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與接續(xù)，互動與對話
——評《民國時期〈禮記〉研究考論》中《王制》作者的學術史研究

⊙杜文婕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北京 100000］

禮學史的專題研究，應將學術史研究與禮學基本問題的研究結合起來，進而在學術史梳理的過程中，對禮學基本也問題展開分析討論。禮學基本問題的討論，在不同歷史時期呈現(xiàn)出不同的學術現(xiàn)象，既受當時學術風尚影響，更是對前代學術討論回應互動的結果。因此，禮學基本問題的學術史研究，就要分析不同時期的學術風尚如何滲透具體問題的討論，更要對學術發(fā)展過程中的互動回應進行回顧勾勒。這樣，禮學基本問題的學術史研究，無論從哪個時代切入，都能找到當下討論的歷史起點。在回顧與接續(xù)既往學術討論的同時，又可以基于當下的條件，開展更新一輪的學術互動和對話，因此具體問題的當下研究，又有了相對準確的現(xiàn)實落點。

既考慮歷史起點又考慮現(xiàn)實落點的基本問題研究及其學術史研究，對學術史的分析往往也是生動的，對基本問題的意見往往是平允的，這是學術研究的常識，也是學術研究的樂趣。青年學者郎文行所著《民國時期〈禮記〉研究考論》，討論民國時期《禮記》研究，在學術史回顧中，比較注重學術發(fā)展過程中學術互動的揭示，在接續(xù)學術史對具體問題的研究中，為更新一輪的學術對話作了不少有益的探索。這里以《王制》作者的學術史研究為例，對《民國時期〈禮記〉研究考論》稍作評述，希望引起學界同仁的關注與批評。

一、爬疏文獻尋找互動對話的資料

《民國時期〈禮記〉研究考論》搜羅《王制》作者研究各類文獻，包括漢代、唐代、宋代、清代、民國、當代共三十二種。該書的學術史回顧和具體問題研究，充分利用了以上的文獻，分析各種學術現(xiàn)象的互動過程。翻閱《民國時期〈禮記〉研究考論》可以看到，漢唐文獻是有關《王制》作者的原始材料。宋代、清代、民國三個時期的文獻，是這三個時期學者參與《王制》作者研究的反映，為什么《王制》作者問題能夠在宋代、清代、民國這樣的三個歷史階段引起討論，其中也有深刻的歷史原因。該書的論述實際上呈現(xiàn)了宋代疑經風氣、清代考據(jù)學流行與今文學興起、民國革命黨與維新派思想論爭以及現(xiàn)代史學發(fā)展在《王制》作者學術研究中留下的痕跡。當代學者對《王制》作者問題的研究論著，既是對《王制》作者問題的判斷，也是對相關學術史的梳理，可以看作既往學術在現(xiàn)代的回響，也可以看作現(xiàn)代學術對前代的呼應。

二、在學術史回顧中揭示學術史的互動

1.爭議伏筆

《史記·封禪書》有漢文帝博士作《王制》的記載：“而使博士諸生刺《六經》中作《王制》，謀議巡狩封禪事。”司馬貞《史記索隱》謂：“劉向《七錄》云文帝所造書有《本制》《兵制》《服制》篇。”據(jù)孔穎達《禮記正義》引述，盧植將《王制》的作者明確指為漢文帝博士諸生，而鄭玄則謂“孟子當赧王之際，《王制》之作復在其后”。鄭玄言辭似有閃爍，這為后代《王制》作者的爭議埋下了伏筆。

2.宋人質疑

該書爬梳資料發(fā)現(xiàn)，宋代魏了翁著、方回續(xù)《古今考》：“文帝于是使博士諸生刺《六經》而作《王制》，謀議巡守封禪事（刺《六經》，謂采取之也。劉向《七錄》云‘文帝所造書有《本制》《兵制》《服制》’），非今之《禮記·王制》也。”最早對《王制》作者問題提出質疑。與方回同時的王應麟《漢藝文志考證》，最早對方回的意見進行回應：“《王制》（不著錄），《史記·封禪書》：‘文帝使博士諸生刺六經中作《王制》’，《索隱》：‘劉向《七錄》云文帝所造書有《本制》《兵制》《服制》篇’，《白虎通》引《禮王制》曰：‘天子棺槨九重’。今《禮記·王制》篇，蓋其略也。”方、王二人爭議的焦點在于對劉向《別錄》佚文“文帝所造書有《本制》《兵制》《服制》篇”理解的不同。

3.清代考據(jù)學的交鋒

關于《王制》作者問題，清代學者有人接續(xù)方回，繼續(xù)論證今本《王制》并非漢文帝博士所作，他們的論據(jù)有以下幾點：引鄭玄之說以駁難盧植之說；《王制》篇中無封禪之文，與漢文帝博士作《王制》主旨不符；賈誼《新書》之作在漢文帝博士作《王制》之前，但《無蓄篇》，又有“王制曰：國無九年之蓄，謂之不足……”之文，且與今本《王制》相同。清代否定今本《王制》為漢文帝博士所作的考據(jù)學者，同時承認鄭玄“孟子當赧王之際，《王制》之作復在其后”的觀點。

《欽定禮記義疏》是清代肯定今本《王制》為漢文帝博士所作的代表著作，《義疏》將漢初制度與《王制》本文對比，發(fā)現(xiàn)《王制》中的制度多為漢法，因而謂《王制》固當為漢文帝博士所作。另外，清代洪頤煊認為今本《王制》為漢文帝博士所造《本制》《兵制》《服制》諸書的鈔合之本，這是清代學者對王應麟意見的進一步討論。

4.清代今文學對《王制》地位的抬高

清代今文學興起之后，俞樾基于清代否定派考據(jù)學者的意見，在《達齋叢說》中提出“《王制》者，孔氏之遺書，七十子后學者所記也。王者孰謂，謂素王也”的說法。這樣，《王制》的作者，從漢文帝博士一躍而為孔子，《王制》也因此引起了晚清今文經學者的極大重視，同時《王制》與《孟子》先后也與鄭玄的觀點產生了重大的歧義。清代今文學大師皮錫瑞、廖平，相繼接受了俞樾的意見，皮錫瑞在《王制箋》中發(fā)揮素王改制之義，在《經學通論》中提高《王制》的地位，廖平則將《王制》引入今古文經學之爭更為宏大的命題之中。廖平的學說又為康有為所接受，康有為據(jù)此而著《王制義證》《王制偽證》《新學偽經考》《孔子改制考》等書，繼續(xù)發(fā)揮孔子素王改制之說，成為其前期維新變法與后期保皇守舊的思想武器。

5.民國學者對清代否定派的批駁

民國學者對《王制》作者的討論，是從章太炎、劉師培等革命黨人對康有為等今文學者的批駁展開的。他們首先檢視清代考據(jù)學的觀點，認為《王制》與《本制》三篇各自為書，或為《本制》三篇的鈔合之本；認為鄭玄與盧植的說法本質并不矛盾；認為《王制》篇中雖不言封禪之事，但其中所述巡守之文又與《史記》記載相合等。針對清代今文學者的意見，劉師培進而從《王制》雜采眾書的角度，否定《王制》為今文經學宗祖之作的觀點。章太炎撰《駁皮錫瑞三書》，其中《王制駁議》專門駁難俞樾、皮錫瑞、康有為等所持的素王改制之說，對清代今文學者的觀點進行全面的批判。章太炎評價他的老師、素王改制說的首倡者俞樾為“率爾不考”，進而批評皮錫瑞借題發(fā)揮素王改制之義的違謬。劉咸炘接受了章太炎、劉師培《王制》為漢文帝博士編纂的意見，又從目錄學的角度提出《本制》三篇的《別錄》佚文乃是《別錄》系于《王制》條下案語的說法，并對《欽定禮記義疏》《王制》實為漢法作了進一步的論證。金德建、吳承仕等的討論，乃在章太炎、劉師培的基礎上對《王制》篇的體例與材料來源進行現(xiàn)代史學的分析。蔡介民是民國時期少有的否定《王制》為漢文帝博士所作的學者，但查考他的論說可以看到，他對《王制》作者學術史的互動交鋒其實是隔膜的。

三、接續(xù)學術史研究展開新的對話

通過《民國時期〈禮記〉研究考論》的揭示，我們可以看到《王制》作者研究的學術史，存在從宋代到民國的持續(xù)互動，而且這種持續(xù)的互動，隨著時代的變化，又被烙印上不同的思想底色。顯然，各種學術觀點不是孤立地出現(xiàn)，而是在確確實實的互動回應中產生。那么如何確定選題，接續(xù)已有的學術互動，發(fā)現(xiàn)歷史起點，確定現(xiàn)實落點，展開新的歷史對話，進而對基本問題提出看法，這自然成為學者研究的內驅動力。

《民國時期〈禮記〉研究考論》對此是自覺的，針對民國學者討論未盡的問題，該書撰寫“《王制》作者當為漢文博士補議”一節(jié)，認為《王制》與《孟子》關系的倒置，是今文學者論說邏輯的必然，但這只是學術史的附帶現(xiàn)象，《王制》在《孟子》之前，并不符合《王制》雜采眾書的性質。《新書》所引“王制曰”，此“王制”并非篇名，與《新書》中“王者之法”義同，所謂“王制曰：國無九年之蓄”云云，乃是當時的習見材料，漢文帝博士編纂《王制》亦有采用。《本制》《服制》《兵制》三篇與《王制》各自為書，三篇之書雖已亡佚，但仍可從《春秋繁露》《新書》等文獻材料中還原其制作的歷史背景。《王制》確無 《封禪》之文，因為封禪儀闕，秦始皇時已然如此，司馬遷《史記·封禪書》“故其儀闕然堙滅，其詳不可得而記聞云”，漢文帝博士編纂《王制》關于封禪禮儀實在無所取材。《王制》“古者以周尺”，為漢文帝博士雜采眾書之后注釋之文，是《王制》遍采群書增刪損益留下的痕跡。

四、結語

通過以上簡略的介紹我們看到，對禮學史基本問題學術史互動進程的分析，能夠揭示不同時期學術現(xiàn)象的產生動因，也可以對不同時期的學術觀點進行合理地辨析取舍，從而為當下的研究對話找到可能的起點和落點。《民國時期〈禮記〉研究考論》所作的嘗試，對學術史的分析可能還不夠生動，所作的結論可能還不夠平允，但其基于已有學術互動，展開更新學術對話的努力，則是可以看到的。

①郎文行：《民國時期〈禮記〉研究考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9年版。

②〔漢〕司馬遷著，趙生群等點校：《史記》（卷二十八），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4冊第1654頁。

③〔漢〕鄭玄注，〔唐〕孔穎達疏：《禮記正義》（卷十一），《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321頁下。

④ 〔宋〕 魏了翁著，〔元〕方回續(xù)：《古今考》（卷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第85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315頁。

⑤ 〔宋〕王應麟：《漢藝文志考證》（卷二），《文淵閣四庫全書》（第67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29頁。

⑥〔清〕 俞樾：《達齋叢說》，《春在堂全書》（第3冊），鳳凰出版社2010年版，第41頁。

⑥〔漢〕司馬遷著，趙生群等點校：《史記》（第4冊），中華書局2013年版，第16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