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大學 200444)
如果說現代戲劇藝術誕生于一戰后的第一次前衛運動,那么后現代戲劇藝術則誕生于二戰后,尤其20世紀50年代之后的第二次前衛運動。信息化爆炸時代下,觀眾的需求日益多樣化,戲劇家們的戲劇觀念也更開放,各種戲劇藝術流派粉墨登場,各種戲劇理論百花競放。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有格羅斯托洛夫的“貧窮戲劇”,安托南·阿爾托的“殘酷戲劇”,理查·謝克納的“環境戲劇”等,它們表現形式和手法不一,但不約而同地都對傳統戲劇進行解構與顛覆。從沉浸式戲劇的種種特征來看,沉浸式戲劇也屬于后現代戲劇的一種,或者是戲劇在當下互聯網消費時代的一種后現代延伸。
傳統戲劇一般在一個封閉的空間場所進行演出,而后現代戲劇力圖打破這層封閉的空間,構建一個流動的觀演共享的戲劇空間。“演出空間,作為演員活動的特定場所,在物質上是有限的或封閉的;作為人工構成的戲劇空間,在美學上是無限的、開放的。在有限的、封閉的物理空間中,創造出無限的、開放的美學空間,以自己特有的藝術形式,表現無限廣闊的社會生活場景,正是戲劇藝術的偉大創造和它的空間特征。”1美學空間的展現必須依賴于劇場的設計與布置,反過來,觀眾的接受心理又無時無刻不受到劇場環境氛圍的影響。因此,后現代戲劇往往從改造劇場物理空間著手,來最大程度地釋放戲劇的美學空間。所以理查德·謝克納提出著名的“環境戲劇”,認為“一個環境是戲劇行動發生的地方”。安托南·阿爾托的“殘酷戲劇”提倡“取消舞臺及劇場大廳,而代之以一個唯一的場所,沒有隔板、沒有任何棚欄,它就是劇情發展的地方”。2觀眾與演出,演員與觀眾之間將建立直接交流。”3布魯克“空的空間”追求簡單而自由的戲劇形式,讓空間成為道具,成為戲劇的一部分。讓在此基礎上,沉浸式戲劇拋棄了傳統的鏡框式舞臺,沒有固定的舞臺和觀眾席,越過“第四面墻”。演員在夢幻又逼真的劇場內四處移動表演,觀眾也不再以旁觀者的姿態,而是主動地參與劇情,自由選擇自己的所到之地,所觀之景,并與演員進行互動,獲得獨一無二的觀劇體驗。
沉浸式戲劇《不眠之夜》(Sleepnomore)上海版就為觀眾打造了這樣一個流動的戲劇空間。演出劇場在上海市中心的一座由廢舊大樓改建的六層酒店里。二十多個中西演員應劇情需要,各自分散在酒店的不同角落,觀眾自由選擇跟著演員四處穿梭,甚至需要根據劇情的需要上下奔跑。為達到更好的沉浸效果,全劇沒有臺詞,也跨過了語言溝通阻礙。觀眾可以進入咫尺距離觀看演員的肢體動作和舞蹈表演,也可以選擇不跟隨演員而獨自在麥克白寢宮、嬰兒室、教堂、餐廳、墓地等大大小小90個房間里探索。仿佛置身于一個巨大的博物館,與真正博物館不同的是,這里的收藏品即道具你都可以親身觸摸,品嘗餐桌上的一塊面包,閱讀泛黃信紙上的文字,甚至電話亭里的老式電話都是可以撥通的。在等候進入表演區域的酒吧里,觀眾也可以消費購買飲料,聽臺上的演員唱歌彈琴。此時,戲劇空間包含了消費空間,表演空間,觀眾空間。觀眾在流動的三重空間里自由行走,將單純的觀賞過程轉換成對社會活動的自然參與,跳出以往規定的觀演秩序,進一步強化自我存在意識。
后現代戲劇,不僅擯棄劇本,解構傳統的戲劇結構,強調環境與表演,并且竭力創造一個拼貼、雜糅、混合的多元文本。謝克納“環境戲劇”的第四條原則認為劇本是無關重要的,關鍵是演員的表演。他的劇團演出的第一場戲《69年的狄奧尼索斯》就是將歐里庇得斯的《酒神的伴侶》進行解構,又加入《希波呂托斯》等劇中片段而構成。“阿爾托的“殘酷戲劇”強調物質語言,認為音樂、肢體、運動、空間、舞蹈、燈光等是比語言更為強烈的戲劇表達手段,劇本是不必要的,導演應將上述元素組合為整體。羅伯特·威爾遜的《哈姆萊特機器》對莎翁《哈姆萊特》進行顛覆性改寫,消解了原著的敘事與文法,由五個互不關聯的片段拼貼而成,被視為后現代戲劇的范本,影響深遠。后現代藝術家們認為:“既然現實本身就是不完整不統一的,拼貼恰好讓人們窺見一個傳統藝術千方百計掩藏起來支離破碎的真實世界。”4后現代主義敘事就在這樣彌散和拼貼的理念中,逐步進入主體消亡的進程。
《不眠之夜》在敘事文本上表現出的后現代主義特征主要體現在三方面,首先在對莎翁的經典作品《麥克白》文本的解構上。《麥克白》講述了一個發生在中古時代蘇格蘭的關于戰爭,權力與欲望的史詩悲劇。《不眠之夜》的劇本刪減了原作大多數的情節和文本,但保留了原作的精髓和幾個推動故事走向不可或缺的重要情節點,包括三巫師寓言、麥克白刺殺鄧肯、麥克白與班柯打斗、舞會、宴會等。這樣做一方面使演員通過表情和肢體動作來透視角色的內心情感,而不再像傳統戲劇里只依靠臺詞來遞進情節。另一方面,摒棄原著復雜的故事結構和詩意的對白,代之以直接的舞蹈動作,大量的道具細節和豐富的留白,方便觀眾理解并自主探索戲劇空間。而且演員大多為外國演員,臺詞的棄用也消弭了中國觀眾與他國演員之間的語言障礙,音樂的烘托和演員優美的肢體動作,極大地增強了觀眾的共情能力。
除了經典文本,《不眠之夜》還將流行文化和本土故事引用其中,拼湊了一個戲劇大雜燴。觀眾佩戴的白色面具的造型,有評論者認為源自《星球大戰》突擊隊,也有認為來自《歌劇魅影》,而筆者更傾向認為其靈感來源于庫布里克導演的收官之作《大開眼戒》。《不眠之夜》中最為人稱道的“三巫獻祭”場景既對應了《麥克白》的一段“三巫寓言”,同時與《大開眼戒》中神秘而充滿宗教感的面具舞會似乎也形成一種互文關系。動物標本室,偵探事務所以及整個酒店籠罩著的黑色懸疑氛圍無不讓人聯想到懸疑大師希區柯克的黑色電影。此外,《不眠之夜》自2016年起在上海做常駐演出,為吸引更多中國觀眾,不僅將背景設定在30年代的民國時期,還加入大量中國元素。例如把《白蛇傳》的故事作為一條支線劇情,包裹在《麥克白》故事的外殼里,在中西文化交流碰撞和戲劇內容形式與本土元素認同感的巧妙融合中,最大限度激發中國觀眾對故事的解讀與探索。
后現代其實是一個“作者已死”的時代,原著的意義已被解構殆盡,而原著故事在被主創方和觀眾改寫下不斷產生新的意義,文本的意義是多元和浮動的,隨著觀眾的意愿和欲望,轉化為自己的私人體驗。所以主創方多次強調觀眾的自主性,摸索個人化的觀看方法。而劇中設置12條劇情線,加之時空的局限,觀眾往往不能一次窺探故事全貌,許多劇情只能依靠推理出來,在這種留白與想象的空間里,在解構與拼貼并置的敘事中,觀眾成了文本的再生產者。
無論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建構的“體驗式”表演理論,還是布萊希特為現代表演美學帶來的間離和陌生化理念,雖都有各自表達的主體,但其目的卻都緊緊圍繞著建立戲劇敘事中心。到了1960年代的后現代戲劇,蘇珊·桑塔格說“敘述逐漸消失了,但表演的要素卻在各地存活著。”5后現代戲劇表演突破現代戲劇的穩定敘事后,越發呈現出不穩定性,即興性和彌散性特質,觀眾的參與度是其中尤其重要的一個特征。
觀眾在選擇場景和演員時都有強烈的偶發性,表演與觀眾的二元關系,生發為表演與環境、與消費的相互交互。格洛托夫斯基對演員在戲劇中的地位高度重視,強調演員的表演是在同觀眾的交流中實現的。沉浸戲劇最重要的特點便在于拉近了演出與觀眾的距離。在《不眠之夜》中,觀眾與演員原本單一的觀演關系被打散,形成一種奇妙的鏡像關系。演員是觀眾的鏡子,觀眾也是演員的鏡子,戴著相同白色面具的觀眾也是彼此的鏡子。觀眾可以選擇任意一個距離,任意一個舒服的姿勢欣賞演員的表演(除了不能說話)。演員的舞蹈動作雖然都是事先經過精心編排和上千次的練習,但在這樣零距離的演出下也難免會遭遇一些突發情況,比如被觀眾觸碰肢體或擋住行動路線這樣的偶發情況,便只能依靠演員的即興表演化解。同時,演員也同樣能觀看到觀眾的反映,觀眾互相之間也在觀看。無論是哪一種觀看,身體和意識沉浸在其中觀看,要遠勝于“觀看”本身。
值得一提的是,《不眠之夜》幾乎在每條劇情上都設置了演員與觀眾的一對一演出,也是此劇最受追捧的一點。一些劇迷為了得到這樣的互動機會,甚至不惜寸步不離地緊緊跟著演員。比如在涉及醫院相關的情節中,會有一位紅衣護士伸手邀請一位觀眾進入一個封閉的房間,在她耳旁耳語幾聲,也許就是觸發下一劇情的關鍵線索。筆者在今年觀看的此劇演出中,親眼目睹身旁的一個女性觀眾被一位美麗的演員選中,在她的面具上輕輕留下一個紅唇印。這位觀眾雖然戴著面具,但通過她略顯緊張和不知所措的步伐,也能想象她臉上驚喜詫異的神情,這樣一來她本能的身體反應也成為了表演的一部分。正如謝克納曾對后現代戲劇總結道:后現代的敘事在經驗與反思的交替中完成,在觀看者的參與與建構中完成,在大腦皮層和身體雙重思考的過程中完成,后現代的表演是過程中的表演。”6在這種情境下,沉浸式戲劇的魅力展露無遺,演員與觀眾的安全距離被徹底打破,觀眾也成為了表演者,他們自身的行為構成了沉浸劇場不可或缺的元素。
近幾年,《不眠之夜》的成功給中國帶來的沉浸式熱潮,也促成許多本土沉浸式戲劇作品的誕生。孟京輝導演的《死水邊的美人魚》,何念導演的《消失的新娘》都是多線敘事并在劇場設置上別出心裁的沉浸式話劇。而由上海戲劇學院的主創團隊和佟童指導的《雙重》更是首次借助互聯網與現代科技,利用手機APP的觸發引導觀眾欣賞并參與的沉浸式戲劇,均取得了不小反響。可見,沉浸式戲劇在承襲上世紀60年代后現代主義戲劇諸多特征的基礎上,不斷與新科技結合,引進市場化運營模式和經營理念,以適應新時代的發展和觀眾的需要,也給僵化的戲劇模式帶來創新與變革。但我國目前沉浸式戲劇創作經驗不足,無論在文本還是表演上都與國外有著不小差距,演出市場整體規模也未完全開發,在發展中依然存在諸多問題亟待解決。畢竟優秀的沉浸式戲劇不只是追求形式上的新奇和內容上的雜糅,它往往是與生命本身聯系在一起,給觀眾的思想造成沖擊,在沉浸中完成獨特的個人生命體驗。
后現代戲劇的誕生,絕非無中生有,它表達了當時共同的藝術意味和美學特征。正是《不眠之夜》的種種后現代主義特征吸引了觀眾,使之擁有大批擁躉。這一方面證明后現代主義戲劇在當下的互聯網消費市場上仍占有一席之地,并不斷創造新的形式,延伸出新的含義,為戲劇市場注入新的活力。另一方面,也折射出在物質文明高度發達的今天,人們對新戲劇形式的需要和對豐富精神生活的渴求。
注釋:
1.林克歡.戲劇表現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3.96.
2.[法]安托南·阿爾托.殘酷戲劇——戲劇及其重影[M].北京:中國戲劇出版社,1993.93.
3.[美]理查德·謝克納.環境戲劇[M].曹路生譯.中國戲劇出版社,2001,P5.
4.林克歡.另一種敘述——后現代與戲劇[J].中國文藝評,2017,5.
5.[美]蘇珊.桑塔格.反對闡釋[M].程巍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P290.
6.[美]理查·謝克納.表演情境的破壞:關于后現代主義的現代主義對話[M].王嵐鳳譯,P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