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德國媒體中的義和團鏡像"/>
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鄧劍歌
義和團運動是20世紀初重要的國際事件,曾對世界多國產生重大沖擊,其動機、性質與過程百年來也被史家反復研究。近年來,在研究成果迅速積累,義和團運動研究領域逐漸“飽和”的情況下,義和團研究者逐漸將注意力從義和團運動的“事件史”轉移到了義和團運動的“事件路徑史”研究上來。這意味著不僅僅關注義和團運動本身,而是將義和團運動作為一個切入點,借微觀事件透視宏觀的社會結構與社會心理(李里峰,2003)。義和團運動在西方輿論中的鏡像呈現是研究義和團運動“事件路徑史”的一個新方向。然而,出于語言、資料、環境等方面的限制,中國學者對于西方媒體義和團運動報道的研究仍然相當有限。作為八國聯軍侵華部隊的主力與領導者,德國全程參與了對義和團運動的鎮壓行動。本文擬利用三家德國主流商業報刊作為基礎史料,探究義和團運動在德國媒體中的鏡像,分析德國主流報刊對八國聯軍侵華戰爭的定性、呈現與評價,揭示德國媒體八國聯軍侵華戰爭期間對華報道態度的差異性與轉變。
義和團運動時期西方國家的中國政策是義和團運動研究的重要組成部分。八國列強在侵華戰爭中的角色各有不同。然而,當前國內史學界對于義和團運動期間西方列強對華政策的研究多著重關注美國與俄國兩個大國,而對于其他列強,如法國、德國、意大利在八國聯軍侵華戰爭中的角色關注較少(崔志海,2014)。崔志海(2014)認為,這一明顯的不平衡是由于1)國內現實政治需要與2)語言和資料限制的共同影響所造成的。對義和團運動時期的德國對華政策分析見于數量有限的研究,如丁名楠(1990)梳理了德國在鎮壓義和團行動中的角色:德國在山東的殖民與傳教活動促發了義和團的興起;作為聯軍統帥,德國將領瓦德西對聯軍殺害中國平民負有重大責任;此外,德國還在戰后向華索要巨額賠款的談判中扮演積極與重要的角色。李德征、蘇位智與劉天路在1990年出版的《八國聯軍侵華史》也專門對德軍在八國聯軍侵華中的角色進行了分析,指出德軍主要在八國聯軍侵華戰爭的第五階段,也即最后一階段發揮了主導作用,是北京淪陷后擴大侵略與破壞的第一責任國(李德征等,1990)。此外,德國學者Martin(2012)追蹤了兩個德國海軍營在中國作戰的經歷,微觀透視了德軍的參戰心態、部隊意識形態控制以及在華暴行。Martin認為,德軍在中國戰場實施殘暴屠殺的原因是該國部隊比其他列強更晚到達華北,急于在其他列強面前“挽回顏面”。另外,德國向士兵宣傳的“中國人是低等人”的觀念,以及不熟悉中國戰場的恐懼也加劇了德軍對中國平民的屠殺。
近年來,義和團研究呈現出“事件路徑史”轉向,即不僅僅將歷史事件作為研究對象本身,而是將其作為一條“路徑”,借此透視事件背后的歷史社會結構與社會心理(李里峰,2003;崔華杰,2011;王美平,2015)。在此背景下,除了對德意志第二帝國的官方對華政策與侵華角色進行研究,部分學者也聚焦于德國媒體文本,以義和團運動作為路徑關注該事件在德國國內輿論中的鏡像呈現,借此揭露西方殖民主義話語體系中的種種結構性問題(馬光霞,2012)。如孫立新(2012)分析了《漢堡新聞報》與《科隆報》①中德國國內自由派與新教傳教士這兩大社會群體就義和團議題展開的言論交鋒,著重展現了德國國內媒體中傳教與殖民兩大話語間的相同點——文明(西方)與野蠻(中國)的二元對立,與兩者間的不同點——德國新教教士的傳教活動是否應該為義和團運動的興起負責。通過該研究,孫立新借義和團運動透視了德國國家內部對華話語體系的復雜性與矛盾性。同樣聚焦于《科隆報》②的媒體文本,呂一旭(2012)分析了德國媒體在殖民主義話語中對義和團成員作為“政治他者”與“種族他者”的構建,考察了殖民主義話語與殖民擴張間的密切關系,同時強調德國媒體對德軍在華殘忍暴行的報道一定程度上瓦解了德意志第二帝國侵華的所謂“道德優勢”,表現出《科隆報》在義和團運動報道上的多面性。此外,德國學者Klein(2012)分析了德國社會民主黨機關報《前進報》與法國左翼《震旦報》對義和團運動的報道,論述這兩家歐洲左翼激進報刊中的“歐洲中心主義”傾向如何削弱了這兩家報刊對德法侵華政策的批判力度,從而阻礙了它們對八國聯軍侵華行動做出更為徹底的反思。
綜上所述,既有研究發現:1)山東義和團興起與該地區的德國傳教士活動密切相關;2)義和團運動時期的德意志第二帝國,至少在八國聯軍侵華戰爭后期,在西方列強中居于執牛耳之位,是北京城破后聯軍惡行的主要責任國;3)德國國內就義和團問題存在多種對立與相互矛盾的聲音,不可視為“鐵板一塊”,而應該更為細致地進行梳理。對照德軍在八國聯軍中的顯著地位,當前有關義和團運動時期德國對華政策與輿論研究相比同一領域的美俄研究,仍然數量較少。本研究希望通過對1900年德國三家主流日報中的義和團鏡像的研究對這一領域空白進行補充。
基于當前義和團研究的基本狀況與基本結論,本研究對義和團運動時期德國對華政策研究的意義主要在于挖掘并分析全新的第一手德國報刊史料,選用了此前義和團研究尚未涉足的三家德國主流商業報刊。
前人研究有的選用德國國內重要的政黨黨報,如Klein(2012)所選用的《前進報》;或發行量較小的精英日報,如呂一旭(2012)所分析的《科隆報》,進行研究。迄今為止,還沒有學者對商業化程度更高、發行量更大的德國主流商業日報如《柏林日報》中的義和團運動呈現進行分析。在義和團運動興起的19世紀末20世紀初,德國報業商業化與大眾化進程方興未艾,涌現出很多具有相當影響力的非政黨性商業報紙,在德國公共空間發揮日益舉足輕重的作用(Sandford,1976,p.10)。本研究認為,雖然《前進報》與《科隆報》作為德國政壇風向標有顯著的研究價值,但德國主流商業日報因其一定程度的去黨派屬性,龐大的發行量與廣泛的影響力也不應該被義和團研究者忽視。基于以上研究空白,本研究選用柏林國家圖書館電子數據庫最新以電子掃描形式公開的三家重要商業日報分析義和團運動在德國媒體中的鏡像呈現。本研究回答以下三個研究問題:
研究問題一:1900年德國主流商業性日報如何歸因與定性義和團運動?
研究問題二:1900年德國主流商業性日報如何為八國聯軍武裝鎮壓義和團提供解釋?
研究問題三:1900年德國主流商業性日報如何報道八國聯軍的軍事行動?
本研究選用三家立場相異的德國報紙分別是:《人民報》 (Volks-Zeitung)、《柏林日報》(Berliner-Tageblatt)、《柏林交易所報》(BerlinerB?rsen-Zeitung)。《人民報》與《柏林日報》是德國首都柏林發行量最大的兩家商業性日報,相互間有激烈的競爭關系(Kraus, 1999)。《柏林日報》立場偏左,《人民報》則較為中立;《柏林交易所報》是德國宰相俾斯麥創立的全國性日報,被稱為“俾斯麥的喉舌”,系右翼保守派言論的陣地(Schilling, 2011)。三家報刊在德意志帝國媒體中均占有重要地位。本研究認為,選用立場不同的這幾家報紙作為考察對象,分析其對華報道的相同點與不同點,可以更為全面地得出德國主流商業性日報中的義和團運動鏡像呈現。
作為以“扶清滅洋”為口號、迷信色彩濃厚的農民運動,義和團運動與晚清民間仇外心理與暴力排外行為緊密勾連。本研究發現,義和團成員針對外國人與基督徒的暴力行為在德國報刊對華報道中占了很大比重,貫穿了義和團運動興起到消亡的整個階段。這些報道往往以“事實報道”的形式,為讀者刻畫了義和團成員愚昧、野蠻、殘忍的形象。比如,《人民報》在6月11日的《他聞》(Weiteres, 1900)版面中寫道:“義和團成員的行為正變得比原先更加兇殘。過去三天內就有75名基督徒在通州被處死——大多數是被活埋了。”《柏林交易所報》一篇題為《中國》(China, 1900)的報道稱:“數月來,義和團成員愈加狡猾地實施殘忍的犯罪:無論是男人、女人還是孩子,但凡與基督徒或外國人有關聯,就會被用最殘忍的方式折磨并處死。”《上西里西亞流浪者》6月19日題為《中國情況》(DieLageinChina, 1900)的報道寫道:“周五一整天,在最危險的義和團成員聚集的天津東部上演了可怕的暴行。七點鐘,他們縱火點燃了二十多座外國人的住房與倉庫。暴徒們大喊‘燒掉外國狗的教堂!’,點燃了英國人和美國人的教堂……越來越多的事實表明,我們需要一支比現在強大得多的歐洲軍隊來保護外國人的生命財產安全。”
本文選譯的報道僅僅展示了德國主流報刊對義和團暴力野蠻的形象進行刻畫的一小部分。德國媒體對義和團成員的呈現與“文明—野蠻”的二元對立話語緊密相關(孫立新,2012):義和團成員往往被類比為“野獸”,不僅有野獸的行為,還發出“野獸般的號叫”;最終,只有“一支比現在強大得多的歐洲軍隊”的強力干涉才能保護“文明人”的在華安全。在此語境下,德國主流商業日報中呈現的義和團排外暴力為德意志帝國的軍事干涉提供了事實依據與話語支持。
義和團運動所裹挾的這種仇外情緒起因極其復雜,根植于中國北方鄉村復雜的社會結構,并與19世紀末中西文化的劇烈沖突緊密糾纏(Esherick, 1987; 狄德滿,2011)。外國傳教士在華不當活動往往被視為義和團運動爆發的直接誘因(Robert, 2015)。然而,在解讀義和團的排外行為時,德國報刊的報道中卻鮮見有對自身的反思。研究發現,德國既對義和團運動的突然興起普遍缺乏預估,也對其背后潛伏已久的社會文化危機缺乏理解。《人民報》的一篇題為《滿洲》(Mandschurei, 1900)的報道對照了中國東北外國人在義和團運動前后生活的巨大變化,將義和團成員對外國人的進攻解讀為中國人與外國居民“長期以來和平安寧”的生活的“突然斷裂”,將義和團運動造成的動亂歸咎于義和團成員突如其來、野蠻無理的“謀殺”與“搶掠”。7月19日,《柏林日報》一篇題為《中國問題》(DasChinesischeProblem, 1900)的社論對義和團運動與中國仇外浪潮進行了分析,將義和團運動的成因歸結于中國人批判性思維的缺乏、易受操縱的劣根性、義和團的宗教宣傳與清朝貴族“自私、軟弱”的本性。與其他德國媒體報道一樣,這篇社論將中國人“野蠻愚昧”的種族特性視為義和團運動的決定性因素,既沒有關注與西方國家相關的外因也沒有進行有益的社會結構分析。更有甚者,《柏林交易所報》一篇題為《義和團運動》(DieBoxerBewegung, 1900)的評論介紹了流傳甚廣的陰謀論:義和團運動是俄國為了進一步滲透遠東,驅逐英國在華勢力而刻意煽動的陰謀。
與殘忍、愚昧、野蠻的義和團形象形成鮮明對照,西方殖民者在德國報刊的對華報道中常被視為與之截然相反的“文明人”與“教化者”。在此視角下,義和團運動則成為“野蠻人對文明世界的攻擊”。《柏林日報》1900年6月7日一篇《遠東局勢》(DieLageinOstasien, 1900)的報道在解釋為何列強要增兵中國“幫助”清政府鎮壓義和團時寫道,列強不會放任義和團運動自行發展,“不僅因為列強在中國租界與殖民地的大量資產與稅收將會因此受到嚴重威脅,也不僅因為對華貿易的癱瘓將會損失數以億計的財富,還因為列強在中國靠千辛萬苦獲得的據點與海港、殖民地、利益領域與投入巨大的技術公司,簡而言之,文明國家花費數十年在東亞建立的道德習俗、貿易、海軍與殖民地將因為義和團運動而化為泡影。基于這些考慮,列強必須要加以干涉”。 在此“殖民者語境”中,德國報刊對義和團的報道僅僅聚焦于其排外性、盲目性與破壞性,對殖民擴張所傳遞的文明與秩序進行贊美,鮮見有對自身的反思,從而在媒介呈現層面復制了19世紀末在第二帝國占據話語霸權的東方主義與殖民主義意識形態。
綜上所述,在1900年7月克林德公使遇刺的消息傳入德國之前,德國媒體對義和團運動的報道有濃厚的殖民主義色彩,它具體表現在:1)在報道中不斷強化義和團成員野蠻、愚昧、血腥殘忍的印象;2)將義和團民與西方殖民者的沖突視為“野蠻”與“文明”世界之間的二元對立與沖突,理所當然地將自己視為教化者與秩序維護者;3)將義和團運動解讀為野蠻世界對于精神、物質財富與文明秩序的無理毀滅與顛覆。在此“殖民者語境”下,八國聯軍侵華戰爭則成為保護殖民者合法財產與人身安全的正義行動。
1900年6月下旬,在中國發生了一系列事變,標志著中國與西方列強的緊張關系急速升溫:6月18日,慈禧太后下令清軍進攻外國使館區;6月20日,德國公使克林德在北京街頭被清軍與義和團成員射殺;6月21日,清廷向列強“宣戰”。在1900年6月下旬的這一系列事變中,德國大使克林德被刺一事使德國媒體對華態度發生了根本轉變,標志著德國媒體的對華報道從“殖民主義話語”進入了“民族主義話語”。這表現為:第一,不再僅僅將義和團成員的暴力排外行為視為“野蠻世界”對普遍“文明世界”的攻擊,而是將其視為對德國國格與德國民族的羞辱;這意味著共同體的縮小與措辭的極端化;第二,將義和團運動與“黃禍”等同,使得德國媒體對華報道“種族化”程度大大加深;第三,將武裝鎮壓義和團運動由殖民主義戰爭升級為民族國家間戰爭。克林德遇刺以后德國媒體上述話語轉變,為向華派遣大規模遠征軍提供了話語支持。
首先,克林德事件不僅使義和團運動進入了德國主流商業報刊的頭版頭條,大大提升了該事件的媒介顯著性,也促使此前對義和團運動關注程度較低的德國媒體重新評估了義和團運動的嚴重性。《柏林交易所報》題為《中國新事件》(DieLetztenEreignisseinChina, 1900)的報道認為,在克林德事件后“德國比原先更深地卷入了與中國的沖突中。毋庸置疑,德國必須尋求補償。如果補償無法獲得,必要情況下,我們要強行奪取”。《柏林日報》1900年7月5日一篇題為《祖國面前毋問對錯》(RightorWrong,myCountry!, 1900)的社論談及了克林德遇刺事件發生后德國媒體對華報道態度的改變時稱:“在(克林德事件)之前,德國在中國問題上的參與程度與其他列強并沒有什么差別。”德國公使的遇難被解讀為清廷向德國宣戰的信號。《人民報》7月2日題為《中國戰爭》(DerKampfinChina, 1900a)頭版文章寫道:“如果中國人,不僅僅是義和團民,不希望和平來得那么容易的話,那么我們和中國現在就處在戰爭狀態。”(DerKampfinChina, 1900b)
其次,克林德在北京遇刺不僅僅提升了義和團運動在德國媒體議程中的顯著性,還使得德國媒體在對華報道上迅速進入了民族主義話語:義和團運動開始被視為對“德國國格”的侮辱,而這種侮辱只有通過同等暴力的復仇才可以得以消除。鎮壓義和團也逐漸失去了原有的殖民主義戰爭與救援行動的性質,而升級成為民族國家間的戰爭。《柏林日報》一篇題為《德國駐華大使被謀殺》(DieErmordungdesdeutschenGesandteninChina, 1900)的報道呼吁道:“我們希望,6月18日(原文如此)中國人用其血腥行為對德國人的侮辱能夠喚醒歐洲的團結,讓白種人聯合起來,一起應對黃種人的禍患。只有這樣,弗萊赫爾·馮·克林德的血才沒有白流。”
最后,德媒對華報道的民族主義化與種族化滑入了血腥復仇與軍事侵略的主題。比如,《柏林日報》7月28日的一篇題為《德國(赴華)志愿軍啟程》(DieAusfahrtderFreiwilligen, 1900)文章在評價華北義和團局勢后宣稱:“他們(德軍士兵)知道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捍衛德意志這個字眼的榮譽,意味著在遠東地區,讓中國人為殺害我們神圣代表的罪行贖罪,并保證永不再犯。他們知道,沒有流血,沒有犧牲,就不會有勝利。但他們已經準備好了,為捍衛德意志的尊嚴與祖國的力量祭獻自己的生命。”在7月5日另一篇題為《祖國面前毋問對錯》(RightorWrong,myCountry!, 1900)社論中,《柏林日報》寫道:“有人問,歐洲人,尤其是德國人,有什么權利入侵中國?在這千鈞一發的危急時刻,我們只能說,對或錯,這是我的祖國的戰爭。在事關祖國榮譽面前,合法性問題無足輕重。”
綜合以上分析,克林德遇刺事件促使德國媒體在對華議題上完成了話語轉變。在義和團運動早期,德國報刊的敘述始終沒有脫離“殖民主義語境”,將中國視為德意志帝國需要捍衛的財產,將八國聯軍侵華戰爭視為保護殖民者、基督教文化與帝國在華資產,抵抗義和團的暴力排外行為的“救援行動”。1900年6月20日的德國公使遇難事件則使德國報刊重新調整了對華態度。該事件不僅極大提升了“中國問題”在德媒介議程中的顯著地位,還使德國媒體對華報道跳出“殖民主義語境”,進入了“民族主義戰爭語境”:義和團運動不僅是單純的排外運動,更是對德國民族的侮辱,是對德意志帝國的宣戰行為。在此語境下,德國參加八國聯軍入侵中國也失去了其原有的“救援行動”與“殖民主義戰爭”的特質,而成為敏感、自尊的德國民族“復仇”,“維護民族尊嚴”的手段,具有國家間戰爭的意義。通過煽動克林德遇刺事件在德國國內引發的仇華情緒,德國媒體完成了義和團報道上的話語轉換,對大規模侵華戰爭進行了“正名”。
克林德遇刺事件之后,德國皇帝威廉二世的“匈奴演說”標志著義和團運動所引發的德國民族主義狂熱達到了高潮。1900年7月27日,由七千名士兵組成的德意志中國遠征軍登上了停靠在不來梅港的軍艦,準備開赴中國,參與八國聯軍鎮壓義和團的行動。為了“歡送”這支被《柏林日報》稱為“統一的德意志帝國第一支大規模軍事遠征軍” (DieAusfahrtderFreiwilligen, 1900)的部隊,德意志帝國皇帝威廉二世在不來梅港舉行的盛大送別儀式上發表了著名的“匈奴演說”。在該演說中,威廉二世將德國在華殖民者描繪成為中國人“聞所未聞的暴行”的受害者,號召德國人成為“西方人反對東方人的領袖”,“像匈奴人一樣”向中國人進行“毫不留情,格殺勿論的復仇”(Pardon wird nicht gegeben, Gefangene wird nicht gemacht),使德國人“站立于這群烏合之眾之上” (DerTextder“Hunnenrede”, 1900)。在此演說中,威廉二世號召德國士兵:
要毫不留情地持打敗他們,不留戰俘,格殺勿論!要像一千年前的匈奴一樣在阿提拉國王的領導下勇敢作戰。匈奴的戰績舉世難忘,德意志這個名字也要以同樣的方式在中國打出威風,打得中國人再也不敢抬頭看一眼德意志人!
“匈奴演說”是威廉二世極具爭議的帝國觀與殖民觀的集中表達,對德意志帝國的政治話語產生了深遠影響(Musolff, 2018)。同時,其兇惡的措辭,對人道主義原則的無視,在德國媒體中引發了截然不同的反響。威廉二世在“匈奴演說”中煽動,主要得到了位于帝國首都的《柏林日報》與被稱為“俾斯麥的喉舌”的《柏林交易所報》的支持。《柏林日報》1900年7月28日的頭版文章《德國(赴華)志愿軍啟程》(DieAusfahrtderFreiwilligen, 1900)對該事件進行了隆重報道,將威廉二世視為“預見中國人禍患的先知”,稱威廉二世對“黃禍”的警告使列強第一次嚴肅地團結起來應對中國人的威脅。《柏林日報》在為威廉二世“不留戰俘,格殺勿論”的言辭辯護時稱:“這將違反國際法的一切慣例。但是,可以這么說,對中國人來說,并不存在什么國際法,因為他們自己已經跨出了國際法可以容忍的界限了。唯一值得商榷的是,以國際法為榮的文明世界是否愿意因為對手的羞辱而放棄自己的人道主義戒律……”在7月28日晚刊一篇題為《論皇帝的演講》(ZurRededesKaisers, 1900a)的社論中,《柏林日報》再次為威廉二世富于爭議的言辭辯護,稱“只有把皇帝的話放到具體語境中,才不至于產生誤解……皇帝向士兵強調,他們面對的敵人狡猾、勇敢、裝備精良、殘忍。在此具體的語境中,‘不留戰俘’意味著,這個踐踏國際法,在和平中謀殺我們的公使的狡猾、殘酷的敵人,不配獲得赦免。明白了這一點,士兵才知道如何戰斗”。與《柏林日報》類似,《柏林交易所報》雖然對德皇“匈奴演說”的負面影響有所憂慮,但也試圖為威廉二世違反人道主義原則的措辭開脫。該報一篇題為《中國》(China, 1900)的評論寫道:“這句話本意是為了解釋敵人的殘忍。皇帝借此提醒戰士們:敵人不會饒恕戰俘,你們要堅持戰斗,流盡最后一滴血。”《柏林日報》和《柏林交易所報》為皇帝演講所作的辯護表明,兩家報刊雖然都意識到了威廉二世及其強硬的對華措辭的不妥之處,卻也認為無傷大雅,不應過度解讀。與此同時,兩家報紙都在報刊中進一步強化了中國人“狠毒、殘忍、狡詐”的形象。
與《柏林日報》和《柏林交易所報》不同,《人民報》對德皇威廉二世的極端措辭與“黃禍論”表達了懷疑與批評。《人民報》1900年7月28日晚刊一篇同樣題名為《論皇帝的演講》(ZurRededesKaisers, 1900b)的文章稱,德皇威廉二世自詡為基督徒,言行卻自相矛盾。其在對華政策上體現的“殘忍性情,既不值得德國人民引以為傲,也違背了基督的教義”。該報道為德皇言辭可能引起的惡劣后果而擔憂:“我們不知道,(德國士兵中)有多少人會按照他說的做。但是皇帝已經下達了命令:不留俘虜,格殺勿論……如果這種舊神圣羅馬帝國時代十字軍東征式的鬧劇再現,無論是在哪兒,以何種方式,都將是德意志的災難。”
《人民報》對“匈奴演說”的擔憂不無道理:1900年8月15日北京城破之后,八國聯軍軍紀敗壞,燒傷搶掠,槍殺戰俘的行為確有存在(Ricalton, 2015)。《人民報》一位駐華記者在題為《中國形勢》(WieesinChinazugeht, 1900)的文章中稱,在各國士兵中,德軍士兵的行徑最為惡劣,他們“備受稱贊,不僅因為他們的勇敢和誠實,還因為他們遠超其他國家士兵的殘忍”。隨著近兩萬名德意志帝國戰士陸續登陸中國戰場,記錄殘酷戰場生活和異域見聞的德軍信件雪花一般地飛回了德國,其中不少極其生動地描寫了德國侵華部隊在占領北京期間的暴行。一些對德意志第二帝國對華政策懷有不滿,卻又不敢對帝國政府進行直接抨擊的媒體,往往將這些信件冠以“匈奴來信”(Hunnenbriefe)之名進行刊登,借以間接諷刺德皇威廉二世對待中國的“匈奴政策”。此舉可以被視為德國媒體在民族主義的狂熱儀式之后,對德國侵略性對華政策的一種自我省思。刊發在德國報紙上的“匈奴來信”是內容非常豐富的歷史資料,展現了侵華士兵在華生活見聞的第一視角,也是德軍在華殘忍行為的重要見證。以下分別以“槍決戰俘”“強征勞工”“人性變異”和“戰爭災難”為標題的內容,是筆者選譯的八國聯軍占領北京后刊發在《人民報》中“匈奴來信”的節選。
處決戰俘:
他們(中國戰俘)都被判處槍決,我也參與了槍決。在去槍決地點的途中兩個中國人逃跑了。八個年輕的中國人得到了豁免,其他68人統統被槍決。四個戰士負責處決一個中國人,他們和中國人保持五十步的距離。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靜穆。突然,指揮官大喊“開火”!一切都結束了。我們只能聽見微弱的呻吟,因為四顆子彈同時刺穿了他們的頭顱(WieesinChinazugeht, 1900)。
親愛的母親,恕我難以用言語描述這兒的戰時生活。中國人不受國際法保護,因而殺害與屠戮在我們這里司空見慣。我們會槍決,甚至,為了節省彈藥,用刺刀刺死所有的戰俘。(WieesinChinazugeht, 1900)。
屠殺開始了。場面觸目驚心,半個小時內我就殺了8個人。戰斗結束后,我們把抓獲的17名戰俘用他們自己的辮子捆一起,全部槍決了(NochDreiChinabriefe, 1900)。
強征勞工:
他們(中國人)必須為我們干活。我們從來不用擦靴子,指揮中國人干就好了。如果他們不愿為我們干活,那我們就狠狠踢他們的肋骨,這足夠他們受的了。我們把他們的辮子系一起,防止他們逃跑,這使他們頭皮上扯出了一道道青色的疤痕(NochDreiChinabriefe, 1900)。
人性扭曲:
在中國,人性會變得面目全非,因為人們每天都在掠奪與殺戮中度過。沒有一天不需要槍決中國人。士兵平靜地執行槍決,內心沒有一絲波瀾,因為他們已習慣這么做。要是我們對中國人不那么兇殘,他們就會用同樣的手段對付我們。但這不可能發生。不聽我們話的中國人都被槍決了,他們必須為我們工作(DieKreuzzüglerinChina, 1900)。
描述真實的情況是殘酷和不可能的。我只希望戰爭盡早結束,因為在這里越久,就越不清楚,或者說就會漸漸忘記,自己還曾經有過人性(WieesinChinazugeht, 1900)。
戰爭災難:
言語無法記錄我的所見,這里的每一座房子,每一個城市,每一座村莊都變成了廢墟(NochDreiChinabriefe, 1900)。
到今天為止,我所在的營與義和團發生了兩次交戰,地點位于北京城五十公里外。我方有幾個人受傷了。義和團則死了5000人。數以千計的尸體沿著運河順流而下,臭氣熏天(NochDreiChinabriefe, 1900)。
戰爭的恐怖籠罩著這片地區。隨處可見逃亡的饑民,婦女,老人與躺著尸體的瓦礫堆。人和動物的殘肢沿著河流漂浮。空氣中滿是尸體的惡臭,令人作嘔。跳蚤,蒼蠅與蚊蟲的嗡鳴陪伴著無法驅趕饑餓的睡眠(DieVerpflegungderTruppeninChina, 1900)。
以上在德國柏林商業日報《人民報》上刊登的“匈奴來信”鮮明,直觀地向德國公眾揭露了侵華德軍在中國處決戰俘、強征勞工、四處劫掠的殘忍行為。這些材料是八國聯軍士兵戰時生活的生動寫照,將八國聯軍侵華戰爭殘酷與非人道的一面展示在了德國公眾面前。媒體報道顯示,這些士兵來信一定程度上促發了德國政界對武裝鎮壓義和團運動的反思。在八國聯軍侵華戰爭后期,揭露戰爭殘酷與德軍惡行的“匈奴來信”就屢次被德意志帝國議會中的左翼反對黨、社會民主黨領袖引用,借以抨擊德意志帝國侵略性的對華政策(HunnischesausOstasien, 1900)。1900年11月14日,一貫主張對華強硬的德意志帝國保守黨領袖也開始對“匈奴來信”中的內容表示擔憂,聲稱必須對信件中提及的事實加以調查,以“重整帝國軍隊的紀律,防止我們的部隊在野蠻的地區腐化墮落”(DieHunnenbriefe, 1900)。
憑借在柏林地區的影響力,《人民報》上刊登的“匈奴來信”構建了與官方戰爭宣傳截然相異的“反輿論場”,為公眾提供了嶄新的視角,這主要體現在:
第一,德國侵華士兵描述殘酷戰爭生活的來信大多數刊發在頭版,并多在刊登引言中將這些信件冠以“匈奴來信”之名。這一名稱與德皇威廉二世鼓吹“黃禍”的“匈奴演說”針鋒相對。盡管《人民報》作為在德國首都發行的主流商業日報,始終避免在新聞報道與社論中明確抨擊德皇的對華政策,在刊登士兵來信時也不會過多加以評論,但是該報置于頭版的“匈奴來信”標題卻鮮明表露了其對德國侵華政策的政治觀點——德皇威廉二世要對德軍在中國戰場上犯下的戰爭惡行負直接責任。這一事實證明,在德意志第二帝國較為嚴格的媒體控制制度下(Banerjee et al., 2017),德國商業報刊一定程度上仍然能夠對帝國政府乃至于皇帝本人進行政治批評與暗諷。
第二,如本文所節選的“匈奴來信”內容所示,《人民報》上刊登的這些“匈奴來信”極其生動地展現了德軍士兵在八國聯軍侵華戰場上的“野蠻”行為,這使得支撐德國侵華的“殖民者話語”與“文明—野蠻”二元對立在侵華戰爭后期開始瓦解,從而消解了德國武裝侵華戰爭的所謂“正義性”。在宏觀意義上,“匈奴來信”中呈現的圖景動搖了威廉二世所極力宣揚的,以其“匈奴演說”為代表的,企圖使德國走上對外殖民擴張快車道的“世界政治”(Rash, 2012)的道德根基。這些來信將鼓吹侵華政策的德意志第二帝國政府置于話語劣勢,構建了與德國官方宣傳針鋒相對的“反輿論場”。
第三,《人民報》所刊登的德國侵華士兵來信都是轉載。這些來信一開始多為區域性的地方報紙所刊登,目標受眾多為寫信士兵的同鄉或者親屬好友。作為在首都柏林地區擁有相當影響力的商業性日報,《人民報》既無需要也無必要刊登這些個別士兵的來信。在此背景下,轉載刊發這些來信并冠以“匈奴來信”之名可以視為一個政治性極強的編輯部決定。盡管《人民報》編輯部決定刊發“匈奴來信”的動因已經難以考證,基于該報在柏林的影響力,“匈奴來信”中描繪的殘酷戰場景象一定程度上為居于首都的德國讀者提供了不同于官方宣傳的戰爭圖像,具有較強的政治效力。
第四,先前研究者多認為記錄德軍士兵在華生活的“匈奴來信”僅僅刊發轉載在《前進報》等少數社會民主黨左翼報刊上(呂一旭,2012; Klein,2012)。與這一認知不同,本研究在政治傾向“中立”的《人民報》(Schilling,2011)上也發現了大量刊發的“匈奴來信”。作為首都的“中立”商業性日報,《人民報》刊發“匈奴來信”是對左翼黨報《前進報》批判視角的重要補充,因此顯得難能可貴。通過構建批評德國侵華政策的“反輿論場”,《人民報》向數量龐大的讀者呈現了中國戰場上以德軍士兵的殘暴惡行,潛在地使德國侵華政策進一步失去了合法性與合理性,顯示出1900年德國媒介生態與種族主義意識形態的破碎性、動態性與矛盾性。
德國是八國聯軍侵華戰爭的重要參與者,也是西方列強武裝鎮壓義和團運動的領導國家。本文通過分析三家主流德國報刊義和團運動報道的一手資料,探究了德國媒體對八國聯軍侵華戰爭的定性、呈現與評價。筆者認為,本研究的價值在于:
第一,展示了從德國報刊中發掘出的大量有關義和團運動的鮮活史料。德國媒體的義和團報道中不乏鮮明、直觀的戰場描寫,無論對于義和團成員的暴力排外行為,還是對聯軍士兵在中國的累累惡行,均有極其生動的刻畫。德國報刊中的義和團成員形象是1900年德意志第二帝國東方觀的鮮明體現,展現了德國媒體如何通過殖民主義話語與“文明—野蠻”二元對立維護既存的殖民主義權力結構,并為德國的殖民主義擴張與武裝侵略提供“事實依據”與話語支持。此外,刊登在德國報紙上的“匈奴來信”是八國聯軍士兵侵略惡行的鐵證,全景式地展現了侵華德軍的戰時生活,揭露了德軍侵華士兵軍紀渙散、槍殺戰俘、虐待勞工、四處劫掠的惡行,以及八國聯軍侵華戰爭的殘酷性。這些史料值得未來史家進一步系統整理。筆者相信,本文所展示的內容僅觸及了冰山一角。清末義和團運動國際影響廣泛,牽連國家眾多,這使其成為進行歷史透視研究的好題材。未來研究者應更加關注義和團運動在西方小語種國家媒體中的報道呈現,發掘更多有價值的史料。
第二,本文通過對德國媒體義和團報道的分析,透視了德意志帝國政府如何從義和團運動的次要相關國轉變成為“黃禍論”的積極鼓吹者與武力侵華的頭號倡議者。本文認為,這一轉變的原因是德國公使克林德遇刺事件使德國媒體的對華話語發生了重大轉變,即從“殖民者語境”進入了“民族主義戰爭語境”。在民族主義戰爭語境中,義和團運動被視為對德國國格與德國民族的羞辱,這意味著共同體的縮小與措辭的極端化;武裝鎮壓義和團運動由殖民主義戰爭升級成為民族國家間戰爭;義和團運動被與“黃禍”等同,種族主義框架成為報道義和團運動的主流詮釋框架。同時,清廷在克林德事件上對西方國家的不透明甚至欺騙使西方媒體無法準確及時了解中國國內情況,進一步加劇了中德關系的惡化。
第三,本文透視了1900年德國報業的輿論環境。對德國報刊八國聯軍侵華戰爭報道的分析表明,德國報刊對德皇威廉二世鼓吹的“黃禍”觀給出了截然不同的反應。在戰爭后期,三家德國主流商業日報中的《人民報》適時調整了自身立場,開始反思武裝鎮壓義和團運動的正當性,著重揭露八國聯軍侵華戰爭中血腥殘酷的一面,甚至借“匈奴來信”辛辣諷刺德皇的對華政策,形成了與官方宣傳相對立的“反輿論場”,為公眾提供了新的視角。這一發現的啟發是,研究者在中外近代史研究中不應將西方殖民主義帝國想象為“鐵板一塊”,而應對其內部相互矛盾、破碎與不穩定的社會力量及其影響予以更多關注。
致謝:特此感謝上海外國語大學導師學術引領計劃(項目編號:2017044)對本研究提供的支持。此外,作者感謝上海外國語大學陳沛芹教授在本文寫作與修改過程中的指導,以及《全球傳媒學刊》匿名評審對本文提出的中肯意見。
注釋
① 《科隆報》(德語為DieK?lnischeZeitung) 有不同的譯名。孫立新在論文中將其譯為《科倫報》。
② 呂一旭在論文中將《科隆報》翻譯為《科倫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