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 娃
第一次見朱文松,是在一次“三朱”的聚會上。彼時朱墨與朱云浩在小雅工作室已相談甚歡,開始揮毫作畫了。作為受邀的友人,都是喜歡這樣的場景的,因為畫家們一高興,就現場贈畫了。雖然我并沒有向畫家索畫的嗜好,卻也很期待能看到“三朱”聚齊,同時作畫的盛況。然則那天朱文松遲遲不來,直到雅集結束,一英氣勃勃的男子方匆匆趕到。主人介紹說:這是朱文松。當然,那天他就沒來得及作畫,倒是一身軍綠色夾克的硬朗裝束,讓人只記得他更像一位體校教練。隨后知道,果真還是一位習武之人。
20世紀70年代初,朱文松出生在蚌埠西朱大隊西朱村,是個不折不扣的農村孩子。談及與畫畫的結緣,他認為,繪畫是與生俱來的。如果一定要追溯緣起,有一位老師可算是美術啟蒙老師。“他姓彭,是讀過私塾的,教我們小學語文,平時還順帶著教我們描紅。”描紅練習讓朱文松第一次接觸到毛筆,并且立刻就愛上了毛筆。“我的作業得到了彭老師的極大鼓勵……這種鼓勵對我來說太珍貴了。彭老師是對得起人民教師稱號的老師。”近四十年歲月如白駒過隙,朱文松如今談起那位彭老師,還是一臉的崇敬。
的確,在人生的旅程中,一位負責任的老師,可稱“偉大”,他會影響孩子一生。正如這位彭老師,他的鼓勵,在一個普通的農村孩子心里,埋下了一顆夢想的種子。從此,畫畫便成了朱文松的宿命。
20世紀七八十年代還是一個相對貧瘠的年代,身邊的小伙伴們都忙著打彈珠、捉知了,朱文松卻忙著畫畫。可以用來自學的教材只有小人書。小人書,也叫連環畫,是20世紀50年代到80年代的主要兒童讀物。
提起兒時的小人書,朱文松如數家珍,說那時候的小人書可都是名家繪制的呢,比如王淑暉、任率英……乃至近代大畫家范曾等。他表示,那時看不懂筆墨之法,但是還記得這些前輩功底扎實,他們塑造的人物形象非常生動自然,再加上小人書的故事生動,用筆臨摹時,還可以臆想兩軍交戰的場面。“當時畫得不亦樂乎,有時候上課也忍不住在書的空白處畫,為此沒少被老師批評。”
如果說繪畫是與生俱來的特長,那么畫小人書則為朱文松打開了一扇通往藝術之路的窗。至少,童年的他可以去模仿甚至臆造小人書里的世界了。
慢慢長大了,朱文松開始有一個朦朧的感覺,“一定要畫畫,不畫畫活著真無聊”。
“不畫畫活著真無聊”這八個字,在我們聊天的兩個小時里,被朱文松反復提及。
于是,一邊上學,一邊自學畫畫,一邊做著成為畫家的美夢。如果沒有意外,朱文松大約是可以在藝術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的。然而,世上哪一條路是一帆風順的呢?
初中升高中,朱文松遇到了人生的第一個坎兒—母親突然病倒了。那年他14歲。母親看病需要費用,學畫需要費用,生活的重擔也需要他來替父親承擔一部分了。

《苗嶺夕照》 朱文松/作
“我是家中長子,下面三個弟弟。為了減輕家里的負擔,初中畢業只好上了技校。技校畢業可以順利參加工作。”就這樣,1987年,朱文松被分配到蚌埠平板玻璃廠當了一名技術工人。如今談起那段往事,朱文松還是會非常難過,因為,下決心要早早自立的兒子并沒有留住母親。同年,母親還是離開了人世。
“我不想回頭揭自己的瘡疤,不過,那時候家里真困難啊,母親的去世、長子的責任……我只好懷揣著畫家夢,一邊上班一邊原地踏步,像小時候一樣畫畫。”
1988年,朱文松參加了一次蚌埠書畫院的短期成人繪畫培訓。童年就愛上毛筆的朱文松才第一次了解到,什么是宣紙以及筆墨在宣紙上的神奇變化。凝視水墨往宣紙的深處暈染,他第一次認真凝視自己夢想的更深處。
毫無疑問,畫畫是絕對需要。
這之后的一年,他又參加了黃山畫院的繪畫函授班學習。黃山畫院建院十周年的繪畫比賽中,他得了人生中第一個獎項。他開始向往更好的學習機會。1994年,他帶上所有積蓄,坐了十幾個小時綠皮車來到北京,參加一次為期一周的培訓,就是這一次培訓,讓他得到一個信息,著名藝術家高冠華準備辦一個學習班,正在招生,學費兩千元。
朱文松實實在在被難住了。“當時,我身上所有的錢只夠我維持那個一周的培訓,我再拿不出多余的錢。”他甚至想到是不是可以賣了什么東西去湊這個學費。“可是家里正在還單位的房貸,幾個弟弟還沒有自立,我連可以出賣的東西都沒有。”這真是兩千元難死英雄漢!
那一刻,朱文松想到了凡·高寫給弟弟信中的一句話:貧窮有礙發展。
他只好再一次按壓下不能深造的痛苦,回家繼續上班,同時一并完成人生中各種大事,譬如結婚生子還房貸,順帶學習拳術。或許,此刻武術比繪畫更能夠疏解心中的痛苦吧?
然而,對于一個心中有夢的人,即便是再逼仄的道路,上天也會給你突圍的機會。2005年,朱文松終于還完了房貸,國企改制也擺在了他面前—主動辭職自謀職業可以獲得一萬五千元的補助。

《久慕羊臺》 朱文松/作
對于許多人來說,下崗無疑是一個噩夢,而他卻把這看成一次機遇,他沒有半刻遲疑就做了決定——辭職,去上學!在追趕夢想列車的過程中,面臨的困境依舊是經濟拮據。丟了工作就丟了生活來源,要正式上學,僅有的一萬五千元夠做什么呢?
“如果這一次還不能上學,我會瘋的。”這是他內心的一個回聲。他決定賣房了!有房可賣總好過當年被兩千元難死。可是,房子對中國普通家庭是何等重要,賣房,不等于是要拆了一個家嗎?家人如何同意?好在朱文松已經不是當年的青澀少年,一個朋友替他湊夠了學費,他算是正式踏上了夢想之旅,成為北漂。他一邊跟著朋友打零工一邊學習深造。日子雖然清苦,但是人在正確的路上,那么,受到的磨難越多,反而越覺得高興。
其實,有夢想,所有的蹉跎都不會是真的蹉跎。倏忽一瞬又十年,那些坎坷和嚴格的筆墨訓練,都是生活的饋贈和積淀。如今的朱文松也成為老師,他已經有能力做到,由對畫畫絕對單純的熱愛上升到對藝術的獨立思考了。
“許多古畫為什么常常讓你覺得是安靜的?”進入談論筆墨的環節,朱文松是輕松的。
“那是因為他們用筆時,內心的學養積淀會不由自主流露出來。”我回答。顯然,我至少答對了一半。因為我看見他臉上充滿了笑意:“對啊,雖說繪畫的形式很重要,可是如果不守住傳統的根源,卻總想著創新,會越走越遠,總會有枯竭的一天。”
我說您既然已經當了老師,最后咱們就談談“布道”這個話題。
“孫過庭的《書譜》里面有段話‘導之則泉注,頓之則山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我發現這段論述用在太極拳招式走勁上居然毫不違和!而反過來,太極拳譜上也有‘運勁如抽絲,行氣如九曲珠’一說。這是不是可理解為書畫用筆的一波三折?”朱文松似乎并沒有直面我的問題。
“黃賓虹先生好像是說過太極圖是書畫的秘訣,您平日里練習太極拳,這是要找書畫、拳術與太極之間虛實相生、陰陽相合的關系嗎?”我問他。
“中華傳統文化在好多地方都互相通匯融合,我希望自己能夠慢慢理解這些東西為什么是相通的,從而形成自己的美學建構。最終能夠讓自己的筆墨達到‘松而毛,淡而厚,蒼而潤’的境界。”
“啊,這不就是道嗎?”我說。
他說:“如果一定要說道,我認為,不練書法,不讀書,技法不足,都無法到達道。用筆千古不易,所謂教學相長,我的教,同時也是學的過程。我最多是走在通往道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