),頗為遺憾。宏亮兄約我寫稿,躊躇良久始勉力為之。
關于十二支字起源的問題,湯氏在《我對“百家爭鳴”的感想和體會》(載《成都日報》1956年11月17日)中曾說,1949年前,他“從研究精神上講,卻很有些‘爭鳴’的勇氣,對新、舊派的權威學者的某些結論,往往不敢茍同”?!拔疫@種初步的研究精神,受章太炎先生的影響是很大的。因為當我受業于章太炎先生時,曾覺得他對中國文字中的‘表數字’雖然講得很透辟,但卻有很多使我不能同意的地方,因此我寫了一篇《釋“四”》送給他看,他不但不反對,反而非常同意我的意見,并且在他主編的雜志上把它刊登出來,這樣就使我非常佩服章先生實事求是的治學態度,同時也就培養了我對權威學者的結論提出商討的勇氣”。但1949年后,“我的態度變了,尤其是對以馬克思列寧主義觀點研究學術的進步學者,我更不敢提出自己的意見。這雖然主要是因為我的馬克思列寧主義理論水平低,但思想顧慮也是有的。例如郭沫若在他的《甲骨文字研究》一書中提到中國十二支字是起源于巴比倫的十二辰,結論有些牽強,我是不同意的。我在解放前,曾以西南少數民族物名紀月的遺俗,來證明中國十二支字是從先民物名紀月而來的,并不是來自西方。這個稿子,解放后曾加以修改,但至今不敢拿出來發表。認為萬一這個結論并不正確,而冒然提出來,那是很不恰當的”。對照上述郭先生信函,湯文中“這個稿子,解放后曾加以修改,但至今不敢拿出來發表”,我認為有兩種可能:一是這篇稿子乃湯本人投稿(他投稿的多為大刊物);二是湯可能將稿子寄給京城諸友看,結果友人轉給了該刊(或許也經過湯本人同意)。湯說“至今不敢拿出來發表”,應是收到退稿信的結果了。
湯炳正這篇文章初稿應寫于1949年7月之前(其時他正任國立貴州大學教授),1952年修改“完稿”,也就是在這以后向《新建設》雜志投稿的(郭沫若的審稿信在時間上正與此吻合)?!爸两癫桓夷贸鰜戆l表”的“這個稿子”,三十年后經補充證據修訂方揭載于1983年第8期《江漢論壇》,即《試論“寅”字的本義與十二支的來源》一文。1990年12月,湯氏將此文收入《語言之起源》(臺灣貫雅文化事業有限公司出版)。“提要”云:“十二支的解釋,歷來眾說紛紜。本文則以正月為寅月的‘寅’字為例,從形、音、義各方面加以探討,知道‘寅’之古義本為表示‘虎文’,它是從古人以十二物名表十二月而來,從而揭開了十二支字來源之謎。此文運用了大量民俗學的資料,從新的角度探討問題。否認了郭沫若氏十二支來自巴比倫的論點。”湯氏1991年12月2日又在致劉信芳信中說:“(此文)系以西南諸多民族的物名紀月,說明漢族以十二支字紀月,乃由物名紀月演化而來。這跟楚帛書由十二月物候演化到《爾雅》十二月,其發展規律是一致的。亦即人類思維由具體事物到抽象符號的一般歷程。只是西南民族的物名與十二月的季候無關;而楚帛書之物候則與季節有關,且又有由物到神這一中間環節耳?!备`謂湯言這個“歷程”可表述為:物名紀月→十二支字→十二生肖。湯文正可作“禮失而求諸野”之佳例。
另據1966年湯炳正寫的“交代材料”——《我生平寫作的目錄表》中,列有“《從西南兄弟民族‘物名紀月’說到漢族十二支的起源》(附交原件)。新中國成立前的舊稿,成立后重新整理,未發表”條,湯文開始還不叫今名。
湯文分三個方面:“‘寅’字的古音、古形、古義”;“從‘物名紀月’到十二支的起源”;“結語”。文后署的日期是“一九五二年三月初稿,一九八一年三月修改”。竊以為“初稿”是作者后來改寫的。前幾年周學濤小兄從成都某拍賣行傳來此文毛筆豎寫影件。有意思的是文末作者將三行日期皆作了涂抹,第一行完全看不清楚。細審第二行年份依稀是“一九五二年”,月份已看不清楚了,月后“完稿”兩字還能認出。第三行比較清晰是“一九七九年”(月份與后面的字涂得很重,已看不清楚。據原件收藏者說像是“七月”二字)改為“一九八一年三月修改定稿”。稿中引用羅福頤發表在1979年第2期《故宮博物院院刊》上的《中山王墓鼎壺銘文小考》一文。該期雜志1979年5月出版,則此文的改定必在其后。
湯文開篇說:“郭沫若同志在《甲骨文字研究》一書里,把古文字學跟歷史學互相結合起來,使問題的研究向前邁進了一大步。他的結論是:中國的十二支是來自巴比倫的十二宮。這無疑是一個值得重視的創見。但新中國成立后,郭沫若同志在該書重版序言里又說:‘《釋支干》篇所談到的十二支起源問題,在今天看來依然是個謎。’這說明了任何科學,都要經過無數科學家的努力探索,才能使它逐步接近真理。本文即擬在郭沫若同志的結論之外,從另一個角度對十二支的來源作一番研討;亦即以‘寅’字作為突破點,對十二支的來源提出一項新的看法,以就正于學術界?!庇^此,其探究真理的治學態度如何可想而知。
考郭沫若先生《甲骨文字研究》一書(全二冊),由上海大東書局1931年5月初版,1952年9月由人民出版社重印再版。其《重印弁言》云:“《釋支干》篇所談到的十二支起源問題,在今天看來依然是一個謎。我把它解釋為起源自巴比侖的十二宮,在今天雖然還是沒有更好的直接物證,但也沒有更堅實的反證?!保ā佰脱浴睂懹趯徸x湯文之前)1962年11月科學出版社又出新版(“考古學專刊甲種第十號”),《出版說明》云:“本書是著者早期研究甲骨文字的論集,初版于1931年,改訂本1952年由人民出版社印行。這次作為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考古學??晌疑绯霭?,只就改訂本校改了個別字,有幾處著者加了眉批。一九六二年十月?!?982年9月是書又由科學出版社收入《郭沫若全集》考古編第一卷出版,《出版說明》云:“收入《全集》的著作在這次出版時,一般采用作者親自校閱訂正的最后版本,進行??惫ぷ鳎瑐€別地方在文字上作了修訂,除保留作者自注之外,又增加了一些簡要的注釋?!?008年6月收入北京圖書館出版社《甲骨文研究資料匯編》第六冊。港臺還有藍燈出版社、民文出版社、中華書局(香港)等版。由此看來,此書版本甚夥,影響亦甚。從上述郭書出版的情形看,湯文初稿寫作前當已讀過其《釋支干》1952年以前的兩個版本。因此他的文章顯然是試圖在十二支字的學術探討上再前進一步的。
細揆其內容,則《甲骨文字研究》由《釋祖妣》《釋臣宰(附:《土方考》)》《釋耤》《釋》《釋和言》《釋朋》《釋五十》《釋歲》《釋支干》九篇組成,以《釋支干》篇幅最大。從《郭沫若全集》頁碼編排來看,九篇中前8篇共計135頁,而《釋支干》一篇即達184頁。由此可知這篇文字在《甲骨文字研究》中的分量。我們再來看看《釋支干》的結構:一、支干表;二、十日;三、十二辰;四、何謂辰?五、十二辰古說;六、十二辰與十二宮;七、歲名之真偽;八、十二次;九、馀論;十、附錄:西紀前二二〇〇年代巴比倫之恒星天圖。其中,“馀論”又有十九個方面的內容。結語云:“以上即余釋支干之事之大凡也,依余之說,于古今來所存之疑團,大率可迎刃而解。惟事在三四千年以前,所據之資料又至有限,故余亦不敢遽信已說之必當于事實。然此說一創通,其旁證之豐富實若取諸左右而逢其源,將來地底發掘盛行時,或有更顯豁之古物出而為余說之左證者,固所企而時待望者之?!逼浜诵挠^點則為“十二宮起源于巴比倫之說已成為學術上之定論”(第252頁),“(十二生肖)漢時西域諸國,仿巴比倫十二之宮而制定之,再向四周傳播者”(第332頁)。筆者按:郭氏當時沒看到后來的出土文獻如秦簡,已經有以獸、禽紀時了,只是與“十二生肖”略有不同。參見《睡虎地秦簡日書(甲)》(文物出版社1981年版)、《天水放馬灘秦簡》(中華書局 2009年版)。
說到審稿信,湯炳正也寫過一些。如《湯炳正同志關于〈屈原生年考〉一文的來信》(載《社會科學戰線》1980年第2期),茲錄全信于次:
編輯部負責同志:
寄來陳久金同志的《屈原生年考》囑審閱。本人對天文歷算是外行,但讀了文章之后,感到很有創見。因為作者能在前人的基礎上提出新的結論,這是首先應當肯定的。至于作者之所以能提出新的結論,主要由于他在推算依據和推算方法上突破了三個傳統觀念的束縛:
(一)關于歲星超辰問題:當前學術界推算屈原生年,一般都是根據某書歲星紀年的記錄,再加“超辰”這一推算方法。例如郭沫若同志等即如此。而陳久金同志則認為歲星紀年法起于戰國中期,當時是合乎天象實際的,但這以前或這以后典籍記載的歲星紀年,多系用十二年周期推演出來的,故不存在“超辰”問題。因而,也就(原誤作“做”)解決了拘于“超辰”說而造成的推算屈原生年的某些矛盾。
(二)戰國時期,楚國是用的夏正,這是屈原研究者幾乎一致的看法。例如,游國恩同志等就曾以屈賦中有關時令、季節的詩句作了不少的考證。因而學術界一般都認為“孟陬”是指的夏歷正月。而陳久金同志則根據典籍資料與“科學手段”所推算出的歲星位置,認為楚國當時是用的周正,而不是夏正。這也是一個突破。
(三)關于日本新城新藏所推算出的戰國朔閏表,當代的屈原研究者幾乎都把它作為推斷屈原生于“庚寅”日的惟一科學根據。凡是該朔閏表里某年正月沒有“庚寅”日,就要排除屈原生于這個月甚或這一年的可能性。例如浦江清同志就曾為此煞費周折。而陳久金同志則能破除迷信,揭示出新城新藏朔閏表的論據薄弱而不可靠,從而沖破了它的束縛,作出新的判斷。
這篇文章,能在學術界不斷深入探索屈原生年的過程中,提出新的看法,這無疑是極其可貴的。當然,在論據的資料方面能再豐富一些,就更有說服力了。其次,“庚寅”究竟是周歷正月的哪一天,如果能作出初步結論,則陳久金同志這篇文章,在屈原的生年、月、日上,就構成了更為完整的體系。再其次,如屈賦《懷沙》云:“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庇帧冻樗肌吩疲骸巴舷闹桃官猓位廾髦魵q?!比绻傅氖侵苷?,則時令未免過早;而如果指的是夏正,則不僅跟自然現象相吻合,而且跟“孟陬”的提法也一致。這類問題如能進一步作出具體分析,則文章的科學性就更為堅實得多。當然,所有這些,只不過是些枝枝節節的小問題,決不影響全篇文章的學術價值。
湯炳正
十二月十六日
關于此信,湯炳正曾做過說明:“因為我認為,在探索屈原生年問題上的任何創新都是可貴的,建議《社會科學戰線》雜志發表這篇文章,并很委婉地提出了我的意見,指出了他文章的不足之處。我的審讀意見,《社會科學戰線》編輯部決定與陳久金的文章同時發表。發表后,又有了不同的反映。有的青年同志來信說,我扶持新生力量,很受感動。有的同志則說:既然陳久金的文章問題還多,就不應該支持,說我是抱著學者兼長者的態度,遷就了陳久金。”筆者曾致函湯先生說,某人發表一篇屈原生年考證文章,不同意你的觀點。他復信說:“屈原的生年月日,是學術上的老大難問題,多有些人參加討論是有益的?!薄皩W術的發展是無止境的,它要靠一代一代地向前推進,一個人的力量永遠不可能窮極真理。所以要尊重別人的不同意見,歡迎大家共同探索,以推動學術的發展?!币陨衔淖志阋姟冻o講座》第六講。在給黃中模的信亦說:“我對學術上的老大難問題,一向抱著發動群眾、共同攻關的態度,從不想一個人說了算。只要言之成理,我鼓勵新穎意見盡量發表。因此,我對陳君的敢于創新、勇于破舊的精神,予以充分肯定?!?/p>
說到現當代屈原與《楚辭》研究,郭沫若自是前輩了。郭氏的《屈原研究》1946年7月由群益出版社出版。而湯氏也是差不多這時開始了他相關的研究。其第一篇論文《楚辭》“些”字與苗民祝語之研究》1949年5月發表于梁漱溟主編《勉仁文學院院刊》創刊號上。郭氏的著述湯當全部研讀過,他在給研究生上課時曾說:“‘五四’以來研究《楚辭》的大家,有聞一多、郭沫若、游國恩、姜亮夫?!保ㄒ姟冻o講座》第一講)后來有學者在“這四位”之后又加上湯炳正,稱“楚辭研究五大家”。黃中?!冬F代楚辭批評史》(湖北教育出版社1990年7月版)的《內容提要》稱,“弘揚了郭沫若、姜亮夫、湯炳正等現代著名《楚辭》專家關于屈原與《楚辭》的正確文藝觀”。“2019年屈原與楚辭學術研討會暨中國屈原學會第十八屆年會”在汨羅召開,其邀請函介紹了郭沫若、姜亮夫、湯炳正三位“屈原研究大家”。1953年世界和平理事會曾選舉屈原等四人為當年的“世界四大文化名人”。為了呼應這次大會,文化部成立以郭沫若為組長的“屈原研究領導小組”。湯炳正1962年在《文史》創刊號上發表《〈屈原列傳〉新探》,1963年在《江漢學報》第10期發表《〈楚辭〉編纂者及其成書年代的探索》,兩文皆其代表作,亦是楚辭研究史上的兩個大難題,加上這兩種雜志在當時皆有名,以郭氏彼時的身份與興趣或許應讀過。我們寄希望以后有新材料的出現,能證實這一點。這才是他們二人真正在學術上的交集。
近代以來,學者們致力于探索中國文化的源頭。郭沫若、湯炳正關于十二支的起源說,正是這一探索的延續。可惜二人未能直接對話,沒有發展成為十年后(1965年)郭沫若、高二適“蘭亭論辨”那樣的學術討論,實在令人備感遺憾與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