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艷青[昆明理工大學外國語言文化學院,昆明 650500]
由于對工業文明非人性化影響的嚴厲批判和人們解救自身及社會的深刻內涵,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一直是人們熱評的對象。很多評論家都對主人公克利福的冷漠、自私和非人性進行過批判,然而他們大多是從社會學和自然主義視角探討的,對該形象的心理解讀較為少見。雖然也有學者用弗洛伊德心理分析理論進行研究,但這種心理分析簡單地把人的行為理解成自身各種意識活動的結果,置客觀文化對人物的影響于不顧,缺少客觀性。本文試用拉康的想象界和象征界理論對克利福重新進行解讀,強調他受客觀文化的影響,形成了理想自我。進入象征界后,這一理想自我與主體重合,但同時受限于象征界的自然法則,并被其毀滅。為了尋回理想自我,他重新回到想象界,并沉溺其中無法自拔,成為一個極端異化的悲劇主體。
在雅克·拉康的理論中,想象界和象征界是人類心理發展的兩個重要部分。想象界開始于鏡像階段,嬰兒從鏡面圖像中得到一種虛幻的身體統一的感覺,并認為那是他自己。這樣形成的理想自我是具有欺騙性的,但它卻會建構主體整個生命的心理發展,讓主體在追求理想的過程中不斷異化。象征界提供了一種規則,這種規則“先于幼稚的主體而存在,他必須根據這種規則來構建自己”。它代表的是當時社會制度中的法則和倫理,在更廣泛的意義上,也代表了正確的生命價值觀和地球上一切事物發展的自然規律。一旦進入象征界,就意味著必須按照里面的規則行事。
盡管想象界和象征界是兩個不同的概念,但在人類發展過程中,它們是相互影響的。反映社會和文化的想象界是由象征界的現實和法則來決定的。有時候,人在象征界形成的主體性會與他的理想自我相統一,但大多數時候,理想自我的追求會受到象征界中規則的制約,并產生沖突,從而使主體產生新的欲望,再次引導他走向想象界。人們總是在這樣無止境的循環過程中,難以實現自己的理想自我,成為一個不斷異化的悲劇性主體。
想象界中形成的理想自我在一個人的生活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它是伴隨著一個人的成長環境形成的,包括他的家庭背景、教育背景和經歷等。這一切就像一面鏡子,不斷讓人相信自己就是鏡子中所反映的那個虛幻的人,應該具備這一環境下所該具備的特征。
克利福參戰前所處的環境為他提供了一面鏡子,在這面鏡子中,上層社會的人生來就是世界的統治者,他們命中注定要獲得財富和永遠的權力。克利福不是貴族,卻出生在上層社會。“他的父親是男爵,母親是子爵的女兒。”看到社會這一面鏡子時,他就把自己當成了統治階級的代表,擁有毋庸置疑的財富和權力。這一理想自我在克利福主體的形成和轉變過程中不斷發揮著影響,促使他窮盡一生維護自己的地位和權力。
維多利亞時代的一個重要傳統就是繼承——繼承父親或家族的身份、地位和財富。克利福出生在上層階級,繼承的概念是根深蒂固的。進入象征界后,在對社會法則的認同過程中,特別是當他的哥哥——赫伯特·查泰萊在1916年的戰爭中被殺的時候,“他十分莊嚴地繼承了男爵爵位和勒格貝”。從那時起,他的理想與象征界的社會法則相符合,主體得以形成。
人一旦進入象征界,就意味著他的行為將受到傳統習俗、規范、禮儀或宗教的嚴格限制。自從繼承父親爵位的那一刻起,克利福所做的一切就是按照傳統行事,維護他所在階級的利益。對于維多利亞時代的貴族來說,他們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傳宗接代,這樣,他們的地位和家族特權才能代代相傳。因此,他娶了康妮,僅僅因為女人可以為他的家族養育后代。他并沒有想過維系婚姻的應該是愛,應該是一種精神和身體的平衡。對他來說,“性只不過是一種偶然,或者是一種附屬物,一種奇怪的、過時的、有機的過程,它笨拙而頑固地存在著,但實際上并不是必需的”。
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戰爭造成的殘疾讓他在象征界形成的主體變得支離破碎,他似乎一夜之間失去了一切。癱瘓造成的性無能,讓他與妻子康妮的婚姻處于破裂邊緣。作為唯一承載著家族傳承夢想的繼承人,要想生出一個兒子來繼承家庭的地位和權力是不可能的,克利福被困在無盡的失望和恐懼中。他的出路是要找到一種新的方法來重新獲得理想,然而這個夢想,只能在他的幻想中實現,在想象界實現。
拉康認為,想象界和象征界不應被理解為人類發展的兩個不相干的階段。相反,它們在主體內部相互交織,相互影響。主體在想象界中的理想自我并不是憑空出現的,而是在象征秩序的影響下形成的,反映了當時的社會和文化。這些秩序也干擾了主體自我實現的過程,使主體產生了新的欲望。一旦欲望難以企及,主體就會重新回到想象界,在瘋狂的欲望追尋過程中被異化,成為悲劇。
作為一面鏡子,克利福的家庭背景和生活環境讓他認定自己是上層社會的一員,有著與生俱來的、不可置疑的優越感和權威,這成了他的理想自我。在他的幻想中,“我”是完美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進入象征界之后,由于他的理想自我符合當時的社會法則,主體得以形成。然而,當環境變化,幻想破滅時,他沒有面對現實,遵循正確的人生價值觀和事物發展的自然規律。相反地,他無法擺脫在想象界中形成的幻想。為了彌補自身的缺陷和失敗,他屈從于迅速發展的機械化和現代化所帶來的功利價值觀,對子嗣、婚姻、金錢和權力進行了瘋狂的追求,想重新找回想象界中的理想自我。
他想要一個兒子,不是因為他渴望成為一個父親,享受溫暖和諧的家庭關系,只是因為他需要一個人繼承他統治勒格貝和煤礦工人的權力,這在本質上是為上層階級或統治階級的利益服務的。而妻子康妮對他來說,只是一個機器,或者是他得到一個兒子的工具。他甚至對康妮說:“如果她能和另一個男人生孩子,這幾乎是件好事。”為了維護地位和財富,他異化成了一個沒有感情的、不講倫理的、半人半機器的生物。諷刺的是,因為和守林員之間的和諧愛情,他的妻子有了孩子,卻選擇了離開他。
繼承了男爵頭銜之后,階級優越感在克利福的頭腦中變得更加根深蒂固。他認為自己是當局的代表,并保證自己是統治階級的一員,對工人進行殘酷的管理和控制。在他看來,礦工“是你不懂的動物,永遠也不會懂”。然而,在維多利亞時代,工人收入的大幅下降導致了他們和統治階層的尖銳沖突。為了得到應有的報酬,被奴役的工人們時常進行罷工,上層階級的統治開始變得沒有保障。因為仇恨,工人們見到克利福夫婦時并不脫帽,也不鞠躬。這樣的局勢,再加之自身的殘疾,讓克利福的階級優越感慢慢被吞噬。雖然他的行為常常傲慢無禮,但同時又幾乎有些畏縮。他開始清楚地意識到自己的地位正在下降,甚至覺得自己不如低層階級的人,于是變得膽怯起來,就像一個孩子,精神上完全依賴于他以往所不屑的底層社會的仆人——博爾頓夫人,并完全被她控制。
克利福一直在追求異化的婚姻和上層社會的權力,但他對想象界中理想自我的追求卻以失敗而告終,這是一場悲劇。從他在想象界中認同了虛幻的理想自我,并開始按照幻想行事開始,就注定了他會成為一個悲劇人物。正如拉康的觀點所闡釋的,想象界形成的虛幻自我和象征界滋生的欲望拉開了他悲劇的序幕。
通過對克利福悲劇命運的分析,我們可以發現,在想象界中形成的理想自我是人類悲劇的開始。正如他的經歷所揭示的,這種虛幻的理想有助于建立完整的主體性,但也將影響其一生的心理發展。當克利福把想象中的理想自我當作他的理想時,就注定會不惜一切代價地去實現它。在象征界法則的影響下,他的欲望不斷升級,讓自己沉溺于想象界中無法自拔,成為一個不斷被異化的悲情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