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燕[溫州醫科大學外國語學院,浙江 溫州 325000]
《被掩埋的巨人》(以下簡寫為《巨人》)出版于2015年,是日裔英籍作家石黑一雄沉寂十年之后回歸文壇之作。《巨人》披著奇幻小說(fantasy)的外衣,實則承襲了石黑一雄作品中一貫的“記憶”主題,延續了作者對記憶、歷史、創傷等主題的關注。
小說以公元6世紀前后的英格蘭為背景,圍繞埃克索和比特麗絲老夫婦的尋子之旅以及武士維斯坦的屠龍之旅明暗兩條線索展開。故事發生時,英格蘭正籠罩在一片神秘的“迷霧”之中,受其影響,本為仇敵的英格蘭本土的不列顛人和撒克遜入侵者集體失憶并因此和平(或看似和平)共居了幾十年。小說的最后,尋子、屠龍兩條線索匯合,“迷霧”之謎解開,母龍被屠,記憶回歸。石黑一雄本人曾直言這是一部關于“社會和國家忘記了什么,記住了什么”的小說。
目前學界對《巨人》中“記憶”的研究集中于對“遺忘還是記憶”這一記憶倫理困境的探討,比如王凱和顧梅瓏的《〈被掩埋的巨人〉中的倫理選擇》、龐好農的《真相與危機:評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王嵐的《歷史的隱喻——論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等,主要探討面對創傷記憶/真相/歷史的倫理悖論時該選擇記憶還是遺忘的問題。在此類研究中,個體記憶往往淪為一種隱喻性或類比性的存在,或是作為創傷記憶困境的其中一個情況。陳婷婷在《大屠殺與記憶的政治——石黑一雄〈被掩埋的巨人〉中的隱喻解讀》跳出倫理困境的局限,著眼于記憶的政治性,結合小說故事與歷史上的屠殺事件,揭示了集體記憶受制于話語權力、與政治認同之間相互強化的內在機制。她以不同視角挖掘《巨人》中的“記憶”主題,然而她的觀點依然沒有跳出自哈布瓦赫以來的關于記憶的社會決定論觀點的限制,即強調集體記憶,而對個體記憶關注不夠。石黑一雄在訪談中曾強調《巨人》“不僅僅寫了社會記憶,也寫了個體層面上的記憶”,僅著眼于集體記憶的研究輕視了石黑一雄對個體記憶的重視。本文借哈布瓦赫以來的“社會記憶”理論觀照《巨人》中個體記憶和集體記憶的關系,聚焦《巨人》中個體記憶對集體記憶的能動作用,揭示石黑一雄重視個體記憶作用的記憶策略。
1925年,法國社會學家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發表著作《記憶的社會框架》,首次提出了區別于個體記憶的“集體記憶”(collective memory)的概念。哈布瓦赫認為,“盡管我們確信自己的記憶是精確無誤的,但社會卻不時地要求人們不能只是在思想中再現他們生活中以前的事情,而是還要潤飾它們,削減它們,或者完善它們,乃至于賦予它們一種現實都不曾擁有的魅力”。也就是說,記憶不是個體自由選擇而保留的結果,而是社會不斷建構的結果,是集體根據需要進行選擇、建構甚至重構的結果。
哈布瓦赫以記憶與夢境的對比來進一步闡釋:“睡夢中綿延不絕的一系列意象,就像一堆未經細琢的材料壘放在一起,層層疊疊,只是處于偶然,才達到一種均衡狀態,而一組記憶就像是一座大廈的墻壁,這座大廈被整體框架支撐著,并受到相鄰大廈的支持和鞏固。”也就是說,夢境是個人的,是建立在自身的基礎上的,而記憶則不同,它需要社會的基礎,個體記憶受制于社會框架。在哈布瓦赫這里,個體記憶缺乏主體性,它臣服于集體記憶,在集體記憶面前無能為力。“現代社會佯裝尊重個體的個性……社會也僅僅在表面上聽任個體自由”,既然所謂的個體個性和個體自由是虛假的,那么也就沒有所謂的個體記憶,一切記憶都是集體記憶。
福柯提出“權力”的概念之后,“權力”進入記憶研究領域,進一步坐實了社會或集體建構記憶的觀點。事實上,福柯的“權力”概念與哈布瓦赫的“社會框架”概念有異曲同工之處,都強調了權威對個體的控制和建構。之后記憶的研究者們也多數支持社會/權力操縱記憶這一觀點。保羅·康納頓以“社會記憶”取代哈布瓦赫的“集體記憶”,他從社會記憶傳播的角度入手,發現社會記憶的傳播歸根結底是“權力控制”的傳播。他比哈布瓦赫更加直接地強調權力在社會記憶中的重要作用,認為社會記憶是政治權力的一個呈現,“是為支持現存社會合法化而存在的,現存社會合法化決定著社會記憶”。
強調個體記憶受制于集體和社會的觀點有其正確性,因為記憶依賴語言、邏輯、概念等要素,而這些記憶的要素需要個體從集體和社會中習得。但是這種記憶論一味強調集體記憶,反而忽視了個體記憶的主體性和能動性。
被稱為記憶術的守護神的西塞羅在其作品《演說家》中描述了關于記憶術發端的一則傳奇。據說,著名古希臘詩人西蒙尼德斯受聘于拳擊手斯科帕斯,赴其家中參加一場慶典并在宴席上朗誦贊美詩來贊美雇主。西蒙尼德斯朗誦了一首贊揚宙斯的雙生子卡斯托爾和帕魯可斯的抒情詩,惹得雇主不快。就在那時,兩位神祇差遣使者把他從宴會上叫了出去。在他離開之后,一場災難發生了:宴會的屋頂倒塌,所有賓客無一幸免,被埋在了瓦礫之下。賓客們血肉模糊,尸首無法辨認。然而西蒙尼德斯根據自己的記憶,回憶起所有賓客的座次,并以此辨認出每位死者的身份。
這個傳奇故事暗含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事實:西蒙尼德斯以個體之記憶重構了關于宴會的記憶,恢復了本已遺失的眾人的身份,從而重建了本已成為廢墟的秩序。事實上,個體記憶并非只是被動地接受集體記憶的建構或者重構,因為“個體完全具備一種主體性……從個體記憶中獲取資源,去修正集體記憶的輿論”。自傳、個人的口述史等的出現無不在試圖將個體記憶與宏大的集體記憶敘述相聯系,個體記憶的發聲可以干擾權力階級為維持既有社會框架而努力維護的集體記憶,甚至破壞集體記憶主導下的同一化。
記憶的產生和傳承固然受制于集體和社會框架,但集體記憶又必然需要個體這一載體,哈布瓦赫雖然強調集體記憶,但是也不得不承認:“盡管集體記憶是在一個由人們構成的聚合體中存續著,并從其基礎中汲取力量,但也只是作為群體成員的個體才進行記憶。”離了組成集體的個體,集體之權力失去了施加的對象,集體記憶失去了承載的媒介,也就不復存在了。此外,集體記憶建構個體記憶,但是個體記憶也“以一種更隱晦、更微觀的方式……塑造著集體記憶”。
因而,個體記憶和集體記憶絕不是簡單的集體記憶控制、建構個體記憶,個體記憶服從集體記憶的關系,石黑一雄在《巨人》中就挖掘了個體記憶之于集體記憶的能動性。
石黑一雄一貫關注個體記憶,他之前的幾部作品也多是以個體記憶為“透鏡”,對特定歷史時期展開思考。《巨人》延續了這一關注,小說標題“被掩埋的巨人”喻指被強行掩埋的記憶,包括被掩埋的個體記憶和集體記憶。其中,被埋葬的個體記憶以埃克索和比特麗絲夫婦遺忘的關于兒子以及夫妻兩人的過往的記憶為代表,而被埋葬的集體記憶則主要是指不列顛人和撒克遜人集體遺忘的關于兩族沖突戰爭中亞瑟王帶領不列顛人“屠殺”撒克遜人的記憶。《巨人》以個體記憶和集體記憶的覺醒為故事發展的內核驅動力,從個體記憶對集體記憶的“反叛”“喚醒”“救贖”三個方面展現了個體記憶對集體記憶的能動作用。
哈布瓦赫等人認為,社會“潤飾”“削減”“完善”集體記憶,以建立符合其利益的社會框架和秩序。亞瑟王在擊敗撒克遜人之后,撕毀了此前頒布的“無辜者保護法”,無視曾經許下的不傷害撒克遜婦女、兒童、老人的承諾,屠殺老弱婦孺。為了掩蓋這段血腥的屠殺,“讓這片土地免于戰爭”,亞瑟王請魔法師梅林施法于母龍魁瑞格,使之吐出令人遺忘的氣息,再由布雷納斯爵爺、修道院的院士們、高文騎士等人共同組成母龍的守護者,由此,作為權力階級代表的眾人為了維持自認為的社會和平,抹殺了集體記憶,一手創造出了一種無記憶的集體記憶:“人們很少談論過去。我倒不是說這是什么禁忌。我是說,過去消失在一片迷霧之中,就像沼澤地上的霧氣一樣。”在這種權力導致的遺忘之下,不列顛人和撒克遜人不僅集體失去了關于此次屠殺的記憶,還喪失了記憶功能,“大家都在忘記昨天和前天的事……得了什么毛病一樣”,比如主人公埃克索夫婦不記得兒子為何離家,甚至“想不起兒子來,不記得他的臉或者聲音”。
然而,在集體無記憶的表面下,個體記憶并未消失殆盡,反而蠢蠢欲動,亟待破“霧”而出。首先,小說中的不少人物依然保持著雖然模糊卻確實存在的個人關于過去的記憶,如小說就是以埃克索的個體記憶為開篇。作者在揭示集體失憶這一現狀之前,先為讀者呈現了埃克索的一些回憶的碎片——“以前某個時候,他們也許住在火堆附近——和孩子們住在一起的時候。實際上,浮現在埃克索腦海中的正是這個念頭”,“剛才,在屋外,他回想起了以前的一些片段”。這些“念頭”“回想”雖然呈現不穩定、碎片化的特點,卻是埃克索個體記憶的浮現,作者選擇以個體記憶而非集體失憶開篇,首先便奠定了一個集體失憶的宏觀背景下個體記憶“叛逃而出”的基調。小說中其他人物的記憶也是此起彼伏,個體對個人過往的敘述破壞著社會控制下的集體失憶的同一化。
其次,個體記憶對集體無記憶的反叛還體現在個體并未完全失去權力階級極力掩蓋的關于屠殺的集體記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便是維斯坦武士。維斯坦來自“東方的沼澤地”,因而就地理上而言,他游離于這一集體之外。地理上的游離實現了記憶上的游離,他游離于這場集體失憶,成了“社會規訓力量的‘法外之徒’”。他記得埃克索“和平騎士”的身份——“有個溫和的不列顛人,我小時候就認識,像智慧的王子一樣經過我們的村莊,讓人們夢想著各種辦法,使無辜者免受戰爭的災禍”,也保留著關于亞瑟王撕毀協議大肆屠殺撒克遜人的記憶——“一個孩子昨天被人屠殺,今天卻稱對方為兄弟……而這似乎正是亞瑟完成的偉績”。維斯坦保留著這些仇恨記憶,一心想要屠殺母龍,以喚醒被欺瞞的撒克遜人的記憶和仇恨,向不列顛人復仇。
雖然石黑一雄筆下的人物行走在山野鄉間,卻也如同本雅明筆下城市里的游蕩者們那樣,拾取過去的片段,點燃著關于過往的記憶,逃離集體無記憶的束縛,個體記憶成了反叛集體(無)記憶的武器。
小說以埃克索夫婦的尋子之旅和維斯坦的屠龍之旅兩條線索展開,其實是一段找回記憶的回憶之旅。從這段旅程的動機、過程、結果來看,《巨人》中,個體記憶推動了集體記憶,也就是關于大屠殺的集體創傷記憶的蘇醒。
首先,埃克索夫婦踏上尋子之旅,以及后來加入維斯坦的屠龍之旅的動機,便是尋回關于兒子、關于兩人過往的記憶的決心。比特麗絲擔心:“沒有了記憶,就沒有了源頭,我們的愛會不會枯萎、死亡?”這種對失去記憶的恐懼、對尋回記憶的強烈愿望推動兩人加入了屠龍之旅,于是,對個體記憶回歸的愿望成為推動沉寂已久的集體記憶重新運作的一大原動力。
埃克索夫婦在尋子之旅中成功找回了更多關于兩人過去的記憶片段,一路上,他們回憶起了兩人的相遇相戀,也記起了對彼此的背叛和不忠,以及兒子因此負氣離家并不幸死于瘟疫的真相。在兩人的個體記憶蘇醒的同時,埃克索也逐漸記起了自己過去的身份。他曾是亞瑟王的圓桌騎士,代表不列顛人與撒克遜人談判,推行和平協議:“我慢慢想起了某個任務,一項重要的任務,交給我去完成的……”他想起了自己并非農民,他離開宮廷,來到鄉野,是因為不滿于不列顛人對撒克遜人的欺騙和屠殺的行徑:“我們正式允諾不傷害他們的婦女、兒童和老人,所以他們留在村子里,沒人保護。但是,現在他們都被我們的人殺了,包括最小的嬰兒。”集體本身沒有記憶功能,只有作為集體成員的個體才有記憶功能,因為只有個人才具有記憶的神經組織。于是個體同時身為個體記憶和集體記憶的載體,他關于自我過往的記憶和承自集體的記憶互相關聯,難以分割,因而埃克索個體記憶的蘇醒必然連帶著那段被壓抑的關于血腥屠殺的集體記憶的蘇醒。
旅程臨近結束時,維斯坦和高文騎士決斗,并擊敗了高文騎士。作者極其詳細地描寫了高文敗后倒地身亡的過程:“高文另一只膝蓋也跪在了地上。接著,騎士巨大的身軀扭曲著,慢慢倒下,摔在黑色的草地上。他又掙扎了一會兒,像睡夢中的人扭動身體,讓姿勢更舒服一些……他的腿仍在身體下面別扭地蜷縮著。”高文騎士是權力階級的代表人物,是母龍的守衛者,是集體無記憶的維護者。他的失敗是權力階級控制個體記憶的失敗,他身體的崩塌是集體無記憶狀態的崩塌,是社會框架的崩塌。這崩塌最終在母龍魁瑞格的被屠中完成:“他(維斯坦)的劍劃了一道又急又低的弧線,埃克索看見母龍的腦袋飛到空中,滾了幾下,最后在石頭地上停住不動了。”
這段旅程由個體想要恢復記憶的意愿催動,由個體記憶的逐漸蘇醒帶出被壓抑的集體記憶的真相,再到維斯坦武士擊敗高文,屠殺母龍,迷霧最終散去,至此,被掩埋的巨人完全蘇醒。
石黑一雄并非沒有考慮到集體記憶喚醒后可能帶來的后果:屠殺的歷史一旦揭開,兩個民族之間必然重新燃起仇恨,新一輪的戰爭極有可能便要來臨。“多少古老的仇恨將在這塊土地上復活……如果對土地和政府的新欲望,被巧舌之輩嫁接到古老的怨恨之上,誰知道會帶來什么災禍呢?”維斯坦的擔憂也是作者對喚醒集體創傷記憶的擔憂,但是作者顯然并不認為遺忘是解決問題的良策。
在《巨人》中,代表遺忘勢力的有守護母龍的高文騎士和修道院的院士們以及母龍魁瑞格。書上有一段關于母龍的細致描寫:“至于龍呢,一開始幾乎很難判斷是死是活。她俯身臥著,腦袋扭在一邊,四肢伸開,這姿勢讓人覺得是具尸體,被人從高處扔進了坑里。實際上,要確定這是條龍,都要花點時間:她瘦弱不堪,看起來更像個蟲子一樣的爬行動物,習慣了水里的生活,卻陰差陽錯爬上了岸,現在正脫水呢。”
母龍早已奄奄一息,作為守護者的高文騎士已經年邁體衰,修道院則鬧著內訌,幾乎要瓦解,整個遺忘勢力呈現出一副老態、羸弱的樣子。這也說明,社會消除記憶,控制集體處于無記憶狀態的嘗試終將失敗。既然遺忘終不可取,那么面對回憶帶來仇恨、戰爭這一困境,我們該怎么辦?
石黑一雄在小說中嘗試性地提出了一種可能的出路:個體記憶的救贖。個體記憶雖然看似微弱,卻能夠以一種微觀隱晦的方式塑造集體記憶,若是能夠以個體記憶的溫情影響甚至重塑兩族的集體記憶,削減彼此的仇恨,那么便有了治愈歷史創傷的可能性。
小說中代表撒克遜復仇勢力的維斯坦和埃德溫顯然有被個體記憶減弱仇恨心理的跡象。維斯坦是堅定的屠龍者,當高文懇求他放過母龍,“讓這個國家在遺忘中平復”時,他堅定地回答:“蛆蟲越活越肥,舊傷口怎么可能愈合?和平建立在屠殺與魔法師的騙術之上,怎么能夠持久?”然而在殺死高文和魁瑞格,喚醒了集體記憶之后,維斯坦并未如他所預料的那般痛快,“現在時候到了,我發現自己心里卻顫抖起來,像個姑娘一樣”,“我在你們當中生活得太久,變得軟弱了,就算我努力,心中也有個聲音反對這仇恨的火焰”。他認為自己的復仇心之所以動搖,是因為與不列顛人相處得太久,“被柔弱的情感侵入”。他所謂的“柔弱的情感”包括來自很久以前的關于埃克索的溫暖回憶,以及屠龍路上與年邁的埃克索夫婦和高文騎士等人相處的記憶,這些鮮活的個體記憶緩和了血腥的集體創傷記憶,柔軟了武士復仇的決絕之心。
埃德溫作為撒克遜男孩,又是撒克遜的未來武士,在這個意義上可以看作是復仇行動的未來執行者。維斯坦要求埃德溫“仇恨所有不列顛人”,然而因為記得旅途上埃克索夫婦對他的照顧,男孩心里并不打算“把這對好心的夫婦也包括在內”。在石黑一雄的筆下,被揭開的集體記憶雖然血腥殘酷,但是個體因為與另外的個體(仇恨對象)相處而留下的記憶卻溫暖可親。既然集體創傷記憶不該被遺忘,也不可能被遺忘,余下的只有一個選擇:直面創傷的記憶,而此時個體記憶對集體記憶的塑造性就為創傷的治愈、兩族和解的實現提供了一個方案,這也是為什么最后石黑一雄借比特麗絲之口對埃德溫發出懇求:“以后的日子里,記住我們啊。記住我們,記住你還是個男孩的時候,我們之間的友誼。”
受傳統權力觀照下的記憶觀的影響,我們往往關注集體記憶,默認集體記憶對個體記憶的操縱和建構,而忽略了個體記憶的能動性。然而石黑一雄偏偏逆其道而行,轉而關注個體記憶。在《巨人》中,從一開始的集體無記憶到最后的集體創傷記憶蘇醒,個體記憶顯然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以亞瑟王為領袖的權力階級試圖壓抑、抹殺記憶,創造一種遺忘、無記憶的集體記憶狀態,卻遭到了來自個體記憶的挑戰和反叛。隨后,這一權力階級極力維護的集體無記憶終被個體記憶破壞,其極力壓抑的關于大屠殺的記憶通過個體和個體記憶的努力,成功蘇醒,至此,權力階級對記憶的控制和抹殺終以失敗告終。
權力階級的集體無記憶手段失敗之后,轉而被另一種集體記憶取代,即撒克遜人關于被不列顛人屠殺的集體創傷記憶。隨著這一集體記憶的建立,新的問題隨之而來:如何解決由該集體記憶帶來的即將爆發的仇恨、戰爭?石黑一雄以維斯坦和埃德溫的例子提出了一個可能的記憶救贖方案:以個體記憶的溫情療愈集體記憶的創痛。石黑一雄認為《巨人》提出了“虛假的和平是什么,真正的和平又是什么”的問題,以集體無記憶的強壓手段取得的只能是表面的和平,而由個體記憶的維度逐漸消除由屠殺的集體記憶帶來的仇恨,在石黑一雄這里倒不失為一個值得一試的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