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南師范大學 510631)
第一次女性主義浪潮運動使19世紀女性的社會地位獲得了一定的提升,也涌現了一批女性藝術家。一時之間,女性藝術家在繪畫題材和風格上都獲得了較大的發展,她們的藝術地位也從此得到了確立。然而,與男性藝術家相比,女性藝術家會遇到許多困境。雖然在西方社會中,資本主義政治、經濟和文化秩序早已確立,但女性藝術家的創作環境并未發生根本改變。從藝術教育制度來看,直至20世紀初,女藝術家仍被禁止參加裸體模特寫生,而這就失去了創作最高級藝術作品,即歷史畫的權力1。這一現象說明,在父權制社會的教育體系中,女性藝術家面臨著教育機會的不均等。不僅如此,美國藝術史學家、理論家、女性主義研究的代表人物琳達·諾克林(Linda Nochlin)還提出了“不論這個女性藝術家是反叛家庭或是在她的家庭中找到支持的力量,她內心都必須要有很強的叛逆性,才能讓她在藝術的世界里走出一點方向”2。因此,一個女性若想在藝術領域獲得成功,就必須具備強有力的性格與迎難而上的決心。但與此同時,歐洲畫壇也出現了一些卓越的女性主義畫家,閃耀出別樣的光輝,卡薩特就是其中之一。
瑪麗·斯蒂文森·卡薩特(Mary Stevenson Cassatt,1844-1926)是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美國最為杰出的女畫家之一,在世界美術史上都占據著重要的地位。19世紀末,僑居于歐洲的美國女性畫家較少,而像卡薩特這樣得到世界畫壇公認的女藝術家,更是寥若晨星。但她的藝術道路并不通暢,前后經歷了父親的強烈阻撓、沙龍評審的傲慢偏見、以及社會輿論和大眾不斷涌來的質疑。但她從未放棄,而是憑借自己敏銳的藝術天賦和堅定不移的藝術信念,勇敢地在時代的浪潮中砥礪前行。不僅順利地擺脫了資產階級為女性制定的社會規范,還沖破了傳統觀念對女性身體、行為和思想的制約,最終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女性視角,即以女性的心理看待問題,具備更多的感情因素,但也無法擺脫女性固有的一些行為特征。而這些內容,都在她的四種繪畫題材之中有跡可循。
在19世紀80年代,500,000巴黎人平均每周去一次劇院,每100萬人平均每月去一次劇院,因此卡薩特一家人每周都會光顧劇院一兩次3。一方面,看劇是中產階級家庭的一項重要的社交活動;另一方面,卡薩特喜歡社交,她認為劇院提供了一種輕松、愉悅的氛圍,在這種環境中尤為適合與朋友交談4。因此,卡薩特在加入印象派早期之時,創作了眾多劇院題材的作品。雖然女性的社會地位在法國大革命后有了顯著的提高,但在活動空間方面,男女之間依然存在著廣泛的差異。比如,男性藝術家們可以任意進出城市公眾活動場所,而女性藝術家們卻常被摒除在咖啡館和劇院等中產階級的活動范圍外。因此,卡薩特可以自由地出入劇院,進行創作,關鍵得益于她的資產階級身份。
在19世紀的法國藝術中,劇院是深受藝術家歡迎的主題之一,當時許多印象派畫家喜愛表現這一題材。德加的《老歌劇院的舞者》就描繪了劇場內幾位女舞者在舞臺中央婆娑起舞的動人姿態。然而,留心觀察會發現畫面的右下角常出現一位在藏于少女身后正默默注視的男性,這是一種典型的“男性的凝視”,在此,女性成為了被注視的物體。根據約翰·伯格(John Berger)、米歇爾·福柯(Michel Foucault)提出的凝視理論“觀看從來就不是中立的,而是假設觀看者總是某一性別、階級、種族和年齡群體的觀眾”5,可以看出此時畫家正作為權勢階層,在一定程度上通過這種支配性視野行使著對這些女舞者的控制。
反觀卡薩特的藝術創作,在《觀賞歌劇》中,女人手持賞劇用的眼鏡正欣賞著這場演出。女性的眼睛被眼鏡所遮蓋,恰好阻止了她被客體化的機會。同時,女子的衣著處理得低調樸實,恰巧避開了異性的注視。此外,她的《包廂中的女人》刻畫了一位手持折扇,斜倚著座位凝神觀劇的女人。女人流露出自信爽朗的微笑和怡然自得的姿態。顯然,這是一種自我專注,它強化了即將觀看歌劇的場面,賦予了這一畫面一種全新的女性解讀6。在卡薩特的創作中,女性獲得了獨立的尊嚴,她們崇尚自由、堅定自我、散發出迷人的個性魅力。與男性藝術家截然不同的是,卡薩特在這類題材中常以觀劇的女性為視覺焦點,將女性的獨立與尊嚴置于藝術表現的最高地位,女性不再是畫中男性人物的附屬品,而是重獲新生,迎來了自尊與光明。
卡薩特在法國居住了25年,從事了各種題材的創作,而把小孩與母親的生活作為主題,是從1880年9月開始的。在19世紀的歐洲,大約有五分之一的新生兒不能幸存下來,三分之一乃至二分之一的孩子都死于五歲之前。于是當時專家學者們倡議,母親應通過母乳來喂養孩子,以便更好地養育孩子和建立親情。因此,在這樣的環境下,卡薩特就創作了大量的母子題材作品。她雖一生未婚,但卻將滿腔熱血都奉獻給了自己的藝術生涯。因此,這一時期她常以侄兒、侄女為作畫對象。
在《年輕母親正哺育嬰孩》中,一位母親正輕柔地懷抱著孩子,耐心地進行著母乳喂養。孩子在母親的呵護中倍感幸福,肉嘟嘟的小臉看上去格外健康,得到滿足的眼神與母親投來的目光交織在一起,彰顯出她們感情上的呼應。另外,《嬰兒的第一次輕撫》也表現了孩子與母親之間的親密互動。孩子躺在母親的懷抱中,輕輕地用小手撫摸著母親的臉頰,母親則寵溺地注視著孩子,兩人目光彼此相迎,滿載愛意。通過手勢和眼神的交流,更多地體現出心理上的互動。可見,卡薩特筆下的母子題材是相互交流的,孩子和母親往往是緊密聯系在一起的。而同時期的另一位印象派女畫家摩里索,也創作了許多母子題材作品,但母親與孩子之間缺乏互動,更多地是母親對孩子的關懷與呵護。在《搖籃》中,一位年輕的母親目光溫柔地望向搖籃中正酣睡的嬰兒,一刻不忍分心,處處滲透著母親的疼愛。
盡管卡薩特和摩里索都創作了大量的母子題材作品,但卡薩特突破了女藝術家傳統的觀察角度,通過畫面的精心描繪賦予母子題材一種主體地位。母親對孩子的悉心照料都通過一系列無微不至的動作與姿態呈現出來,或是相互依偎、或是親密喂食,在畫面中總有一種明顯的親密感。從女性心理角度來看,卡薩特創作母子題材主要是為了表達她內心強烈的母愛情愫,也彌補了她未做母親的遺憾。
婦女閱讀的主題其實從維米爾時期就早有一些描述,但從19世紀開始變得愈發流行。由于卡薩特本人熱愛文學,因此對她而言,閱讀不僅是一項日常的基本活動,更是體現女性自我提升、銳意進取的必備素養。在作品中,她往往更傾向于強調女性閱讀過程中的聚精會神。由此,我們會看到一個具備獨立精神面貌的女性,常獨自端坐一隅,手捧書香為伴。在《麗迪亞在花園閱讀》中,姐姐麗迪亞安靜地端坐在花園中的長椅上,手持一份報紙,正在全神貫注地閱讀,仿佛絲毫不會受到外在事物的干擾,獨自陶醉于靜謐的氛圍之中。同樣地,卡薩特在《讀費加羅報》一畫中對母親的描繪也側重于展現女性的獨立與自強。在這幅畫中,畫家捕捉到了母親讀報時高度專注的瞬間神態。母親戴上眼鏡,正在認真地研讀著報紙上的信息,雙手結實有力,堅定地握著報紙,整個人完全沉浸其中,顯得格外從容。同時,畫家還善用鏡子功能,我們不但可以看到正面的情況,背面的景致一樣可以顯露出來,使得畫面富有變化,也從側面加強了女性的主題7。但有時鏡子又會營造出一種脫離現實景象的意味,在擴展畫面空間的同時,也為我們想象力的抒發提供了一抹自由的天地。
在卡薩特的描繪下,女性享有受教育的權力,并珍惜一切閱讀和提升自己的機會,充分展現了女性的美貌與智慧并存,自強精神油然而生。盡管畫家展現的是資產階級女性的日常生活,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既是對女性自強精神的一種表達,也是對教育制度的一種反抗。即便處在一種對女畫家較為不利的境況下,卡薩特也沒有完全屈服于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的影響,而是果敢地嘗試去探索女性的權力,并借此契機來呼吁女性應與男性獲得同等的社會權力。
在19世紀七八十年代,女性沐浴題材深受法國畫家的追捧,但卡薩特并未畫過任何裸體作品,為了更加準確地表達作品的真實性,她將德加所有的出浴裸女圖都進行了逐一研究。
卡薩特雖然在此題材上效仿了德加,可她的裸女都是背對觀賞者,而德加的出浴都是正面全裸8。這一點從卡薩特的《沐浴》中可以看出,一位剛剛沐浴后的女子,半裸著上身,微微低頭,正捧水洗臉。模特雖背對著觀眾,但畫家靈活地借助鏡子,將瞬間低頭的臉部映于其中。可此除之外,鏡子內并無其他形象,更無半點取悅男性觀眾的審美需求的描繪,這似乎是畫家主觀化的行為。此外,她的《習作》描繪了一位坐在紅白相間的豎條紋沙發上的女子,赤裸著上半身,正在鏡前有條不紊地梳理著自己的頭發。我們會發現,在裸體的處理上畫家找到了一種較為平衡的表現方法。女子雖上身赤裸,但透過鏡子,只能隱約覺察到她的身體輪廓,可見畫家并無意刻畫她的胸部形態,這一點與以往的男性畫家筆下的沐浴題材有所不同,絲毫沒有色情的意味。換言之,這也是畫家對女性愛護的一種表現,我們在卡薩特的這幅畫中看不到女性任何的私密部位,更多的是通過鏡子這一中介將女性的身體輪廓簡要地進行了概括,從而加強了女性的主題,表達了女性的自愛意識。
對比同題材的男性藝術家,德加畫在木桶里洗澡的姑娘,畫芭蕾舞演員練功時的某個特定的動作,他自稱這些被攝入畫面的形象“好像是從門的鑰匙孔里所看到的情景9”。據說,德加有偷窺欲,因此尤為鐘愛女性沐浴這一繪畫題材。在他所作的《浴后》中,沐浴后的女性全身赤裸,正低頭用浴巾擦拭著腹部,女性的雙乳清晰可見,畫家對女性的胸部和腹部都進行了生動的刻畫。同時,通過女性正面全裸的姿態和女性皮膚色彩的刻畫充分迎合了男性的目光。
由此可見,德加筆下的浴女之所以姿態開放,旁若無人,是由于她們對于被窺視一事毫不知情。而卡薩特畫中的女性通常姿態有些保守和內斂,但她們的眼神中都透露出一種值得信賴的安全感,這是因為畫家的觀看并非偷看,而是以一種正常的心態在看待女性沐浴的生活場景,并站在雙方平等的立場上,獲得對方的許可。因此,卡薩特對女性沐浴題材的描繪展現了她特有的女性視角,充分流露出女性的自愛意識。
卡薩特身為一名女性藝術家,在不斷尋求自身價值的過程中,讓我們見證了她藝術中的女性意識的自我覺醒。在劇院題材中,宣布女性并非男性獵艷的對象,她們擁有強烈的自尊心和自我認同感;在母子題材中,展現了一位未婚女子隱匿于心底的沉甸甸的母愛;在閱讀題材中,再現了一位求知若渴、具備自強精神面貌的女性;在女子沐浴題材中,通過對身體輪廓的簡要概括和站在平等的立場,充分表現了女性的自愛。卡薩特通過四種題材從不同角度表達女性視角的同時,也為十九世紀的女性主義藝術注入了新的內容與活力。
注釋:
1.李建群.西方女性藝術研究[M].山東:山東美術出版社,2006,第3頁.
2.琳達·諾克林.女性,藝術與權力[M].廣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5,第18頁.
3.Nancy Mowll Mathews.Mary Cassatt A Life[M].Yale University Press,1994,第144頁.
4.Nancy Mowll Mathews.Mary Cassatt A Life[M].Yale University Press,1994,第145頁.
5.簡·羅伯森,克雷格·邁克丹尼爾.當代藝術的主題:1980年以后的視覺藝術[M].江蘇美術出版社,2013,第73頁.
6.杰弗里·邁耶斯.印象派四重奏[M].廣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第291頁.
7.何政廣.彩繪親情女畫家——卡薩特[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第32頁.
8.何政廣.彩繪親情女畫家——卡薩特[M].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第125頁.
9.杰弗里·邁耶斯.印象派四重奏[M].廣西: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第2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