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士珩[聊城大學政治與公共管理學院,山東 聊城 252000]
關于曹植《洛神賦》的主旨之爭論,自古以來有“感甄”“寄心帝王”以及“抒發政治理想”等主旨理論的爭議。南北朝時期詩人謝靈運曾寫道:“天下有才一石,曹子建獨占八斗,我得一斗,天下人共分一斗。”由此可見,天性不羈的謝靈運,在曹植面前,也表現出了推崇與尊敬,這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洛神賦》的創作與問世。《洛神賦》之所以如今廣為流傳,成為千古絕唱,成為古典文賦中輝煌的篇章,在筆者看來,最根本的原因并非是其文本的藝術形式,并非是人神相戀的美好又惋惜的愛情故事,也并非是作者自身人生理想的幻滅。《洛神賦》之所以成為經典、人人傳頌,其最根本的原因在于其賦中隱匿的自我與超我之間的矛盾與讀者的相同現實感受之間的耦合性。這種二元對立的矛盾,既與賦中人神相戀而不得的愛情悲劇相關,也與作者現實中人生理想由美好到幻滅的人生體驗相關。這種自我與超我的二元對立也是無數讀者的共同心理與生命體驗。
在《洛神賦》中,首先給人以印象深刻的便是對洛神美麗形象的塑造。在筆者看來,這一洛神形象正是作者對自己人生理想的期許,也是作者“自我”與“超我”的矛盾統一體。作者首先簡要地概括了這一亦真亦幻的故事起因,而后從形態、容貌、行為、服裝等方面對洛神這一形象進行了細致的刻畫,增添了人物的立體感,又給人以可望不可即的幻滅感,如:“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作者寥寥幾筆便將洛神這一整體的人物形象表現在讀者的面前,之后進一步對洛神的外貌進行描寫:“秾纖得衷,修短合度……戴金翠之首飾,綴明珠以耀軀。”短短幾個字,便將洛神的肩部、腰部、頸部、皮膚、頭發、眉毛、嘴唇、眼神等一一描繪出來,給人以豐滿而又美好的想象,在文中表現出“我”與洛神愛情故事的美好預設。“余情悅其淑美兮,心振蕩而不怡。無良媒以接歡兮,托微波而通辭。愿誠素之先達兮,解玉佩以要之。”面對秀外慧中的洛神,“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雖無良媒,但仍可以以微波表達自己的愛意,并且“我”解下玉佩與之相邀。從這我們看到的是“我”對美好愛情的向往與實踐。在弗洛伊德的理論中,“自我”屬于人的角色,“它是人的感性、人的自由、人的價值的確證”。在文章中,這種“自我”乃是與洛神相見而相互傾慕的本真的萌發。
文章中這一美好的愛情如同偉大的人生理想一樣值得追求,故而曹植在早期《與楊德祖書》中闡明自己矢志“勠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威震百蠻,恢拓疆土,簡定律歷,辨修舊章。封天禪土,功越百王”的理想抱負。在政治實踐上,他積極隨父征戰,如同曹植在《白馬篇》中所描繪的游俠一樣“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甚至在曹丕稱帝后,向曹丕上書《求自試表》。曹植在書中寫道:“固夫憂國忘家,捐軀濟難,忠臣之志也。今臣居外,非不厚也,而寢不安席,食不遑味者,伏以二方未克為念。”“竊不自量,志在效命,庶立毛發之功,以報所受之恩。若使陛下出不世之詔,效臣錐刀之用。”從這個意義上來看,曹植對于建功立業的理想抱負自始至終沒有放棄過,這一理想一直是曹植心中最為美好的一面。而這種建功立業的理想抱負成為曹植自身最為本真的“自我”。
從上述來看,曹植無論是在《與楊德祖書》中直抒胸臆,還是在《白馬篇》中塑造游俠這一虛構形象,均表現出自己渴望建功立業的志向。另外,《三國志(陳思王曹植傳)》中講道:“時鄴銅雀臺新成,太祖悉將諸子登臺,使各為賦。植援筆立成,可觀,太祖甚異之。性簡易,不治威儀,輿馬服飾,不尚華麗。每進見難問,應聲而對,特見寵愛。”由此看來,這一時期的曹植不僅自身擁有建功立業的政治抱負,而且從整個大環境來說,特別是父親曹操的器重,也是對曹植人生理想的實現極為有利的。這與《洛神賦》中開篇所描繪的美麗動人的洛神形象以及對于愛情的美好想象是相對應的,同時這與文章中所向往的“自我”是同構的。
然而這美好的愛情并沒有持續很久,文中君王“感交甫之棄言兮,悵猶豫而狐疑。收和顏而靜志兮,申禮防以自持”,在兩情相悅之時,君王借助鄭交甫被神女欺騙的事情,用世俗的禮儀拒絕了洛神。而洛神也對這突如其來轉瞬即逝的愛情表現得彷徨不安:“神光離合,乍陰乍陽。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踐椒涂之郁烈,步蘅薄而流芳。超長吟以永慕兮,聲哀厲而彌長。”這其中蘊涵著“自我”“超我”的二元對立和“自我”的犧牲。“聲哀厲而彌長”,從社會的角度看,這是“自我”與“超我”的二元對立沖突所造成的,是“自我”受到“超我”的壓迫所造成的。“自我”當中蘊含著人的感性認識,蘊含著個體對人生價值、人生體驗的自我選擇;“超我”按照道德原則行事,蘊含著人所處的社會環境施加于個體的社會要求,體現著社會對個人發展的價值取向和行為取向。在封建社會中,以“存天理、滅人欲”為代表的傳統封建文化思想成為“超我”的本質要求,并以這種“超我”去規范、去約束“自我”,必要的時候也意味著“自我”的犧牲。這種犧牲是“超我”對“自我”的控制與吞沒,由此構成自我與超我的二元對立矛盾。文章中,“我”雖渴望得到美好的愛情,卻受制于世俗禮儀的約束,最終愛而不得。洛神同樣也由于自我與超我的二元對立,使洛神“聲哀厲而彌長”,使其處于無盡的痛苦之中。這種痛苦把“超我”對“自我”的壓抑明確化、具體化了。
而此時的曹植在豐滿的理想抱負下在太子之爭中失利,由于受到曹丕的猜忌,曹植不斷地受到打壓,《三國志·陳思王傳》記載到:“文帝即位,誅丁儀、丁廣并其男口。”之后曹植被不斷地改換封地,一舉一動都受到了監國使者的監控,直至黃初四年的朝廷覲見,使得曹植建功立業的志向遭到了致命的一擊,《三國志》記載到:“初植未到關,自念有過,宜當謝帝……單將兩三人微行……而關吏以聞,帝使人逆之,不得見……及見之,帝猶嚴顏色,不與語,又不使冠履。”面對弟兄之間的猜忌和打壓,曹植心中的悲憤無處釋懷,只得借助于詩文抒發自己的悲憤之情,如《野門黃雀行》中:“高樹多悲風,海水揚其波……飛飛摩蒼天,來下謝少年。”作者希望成為詩中的少年,來解救丁儀、丁廣等人,另外又把自己比喻為孤獨無助的黃雀,希望自己獲得應有的自由,借此抒發了孤獨苦悶的悲憤之情。再則《世說新語》記載:“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驍壯。因在卞太后合共圍棋,并啖棗,文帝以毒置諸棗蒂中……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復欲害東阿。”曹丕處心積慮地設計各種殺害自己親兄弟的做法使得曹植更加心灰意冷,在回封國的路上寫下了《贈白馬王彪》一詩:“心悲動我神,棄置莫復陳……倉卒骨肉情,能不懷苦辛?”由此可見,曹植的心境開始發生轉變,現實的種種遭遇使得他具有了悲憤的氣質,反映到作品中體現的是對世俗的不滿與無奈。由此可見,曹植雖有著“勠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的人生理想抱負,卻無奈受制于現實環境的制約。同樣,這也是“超我”對“自我”的束縛與壓制。
通過上述的對比,我們可以看出,《洛神賦》中君王與洛神的一見傾心、愛而不得的愛情正如曹植在現實中所面對的美好理想卻追求不得的處境。《洛神賦》中幻滅的愛情故事與曹植現實生活中的種種遭遇是有某種密切聯系的。《洛神賦》中人神相戀的故事,正是曹植有意實現建功立業理想的一個托影,人神相戀是美好的,同樣的,自己實現“建永世之業,流金石之功”的理想也是美好的。《洛神賦》中人神相戀因人神道殊而失敗,與之相對應,曹植意識到自己實現理想的道路是曲折的,甚至是不可能的。正是這種“自我”犧牲的原型,一方面社會世俗觀念使“我”割舍了“我”對洛神的愛情;另一方面現實中的種種壓迫與打壓,同樣使作者自己不得不對自己建功立業的人生理想采取冷靜客觀的態度去看待它,不得不對人生理想進行割舍與放棄。這些都是“自我”的一種犧牲,文章中犧牲的是人神相戀的愛情,現實中犧牲的是建功立業的人生理想。也正是因為如此,二者同樣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
在《洛神賦》中,愛情的失敗并沒有使洛神進一步失落、傷感,而是“屏翳收風,川后靜波”之后表達自己對君王的愛慕,此時的洛神也已不再埋怨君王,而是恨人道殊途,怨恨最美好的年華錯過了最珍貴的愛情。想到這,洛神不禁“抗羅袂以掩涕兮,淚流襟之浪浪”,哀怨這美好的相處易逝,哀痛此時的分別即為永別,自己雖潛處太陰,但寄心君王,雖然人神殊途,但在心中仍不改變對于君王的愛慕。誠如曹道衡所說:“言語間含有無限深情,卻又無可奈何,不得不匆匆離去,給作者留下銘心刻骨的惆悵。”從這里我們可以讀到令人潸然淚下的愛情故事,也不禁令我們反思,如何破解這個人神殊途的難題。曹植在《洛神賦》中給出了答案:“雖潛處于太陰,長寄心于君王。”也就是說,在現實中雖然不能相聚,但寄心君王的感情仍存放在內心之中,不再追求現實物質的歡愉,而是轉向精神這一個更高層次的歡愉,從而更加堅定自己的意志,堅定了至死不渝的美麗的愛情信念。
從上述可見,曹植在作此文時雖然對無法實現理想而感到傷感、失落,但是他仍然找到了堅守自己理想的方式,即“雖潛處于太陰,長寄心于君王”。也就是說,作者在“自我”與“超我”的二元矛盾之間找到了釋然之道,既然社會現實是不會憑一己之力而改變的,那么便將“自我”即自身的人生理想堅守于自我最深處,不再追求現實生活與人生理想的完美,而是放眼過去與未來之間,追求自我精神的統一。如果按照這種方式進行理解,洛神這一人物形象便具有更為深厚的象征意義,洛神的服飾、儀態等不再重要,以誰的原型塑造洛神的形象也不再重要。作者不僅用洛神代表了自己的人生理想,而且將“自我”與“超我”的二元對立矛盾以洛神這一人物形象將其形象地表現出來,使隱藏于深層次、無法用言語表達的東西,通過一則愛情悲劇故事形成用來表達情感、心靈、生命的形式符號。從這個意義上看,《洛神賦》的主旨會更接近于自己人生理想的幻滅以及對現實遭遇的釋懷,是“自我”與“超我”矛盾的沖突與調和。
從現實的維度來看,太和年間,曹丕之子曹睿即位,作為叔叔的曹植在此期間也沒有放下對人生理想的追求,他在《雜詩》中寫道:“轉蓬離本根,飄搖隨長風……毛褐不掩形,薇藿常不充。去去莫復道,沉憂令人老。”從詩中我們看到,曹植如今身似離開本根的蓬蒿,無依無靠,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但是在此種情況之下,與之前的詩相比,不再是無助與無奈,更多了些樂觀的心態,在他看來,對于吹上天的蓬蒿(也就是離根的自己),看到的不再是離地面有多遠,而是這在天空中盤桓的路能有多遠,無論現實狀況如何,都應享受其中的過程;無論現實多么苦難,都應從中找到樂趣。另一方面,他也將這蓬蒿“類此游客子”“捐軀遠從戎”。可見,其少年俠氣仍在自己的內心保留,“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曾是他畢生的追求,現實的挫折仍未改變他那赤子之心。這一點也是與《洛神賦》中最后洛神與君王愛情的堅守是相符合、相一致的。
由此看來,曹植借助人神相戀的愛情故事細節性地刻畫了自己在追求人生理想失敗后的人生之路,這不僅是一條痛苦、絕望之路,也是實現解脫后豁達、樂觀、救贖之路,“表現了曹植自己在理想的放棄和堅守之間的苦痛抉擇,在理想與現實之間,矢志不渝地選擇前者,從而消解了現實帶給他的困頓、無助,從而完成了自己人生的救贖,也重新找到了自己的精神支柱”。
名著之所以成為名著,“最主要的原因是其在流傳和發展的進程中成為社會文化的一部分,一些人物成了人們心中某一類型人格的代名詞,某些片段成為描述人類社會現象的代稱,某些概念從故事中走出,進入千家萬戶生活的各方各面、各時各處”。《洛神賦》表面上從人神相戀的愛情故事展開情節的論述,背后是作者自身實現人生理想道路從高峰到受挫、救贖的過程,更深層次的是“自我”與“超我”之間的對立沖突和對立消解。在這一點上,《洛神賦》超越了歷史的局限性,這種二元對立的沖突與超越亦是讀者共同的心理、情感、生命體驗。
①趙幼文:《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版,第113 頁。
②曹植:《曹植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版,第368頁。
③④陳壽:《三國志》,中華書局2005版,第419頁,第420頁。
⑤余冠英:《三曹詩選》,廣陵書社2014版,第47頁。
⑥曹道衡:《漢魏六朝小賦》,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版,第112頁。
⑦毋軍保:《雖潛處于太陰,長寄心于君王——論曹植〈洛神賦〉的救贖性》,《六盤水師范學院學報》,2017年第2期,第10頁。
⑧何志鵬、李龍:《古典名著中的秩序隱喻》,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版,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