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公教育 100000)
J·A·范·阿里嗣(Jules A.van Aalst,1858~1914后),比利時人,是一位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活躍于中國的傳教士,也是當時著名的漢學家。他的《中國音樂》由上海總務司出版,發(fā)表于1884年。這本書被重印多次,是繼法國傳教士錢德明的《中國古今音樂考》之后第二本系統(tǒng)性地介紹中國音樂的外國出版物,也是20世紀50年代之前,外國人了解中國音樂的主要途徑,其影響甚至可以說高于錢德明的《中國古今音樂考》。
《清末》一文以評介為主,主要介紹了《中國音樂》中的著者態(tài)度、古代音樂、總論、律制、記譜法、調(diào)式、半音音階、聲樂、和聲、雅樂、俗樂、樂器、結(jié)論等內(nèi)容,并對阿里嗣關于中國音樂的錯誤理解進行勘誤。
19世紀,物理、生物、地理等自然科學類學科都進行了系統(tǒng)化的整理與完善,并對隨后誕生的社會科學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包括民族學在內(nèi)的眾多學科的哲學根源是當時自然科學成就帶來的世界觀革命。”《中國音樂》成書于1884年,民族音樂學派尚處于萌芽時期,“以古典進化論為代表的民族學和人類學為它在音樂文化領域的研究工作提供了銳利的理論武器。為了尋找和印證進化的規(guī)律,眾多的學者開始對非歐洲諸民族,尤其是自然民族的文化進行了廣泛、詳盡的調(diào)查研究。”阿里嗣的《中國音樂》正是受此浪潮的影響寫作而成的。
阿里嗣特別注重中西對比,以期將中國音樂文化盡可能完整地呈現(xiàn)在西方讀者面前,他在序中強調(diào):“在此我將努力指出西方和中國的音樂之間的對比或相似性,以最無聊的方式呈現(xiàn)其中艱深的理論。揭示此前從未發(fā)表的關于中國音樂的細節(jié),并簡短的敘述它。”在行文過程中,阿里嗣不可避免地受到時代背景的影響,將中國音樂置于落后地位,但這本書也確實是建立在阿里嗣對當時中國音樂有著較為完整的、系統(tǒng)性的認知上的,具備足夠的參考價值。
1.《中國音樂》在其“關于中國音樂”(On Chinese Music)一章中的引用串行了,“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應該是出自《論語》而非《莊子》。而上一個注釋的“吾奏之以人,徵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大清”應是出自《莊子》而非《苑洛志樂》。注釋中的“樂無詩非樂也”一句才出自《苑洛志樂》。
2.十二律后五律的計算數(shù)字出現(xiàn)差錯(見《中國音樂》中律呂相生圖),大呂的長度應為蕤賓管的三分之二。夷則的長度應該為前管的三分之四。夾鐘的長度應該為前管長度的三分之二。無射的長度應該是前管的三分之四。應鐘的長度應噶為前管長度的三分之二。阿里嗣在最后五官將二和四完全寫反了。
3.阿里嗣在描述元明清音階發(fā)展的時候忽視了其他樂種的音階,因此所述之音階發(fā)展脈絡并不正確。
4.在“音符變更記號”(Signs of Alteration of Notes)一章里,阿里嗣在將五聲與外國名稱對應時,把羽音對應的音搞錯了,應該是下中音而非下屬音。
阿里嗣在《中國音樂》序的第一句便寫道:“中國是一個與我們西方國家完全不同的國家,它以一種獨有的語言,獨有的制度、習俗和禮儀而聞名。”這一句中的兩個“peculiar”,《林文》將其翻譯為“怪異的”,但是結(jié)合后文,筆者認為,將其翻譯為“獨有的”之意更為妥當。因為,從后文來看,阿里嗣雖然確實受到了文化進化論觀念的影響:但在他每次描述中國音樂時,我們?nèi)匀豢梢詮闹锌闯觯⒗锼靡恢痹趪L試采用更為中立的語氣,盡可能客觀地對中國社會音樂體系進行介紹與分析,嘗試尋找中國音樂與其他中國文化概念的關聯(lián)。
因此,筆者認為,處于進化論學派與比較音樂學學派兩派之交的阿里嗣,其著作帶有兩面性的特點——他的文中同時具有進化論與比較音樂學兩派的研究態(tài)度與理論特點,一方面,阿里嗣一直在嘗試理解并分析中國音樂本身的概念、體系及其內(nèi)部聯(lián)系,涉及到中國文化的多個方面,嘗試建立較為完整的音樂文化模型;另一方面,阿里嗣又將中國音樂與西方音樂進行對比,將西方音樂的大小調(diào)體系、十二平均律列為“先進”文化的參照物,開始搜尋起中國音樂落后的原因來。從前后兩者間的沖突中不難看出當時西方的民族學與社會學學者們在研究中的彷徨與抉擇。
關于其比較音樂學特性的一面:這一點,可以從阿里嗣的中文引文中尋求解答,阿里嗣在其書中引用了大量的中文原文文獻,并嘗試向西方人轉(zhuǎn)譯、解釋中國音樂與中國文化的概念,以此尋找中國音樂與中國文化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如:《樂記》中的“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和“心和則氣和,氣和則聲和,聲和故天地之和”兩句,被阿里譯為“音樂,據(jù)《樂記》記載,音樂由人心出發(fā),心靈的和諧產(chǎn)生氣息的和諧,氣息的和諧產(chǎn)生的聲音,而這聲音則成為天地之間和諧的象征。”并在后文基于自己的理解進行了進一步的解釋說明。由此可見,阿里嗣的確是在嘗試,在西方人可以理解的基礎上,更明確的描述關于東方音樂文化的信息。
錢德明(Jean-Joseph-Marie Amiot,1718~1793),字若瑟,法國人。他是入華耶穌會士中最后一位大漢學家。他的《中國古今音樂考》成書于1776年,出版于1779年,是第一本系統(tǒng)性地介紹中國音樂的外國出版物。
《中國古今音樂考》與《中國音樂》這兩本可以說是在20世紀50年代之前,西方人系統(tǒng)了解中國音樂的主要途徑。兩者前后間隔一百年,從同樣的起點出發(fā),卻得到了截然不同的結(jié)論。
(1)主體內(nèi)容
兩者的主要內(nèi)容都涉及到音樂理論與樂器。其中,關于音樂理論的部分,都涉及到了律學、記譜法、音樂美學思想、調(diào)式理論,并且都討論到了和聲的概念;而關于樂器的部分,都涉及到了樂器形制、演奏法以及分類法。從中我們不難看出,在民族音樂學誕生之前的跨文化音樂研究中,學者們就已經(jīng)有意識地整理歸納非西方音樂文化的特殊審美觀念、獨有音樂概念、調(diào)式理論等,這可以說為之后比較音樂學學派興起打下了很好的理論框架。
(2)樂器分類法
兩者都采用了八音對自己著述中的樂器進行分類。錢德明的《中國古今音樂考》參考了李光地的《古樂經(jīng)傳》,深受其中雅樂概念的影響。但阿里嗣經(jīng)常參考類書中的資料,而類書自宋代開始,在對樂器整理分類時大多會按照演奏方法進行排序。阿里嗣在研究過程中,不可能看不出樂器的這種排列規(guī)律,卻依舊選擇用八音來進行分類,這種行為難免讓人有些疑惑。這恐怕是因為阿里嗣認為相比于沒有明確標準的演奏方法分類法,使用帶有明文規(guī)定的八音分類法會更嚴謹。
(1)兩者在時代背景上的差異
《中國古今音樂考》和《中國音樂》,分別成書于鴉片戰(zhàn)爭之前和之后各約五十年的時間點,清政府經(jīng)歷了一個相當大的轉(zhuǎn)折——與西方列強的關系從平等轉(zhuǎn)為弱勢。這對文化方面來說同樣是一個很大的沖擊,僅從西方人的研究專著來看,同樣是中國音樂研究,研究態(tài)度卻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從《中國古今音樂考》中那種平等、尊重甚至可以說推崇,到《中國音樂》中那種經(jīng)過簡單比較便開始劃分先進落后的草率。當然,其中也有可能是經(jīng)過一百余年的發(fā)展,西方文明經(jīng)過一系列的蛻變與革新,變得更為自信。
(2)兩者關于和聲觀念的差異
《中國古今音樂考》中認為:“假如有人直截了當?shù)貑栁抑袊耸欠裨缇途哂辛岁P于和聲的概念,我敢十分肯定地說,中國人是世界上最早通曉和聲學的民族,他們最廣泛的吸取了這門科學的精華。那么又有人要問他們是如何吸取這門科學的精華的,我這樣回答,他們的和聲學是包括在一個總括萬物的‘和弦’中的,它存在于物質(zhì)力量之間、精神力量之間、政治力量之間,存在于構(gòu)成其宗教信仰與政府機構(gòu)的一切無形的事物之間。所謂聲音的科學只不過是對于這一總括萬物的和弦的展現(xiàn)形式”1,而在《中國音樂》中則認為:“中國音樂沒有像我們那樣的和聲、和弦觀念、對位法等等。它只是通過同時出發(fā)弦樂器如琴、瑟、琵琶的兩根弦,使不同的音同時發(fā)聲而已(四度、五度或者八度)。”2值得一提的是,《中國音樂》中同樣提到過和諧的概念,“在中國人的認知中,和諧的本質(zhì)存乎于天地人之間。”3但阿里嗣卻并沒有將之引入到和聲的觀念中。這一方面說明,當時西方大小調(diào)體系臻于完善,西方人的和聲觀念隨之定型,除非阿里嗣閱讀過錢德明的《中國古今音樂考》,否則他很難向這個方面考慮;另一方面,也能看出當時文化進化論學派那種線性發(fā)展理論對研究者們的影響,他們當時將所有文明的發(fā)展前途歸結(jié)于西方文明本身,因此,在接觸新概念的時候都會與自己文化的相似概念先行比對一番,尋找其中的差異或者說所謂“缺陷”。
(3)兩者關于結(jié)論的差異
錢德明關于中國音樂的結(jié)論可以總結(jié)為:中國人創(chuàng)造了一個古老而不斷向前發(fā)展的藝術體系,這一體系與其他古文明存在或多或少相同之處,并沿襲至今。而阿里嗣關于中國音樂的結(jié)論則可以簡略為:音律不準、樂器粗糙、旋律單調(diào)、沒有大小調(diào)。僅從結(jié)論來看,似乎后者像進化論學派的觀點,而前者則像是比較音樂學學派的觀點。由此可見,西方學者們一直在通過調(diào)整視角、革新觀念以促成其學術視野的拓展,就如同這兩本專著一樣。錢德明有時會將中國音樂看的過于神秘,反而有些迷失了方向,如其關于律呂的誕生,律呂與八卦的關系等;到了阿里嗣,雖然文化進化論使其將中國音樂視為一種落后的文化,但在其關于中國音樂的論述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很多細節(jié)方面,阿里嗣的論述更為大膽,反而比錢德明更為具體、明確,如其關于律呂起源的論述,關于祭孔典禮的記錄等等。
在研究過程中,筆者很深切地感受到了跨文化研究的難處,英文的一詞多義使筆者多次懷疑自己的理解是否有誤,很多時候即使翻遍上下文也依然難以確定阿里嗣的真正態(tài)度,只好選一個相對中性的意思先行略過。但是,這也提醒了筆者做研究時的“融入”之難,即使如錢德明、阿里嗣那樣的漢學家,在研究中國音樂時亦有各自的盲點:阿里嗣與“新法密率”失之交臂,錢德明則將理論與實踐割裂——“新法秘律”一經(jīng)創(chuàng)立便被束之高閣。若從當代民族音樂學的“局內(nèi)人”“局外人”理論來看,他們都可算是自己時代的專家:阿里嗣在論述音律起源時,一方面他可以很好的將伶?zhèn)愔坡傻南嚓P引文很好的轉(zhuǎn)譯;而在另一方面,他又能夠及時跳出當前的文化圈子,從外圍角度切入,對律制的起源進行一系列的考證與分析,這種類似于“局內(nèi)人”與“局外人”視角結(jié)合的研究方法在錢德明與阿里斯的論述中還有很多,但即便如此,他們的著作仍然存在很多的盲點與缺憾。這也告訴我們,在研究中,我們不應該僅滿足于現(xiàn)有的理論體系與框架,而是應該不斷地尋求突破,進行理論創(chuàng)新,盡可能地去排除現(xiàn)有研究中的盲點、缺漏,尋求新的突破。
注釋:
1.【法】錢德明著,葉燈譯《中國古今音樂考》(續(xù)完),載《藝苑)(音樂版),1997年第3期, 第53-63頁.
2.見Chinese Music,原文為:“The Chinese have nothing like our harmony,taken in the sense of chords,counterpoint.etc..The only collection of different,but simultaneous sounds recognised by them is that produced by playing two strings (at a distance of a fourth,a fifth,or an octave) together on the ch’in,the se,or the guitar.”見附錄:《中國音樂》中本文所涉及部分的中英對照翻譯,關于律呂.
3.見Chinese Music,原文為:“t is,say the Chinese,the essence of the harmony existing between heaven,earth,and man”見附錄:《中國音樂》中本文所涉及部分的中英對照翻譯,關于中國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