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商昌寶
今天,我來講一個不一般的沈從文,而且要大講特講《邊城》。先來看這樣兩段話:
這世界或有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的人,那可不是我,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選小地作基礎,用堅硬石頭堆砌它。精致、結實、對稱,形體雖小而不纖巧,是我理想的建筑,這廟供奉的是“人性”。
我要表現的本是一種“人生的形式”,一種“優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
以上兩段話,對于很多朋友來說,多少都有了解,因為各個版本的現代文學史教材,或者在研究沈從文的學者們的文章中,幾乎就沒有離開過這兩句話。我不妨在這里慫恿大家,尤其是那些還在讀大學中文系的同學,把這兩句話拿去問自己的現代文學史老師:沈從文到底在說什么?看他們如何做解答。我猜他們一定云里霧里地講一大堆,然后你們還不明白。
不管他們會如何回答,反正我今天是要回答一下這個問題了。先說一點“沙基”或“水面上”建造崇樓杰閣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沙地或水面作為地基是不牢固的,這是常識。沈從文說自己絕對不會在沙基或水面上建造房屋,他要建造的是能夠經受得住考驗的“希臘小廟”。那么,“希臘小廟”是什么呢?“人性的小廟”又是什么呢?
為了更鮮明地體現本文所講的重心,也為了呈現眾人如此之不理解沈從文,再來看他關于《邊城》寫下的一段話:
我的新書《邊城》出了版。這本小書在讀者間得到些贊美,在朋友間還得到些極難得的鼓勵。可是沒有一個人知道我是在什么情緒下寫成這個作品,也不大明白我寫它的意義。即以極細心朋友劉西渭先生批評說來,就完全得不到我如何用這個故事填補我過去生命中的一點哀樂的原因。
我以為,如果一個人號稱是文學評論家或現代文學史家,以及什么沈從文研究專家,還這樣被沈從文近乎指著鼻子說:你沒讀懂我的《邊城》!我覺得就是一種恥辱。今天,為了洗刷恥辱,我必須充分表達一下了。
先從沈從文的家鄉湘西說起。鳳凰城如今已成為非常著名的景點了,前兩年夏天我曾去過,但看到的是滿街酒吧和燈紅酒綠,已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不知道沈從文在天有靈,會是怎樣一種心情。
以前的湘西很有特點,根據沈從文的小說,簡單歸納有以下幾點:
1.多民族多文化。湘西,漢族占大半,苗族大約占少半,還有一小部分的土家族,是個不同民族雜居的地方。幾個民族聚集在一起,各有不同的文化、心理、習俗,相互融合久了就形成了獨特的湘西特點。雖然湘西有苗族文化,但與貴州千戶苗寨的苗族文化不太一樣,因為湘西又融合了漢族和土家族的風俗文化,不那么純粹了。
2.民風淳樸又彪悍。“彪悍”與“淳樸”看起來好像矛盾,其實不矛盾,民風的淳樸之中有一種沖動,也就是一般情況下,大家和平相處,但是一旦遇到什么爭執,那就是拔刀相向,用網絡流行的話說就是一言不合就動刀。
為愛可以拔刀,也可以沉潭。湘西的男人若為愛情發生糾葛,很可能動刀。所以在湘西,一般男子是身不離刀的,即使無刀也會帶一根削得很細的竹子,準備隨時作戰。沈從文小時候非常瘦弱,但也是刀不離身,小時候到隔壁寨子看戲時,也經常與人打架。這怎么有種《新龍門客棧》的感覺呢!
3.崇尚軍人文化,尊崇參軍立過戰功的人。追溯一下歷史,《三國演義》中,諸葛亮“發南蠻”指的就是苗族。乾隆時期,曾發生過著名的苗民起義,當時滿洲軍入關后大肆屠殺苗軍。苗民不畏屠殺,奮起抵抗,可見苗民的血性。
沈從文的爺爺是曾國藩湘軍中的一員。曾國藩的湘軍當年非常厲害,在打太平軍的時候,其戰功遠大于李鴻章的淮軍。湘軍中有一支竿軍,竿軍就是湘西人組成的一支隊伍。沈從文的爺爺在很年輕的時候立了戰功,27 歲就當了貴州的巡撫。
沈從文的爸爸曾在第二次鴉片戰爭時期守過天津大沽口炮臺,抵抗英法聯軍。武昌首義后,沈從文父親在鳳凰城組建了光復軍,與民國政府相抗衡,失敗后軍隊遭到屠殺,他逃走。那時沈從文大概7 歲,曾見過城墻上掛滿人頭的景象,也見過四五百人被殺的情形。后來,沈從文的父親還在1915 年前后到北京想刺殺袁世凱。沈從文小時候因生病變得瘦弱,沈從文父親看到瘦弱的兒子,覺得沈家可能再也不會出英雄了。
4.尊奉士紳文化。比如湘西人熊希齡,12 歲中秀才,16歲中進士,17歲中貢士,曾被譽為湖南的“神童”,此后出任袁世凱政權的民國第一任總理。一句爛俗的話叫“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鄉賢在傳統中國很受尊敬,因此能帶動一些人,沈從文小學沒畢業,但后來還挺有文化,就曾深受過熊希齡的影響。遺憾的是,現在這種文化,幾乎絕跡了。
1.原始的蠻性。湘西在文學中的地位,主要靠沈從文和黃永玉,黃永玉的父親是沈從文的表兄。在沈從文的文學世界中,湘西充滿了原始的蠻性,比如小說《虎雛》中塑造的主人公虎雛就代表了“原始的蠻性”。這一點在沈從文的小說中體現得非常明顯,我不再細說。
牧歌般的人情:最能體現這一點的就是《邊城》《長河》。《邊城》塑造了一幅美麗的牧歌般的田園圖景,這是絕大多數文學批評家從沈從文發表《邊城》開始所一直認為的。我也承認這牧歌的描寫與解讀,但這只說對了一小部分,今天我將帶給大家全新的認識。
2.恬淡的人生追求。如小說《蕭蕭》中,蕭蕭12 歲時作為童養媳出嫁,她的“丈夫”才剛剛斷奶不久。15 歲時,她與大十多歲的長工花狗一時情迷沖動,懷了孕,犯下“彌天大罪”。根據習俗,她是要被沉潭的,后來被寬容,得以平淡地生活。沈從文小說中的人物,不考慮學區房,也不逼著孩子完成學業、提高成績,不考慮考上985、211 大學,一輩子過得都很恬淡。
3.自然狀態的習俗。就如本課一開篇就提到的問題,沈從文說的很多話寓意既晦澀、隱藏又明顯。很多專家研究沈從文的時候,喜歡引用“希臘小廟”來佐證沈從文的晦澀、深刻,并不做進一步的探討。他們愿意聽從作家本人的話,認為作家怎么說就是怎么回事,這也是我認為很多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太淺的緣故。做文學研究,不能隨意相信作家說的話,如果作家說謊,研究者跟著傳播謊言,那研究的價值就不存在了。如巴金、賈平凹在每本小說后都有“后記”,說明自己的寫作意圖,如果根據“作家說什么就是什么”的研究思路,也就無須解讀,直接看“后記”就行了,但事實并非如此。
作為研究者、文學評論家,不能輕易相信作家的話,尤其是很多作家的話未必是真實的,或者說未必是直接的。作家么,創作時當然不能像搞理工科的教授們寫學術論文,直來直去的,當不好直接表達時,就可以用曲筆。比如來讀沈從文的這句詩:
《綠意》青春永不磨,無人能知來自那。
舊事倏忽四十年,記憶猶新唯有我。
這是沈從文1975 年時寫下的詩句,當時他已經70 多歲。《綠意》是《邊城》的英譯本書名。“無人能知來自那(哪)”,說明即使到了1975 年,沈從文認為所有人,包括著名的評論家李健吾都沒有解讀好他的作品。“記憶猶新唯有我”,說的是只有沈從文自己知道。他對別人做文學批評沒有讀懂他,感到很“別扭”。那么沈從文這句詩,到底寫了什么東西讓評論家們都沒讀懂呢?
三年來因為一個女子,把我變到懶惰不可救藥,什么事都做不好,什么事都不想做。人家要我等十年,一句話,我就預備等十年。有什么辦法,一個鄉下人看這樣事是永遠看不清楚的!或者是我的錯了,或者是她的錯了,只是這日子明是一種可笑的錯誤,但鄉下人的我,明知是錯誤,也仍然把日子打發走了。
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我應當為自己慶幸。
這兩番話來自沈從文,言說對象都是沈從文的妻子張兆和。話說那是1929 年,沈從文被中國公學校長胡適聘為講師,開始了他的大學教師生涯。上課時他發現一個小女子“頗帥”。據說,有一次張兆和在操場拐角的地方一甩頭,正好被沈從文看見,從此開始了漫長的情書追求,不可自拔。后來張兆和受不了,拿著一大堆情書去找校長胡適評理。這點事相信大家的耳朵都磨出繭子來了,我不想再描述下去。
張兆和的家鄉在蘇州,父親是一位非常開通、非常有錢的人,很看重教育,所以張家四女,個個都很優秀。地域作為客觀環境,很重要,因為環境不同,看法和觀點就不同。沈從文的家鄉在湘西鳳凰,張兆和的家鄉在蘇州,所以當“湘西”遭遇“蘇州”,可以想象一下碰撞的結果。
那沈從文與張兆和是如何碰撞的呢?先來看這段虛擬的對話:
情感難道不屬于我?不由我控制?
它屬于你,可并不如由知識堆積而來的理性,能供你使喚。只能說你屬于它,它又屬于生理上的“性”,性又屬于人事機緣上的那個偶然。它能使你生命如有光輝,就是它恰恰如一個星體為陽光照及時。你能不能知道陽光在地面上產生了多少生命,具有多少不同形式?你能不能知道有多少生命名字叫作“女人”,在什么情形下就使你生命放光,情感發炎?你能不能估計有什么在陽光下生長中的生命,到某一時原來恰恰就在支配你,成就你?這一切你全不知道!
以上兩段內容來自沈從文1943 年寫下的一篇重要的散文——《水云》。但凡寫《看虹錄》《摘星錄》這兩篇小說文學評論的研究者,如果不引用《水云》,我認為,那位作者的評論基本就是胡說。
這篇文章寫得比較晦澀一點。文中沈從文假定了兩個人對話的情景,談論的一個話題或主題是,“(情感)可并不如由知識堆積而來的理性,能供你使喚”,意思就是情感不是理性能夠支配的,當理性不能支配情感的時候,那么情感就不屬于你。沈從文在探討一個問題:我們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夠用理性來控制我們的全部,包括情感。當我們置身某種狀況中時,究竟是我們在控制情感,還是情感在控制我們?
沈從文事實上是對歐洲理性主義的一種時空質疑,不過他沒有以保守主義——基督教信仰為思想武器,因為他缺少這方面的知識儲備,他僅僅是從人性出發,然后提醒我們:人類有理性,但很多時候理性是不管用的,情感很多時候在支配理性的人。
許多傳奇故事,都有一章湊巧的遇合,我自己的傳奇,這一次湊巧,可使我太受罪了。我說悔那一次去那地方,也仍然是空事情,因為即或悔也無用處。
真難受,那個拉琴的女子,還占據到我的生活上,什么事也做不了。一個光明的印象,照耀到記憶里,使人目眩心煩,我不明白我應當如何來保護自己,才可以方便一點。
沈從文后來說過“情感發炎,緣于偶然”的話,那么結合這兩段他寫給最要好朋友的信,可以判斷他這時陷入單戀狀態中。我將鏡頭拉回1932 年的青島,這里有一所“民國國立青島大學”。那時的沈從文在青島大學校長楊振聲的邀約下,正出任該校的文學講師。在教書的過程中,他并沒有停止給張兆和寫情書。那么,各位肯定好奇:“拉琴的女子”是誰?
別著急,讓我慢慢道來。“湊巧的遇合”,這樣的字眼在沈從文的散文《水云》中并不少見,一共4個“偶然”。這些“偶然”都是誰必須弄清,否則就不能理解沈從文的一些作品。
“這一次湊巧”對應的是其中一個“偶然”,或者可以說是第二個偶然,也就是在張兆和之后的那個偶然。這一次偶然,讓沈從文每晚都背誦《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輾轉反側,寤寐思服。”睡不好,就寫信給朋友傾吐,直言不諱地說“真難受,那個拉琴的女子”。
這位“拉琴的女子”究竟是誰?請原諒,我依然要繼續繞彎子。先接著看那首長詩:
白云簇簇海上來,雙鹿云車瞬息過。
中有仙子擬天人,大石磐磐幸同坐。
……
春來玉蘭花爭發,白中微碧怯撫摩。
相對默默證曾識,盈盈美目注澄波。
“大石磐磐幸同坐”,這個“仙子”一般的女子曾經一起與沈從文賞玉蘭花,二人一起含情脈脈過,還一同坐在一個大石頭上看青島嶗山的云海。此女子是誰?我告訴大家,肯定不是沈從文正在追求的張兆和,因為張兆和此刻在蘇州呢。
為了讓大家更敬佩我的福爾摩斯水平,再來看沈從文的一些文字:
古玉蘭大花樹邊,事出偶然,與一新由國外某天主教大學回國外文系女教師某,各在大玉蘭花下一側默默看花約一小時之久。……印象中卻對此修女式的沉靜女人充滿好感……
一道幽香撲鼻,才發現二三丈巖石下正有一簇四朵百合花開放。找山路下去把花采回時,卻有兩個女人已到棋盤石。內中之一相熟的某女名演員,卻把花奪去給了那個修女式的女教師,我卻因之在另外一種不易形容中跑了。
第三次是在白云洞“三步緊”懸崖上看海云,到這來必從斜坡下穿過一道小松林,還得從一二石貼壓的洞中翻而過才會到達。不巧又第三次和這修女式教師相遇,同看云海……
“古玉蘭大花樹邊,事出偶然”,說的是青島嶗山有很多玉蘭樹,有一次沈從文和那位國外天主教大學回國的、后來當了青島大學外文系講師的女子,在嶗山看了一小時的玉蘭花。后來沈從文采了一簇四朵百合花,最后落入這個外文系女教師的手里,還把沈從文羞得逃之夭夭。
我最初看到這段文字時,忍不住地笑出了聲,想想這時的沈從文,也是而立之年的大男人了,竟然有如此嬌羞的表現,足見他在女神面前的驚慌失措,完全是一種拜倒的姿態了。到這時,再回想他自己說過的那句話,可能就更有味道了。他說:“想到所愛的一個人的時候,血就流走得快了許多,全身就發熱作寒;聽到旁人提到這人的名字,就似乎又十分害怕,又十分快樂。”
順便告訴大家,沈從文說的“相熟的某女名演員”,是曾經憑借《莎樂美》讓南京城轟動的女話劇演員,是曾經把徐志摩迷得神魂顛倒,也曾攪亂青島大學一池秋水,聞一多、梁實秋、趙太侔都曾因此而“濕身”。沈從文后來據此創作了小說《八駿圖》,從此聞一多再也不理沈從文了。這個女人就是曾經聲名遠揚的俞珊。俞珊,可了不得,故事很多,但是我今天不能講。
1932 年7 月,是距離沈從文追求張兆和近三年之久的時期。就在他艱苦地追求而沒有回音之時,他邂逅了這位“拉琴的女子”,然后就因此睡不著覺了。這睡不著,肯定有情迷不能自拔的一面,是否也有一番掙扎而心緒不寧的感受呢?我的意思說,一個是追求了三年的偶然,一個是一見鐘情的偶然,怎么辦?
為了方便講課,現在我揭曉答案,這個沈從文筆下的女神,就是名不見經傳的周銘洗女士。
周銘洗在中國的知名度實在是不高,就連很多所謂現代文學研究的教授們,也不知道。所以這里我有必要稍微多說幾句。周銘洗的父親周大烈,曾留學日本,大清宣統時期出任過吉林民政廳廳長,后來成為陳師曾、陳寅恪一家的私塾教師。周銘洗曾就讀于天津直隸女子第一師范學堂,北平師大畢業后到美國攻讀了教育學碩士學位。回京后,周銘洗先后任北京大學外文系講師、國立青島大學外文系講師、青島圣公女中校長,并且做了修女,終身未嫁。囿于材料有限,其終身未嫁的原因不得而知。周銘洗就是1932 年7 月到青島大學任教的,剛去青島時,校長楊振聲就邀請他們去游嶗山,在這過程中,沈從文與周銘洗邂逅。
周銘洗是位了不起的女人,曾被譽為“民國最美女校長”。從照片上可以看出,周銘洗是一位很內秀、端莊的女性。她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教會,讓人十分敬佩。她1949 年赴美,1996 年靈魂升入天國。是的,我認為她一定在天國。
如果將沈從文1975 年寫給臧克家的信、沈從文給后輩黃永玉的字畫寫的題詞(《白玉蘭花引》)和沈從文的散文《水云》結合起來看,四個女人,恰好對應其散文《水云》中的四個“偶然”,我已經將她們解讀出來,并一一“坐實”。
我要告訴大家,當沈從文1975 年寫完信后,只見他又寫下:“乙卯年盛夏書于北京之新窄而霉小齋亂稿堆中。時年七十進四,寫畢時已夜深人靜,不覺淚濕。”74 歲的老人家了,如此動情,可見沈從文堆積在心中多年的情愫,不是能用斗量的。
如果我這樣浮光掠影地解讀,還不夠真切,沈從文在給黃永玉的畫卷上題的字中(賦詩后的說明),其中有一句話相當關鍵,他說“當時若稍稍進一步,一切即將大不同”,也就是如果當時他選擇了周銘洗,再去追她一下,那么他的人生都將大不同。1975年的沈從文對于1932年的選擇感到后悔,痛苦極了,所以寫完長詩之后滿臉淚水。
其實,每個人的人生與情感都很豐富,要以歷史之同情的心態來看待曾經發生的事情,不要只從“八卦”的角度去窺視。我之所以為大家講這些兒女情長,純粹是為了能解讀好這首詩,然后去解讀《邊城》,也為了不讓沈從文再失望于評論家們的不明就里。
第一、二個偶然,顯然指向都很明確了。那第三個偶然是誰?先來看沈從文的這段文字:
“偶然”給我一個幽雅而脆弱的印象,一張白白的小臉,一堆黑而光柔的頭發,一點陌生羞怯的笑,當發后的壓發跌落到地毯上,躬身下去尋找時,我仿佛看到一條素色的虹霓。虹霓失去了彩色,究竟還有什么,我并不知道。“偶然”一本書,書上第一篇故事,原可說就是兩年前為抵抗“偶然”而寫成的。
一個月以后,我又在另外一個素樸而美麗的小客廳中見到了“偶然”。她說一點鐘前還看過我寫的那個故事,一面說一面微笑。且把頭略偏,眼中帶點羞怯之光,想有所探詢,可不便啟齒。
正像是這幾句空話說中了“偶然”另外某種嗜好,“偶然”輕輕的嘆了一口氣。“美的有時也令人不愉快!譬如說,一個人剛好訂婚,又湊巧……”
1933 年9 月9 日,沈從文與張兆和在北京結婚。婚后大約一個月左右,即1933 年10 月份左右,沈從文去了熊希齡所辦的香山慈幼院。沈從文與熊希齡有親屬關系,到熊家去送點東西,在那里他又遇到了第三個“偶然”。
這個“偶然”就是文藝女青年——高青子,也叫高韻秀,福建人,高中畢業,愛好文藝,做過熊希齡的家庭教師,受沈從文的提攜,后來在《國聞周報》發表過小說《紫》,又作《黃》《黑》《白》《灰》,后來合集為《虹霓集》。想想剛才沈從文文中說的“我仿佛看到一條素色的虹霓”,一切似乎都在不言中了。
高青子對沈從文有無限的崇拜和情有獨鐘,二人迅速墜入了愛河。這也就是沈從文所謂的“橫溢的情感”“情感發炎”。來讀讀沈從文的這首小詩:
白鴿雙雙出霧中,芳草芊綿門不鎖。
碧蓮花開散清馥,辛荑苞發紫紗墮。
春波溶溶青苔濕,蘭芷芬芳沁……棘矢貫虱如中垛。
屈原宋玉所經所遇感印有淺深,弱骨豐肌小腰白齒宜有人。
虹影星光或可證,生命青春流轉永不停。
這首詩中人物的肖像描寫極有特點:弱骨、豐肌、小腰、白齒,其他還有一些抽象的描寫,比如虹影星光,還有人物比附,如屈原、宋玉。肖像描寫中的那些修辭,我這里不去分析了,因為那是情人眼中的情人特征,只可想象,難見真人。其中的“虹影星光或可證”,可以找高青子的《虹霓集》來讀。至于歷史傳說中的屈原、宋玉,人們常常習慣稱他們為老師和學生的最佳搭檔,意思就是高青子跟從沈從文學習創作,好老師自然帶出了好學生。這是沈從文這首詩中所蘊藉的東西。了解了這些,再去讀沈從文的小說就會覺得更有味道。
到這時,再來體味一下沈從文在《邊城》中說的一句話:“火是各處可燒的,水是各處可流的,日月是各處可照的,愛情是各處可到的。”這句話說的意思就是,愛情就像火任意燃燒,水四處流淌,日月光照大地一樣自然,一樣不可阻擋,人本身是不能控制住的。
我早聲明過,我不是八卦之徒,更沒有什么窺私欲,做那些探索的最終目的是為了解讀好沈從文的作品,尤其是他的名作《邊城》。來看下面的文字:
每天大清早,就在院落中一個紅木八條腿小小方桌上,放下一疊白紙,一面讓細碎陽光灑在紙上,一面將我某種受壓抑的夢寫在紙上。故事中的人物,一面從一年前在青島嶗山北九水旁見到的一個鄉村女子,取得生活的必然,一面就用身邊新婦作范本,取得性格上的素樸式樣。一切充滿了善,然而到處是不湊巧。既然是不湊巧,因之素樸的善終難免產生悲劇。……這一來,我的過去痛苦的掙扎,受壓抑無可安排的鄉下人對于愛情的憧憬,在這個不幸故事上,才得到了排泄與彌補。
這段文字,是沈從文《邊城》創作時的寫照。那時,作家巴金正好住在他北京的家,兩個人同時在寫作。按說,有好友作家相伴,有新婚的妻子,一切都是其樂融融,為何在這種美好狀態中,沈從文說感到痛苦、掙扎,不知道應該怎么辦,只好借助筆下的文學,也就是《邊城》來“排泄與彌補”呢?
另外,什么是“素樸的善終難免產生悲劇”?這種真實可感的心理和寫作狀態,難道很難理解么?更奇怪的是,那些把《邊城》想象為“牧歌般田園”的學者,總是不在意沈從文的這番話。所以逼得沈從文后來多次發牢騷說,大家都只注重《邊城》的優美,忘了文字背后的憂傷。來看看他如何完整地表達自己的心情:
試去搜尋從我生活上經過的人事時,才發現這個那個“偶然”都好像在控制我支配我。因此重新在所有“偶然”給我的印象上,找出每個“偶然”的缺點,保護到我自己的弱點。只因為這些聲音從各方面傳來,且從不同時間不同地點傳來。……唯其如此,這個作品在我抽象感覺上,我卻得到一種近乎嚴厲譏刺的責備。
我在開課之前就說過,沈從文因為無人能讀懂《邊城》很痛苦,也很瞧不起李健吾等文學評論家們,還引述了那段話。那段話就是這段引文中的省略號部分。好現在結合這段話,再加上小說《邊城》,我將為大家破解謎底。
《邊城》中的主人公是翠翠,但“翠翠是誰?”此前我列出了三個“偶然”:張兆和、周銘洗、高青子。在1933—1934 年,第四個人雖然已經出現,但二人還沒有發生情感關系,因此排除了第四個“偶然”。
沈從文自己在文章中說,曾與張兆和一起游嶗山時,看見一個新喪的小女孩,于是就有了創作沖動,后來寫進《邊城》里。因此,翠翠可能是那個在青島嶗山遇到的死了親人、穿著白衣服的小女孩。不過,沈從文對那個小女孩有所了解嗎?顯然沒有,也就是說從輪廓或靈感上,那個小女孩起了作用,但在實際形象塑造上,并沒有什么關系。
從外表形象上來看,翠翠應該是張兆和,沈從文在小說中寫道,翠翠的皮膚有點黑,張家四姐妹中,只有張兆和皮膚比較黑。翠翠的性格有點開朗,這也符合張兆和,但不能認為說翠翠就是張兆和,因為除了與張兆和的外形有一點像之外,內在實在不像。更像張兆和的,是沈從文1946 年寫的小說《主婦》。
另外,在沈從文的湘西老家,確實有一個名叫翠翠的小女孩,在20 世紀80 年代時,湘西鳳凰城那里還有人說:“沈從文寫的翠翠是我的三姑。”也有湘西人說1949 年后翠翠回鄉省過親。或者湘西那邊的翠翠實在是多,但能讓沈從文如此鐘情的,并未就是一個實在的湘西女孩。
那么,翠翠身上是否有周銘洗一樣的感覺呢?周銘洗的學生曾經在回憶文章中寫到,周修女像女神一般寧靜。我想,沈從文1975 年詩中寫到的“無人知她來自哪,中有仙子擬天人”,就是周銘洗。不過,顯然翠翠因為純真而缺少周銘洗的那種氣質。
翠翠身上是否有高青子的感覺呢?我覺得在靈氣方面,是有些像,起碼像沈從文筆下的高青子。張兆和雖然也有文學功底,但是遠遠不行,直到1949年張兆和做編輯也只是一般的編輯,眼光沒有那么獨到。詩中提及的“屈原宋玉”,二人都是寫賦寫得很好的人。不過,最關鍵的是高青子并沒有翠翠那樣的選擇。
關于“翠翠是誰”,其實還有更大膽的假設可能。為何這樣說呢?
來看《邊城》創作的前前后后。1933 年10 月,沈從文剛剛結婚,就遭遇高青子,再次陷入痛苦之中。這個痛苦在于,1932 年7 月,沈從文在瘋狂地追著張兆和,一封又一封地情書在寫著,結果忽然被那個“拉琴的女子”迷得不行。大家可以想:一個是自己喜歡、追求了三年的女生,另一個是突然出現并讓自己神魂顛倒的“偶然”,該做怎樣的抉擇呢?這也就是沈從文所謂的痛苦。當然,痛苦的結果是放棄了“拉琴的女子”。不曾想,這樣的痛苦在時隔一年后,又來了一次。一個是追求了三年終于修成正果后的女人,另一個是宋玉般的才女,該做怎樣的抉擇呢?這真是一種幸福的痛苦。
在不到兩年的時間里,竟然接連有兩次這樣幸福的痛苦,沈從文怎能不思考,又怎能不表達,于是《邊城》就在這種痛苦的選擇下誕生了,翠翠也就在兩難中被塑造出來了。
如果這樣說還不夠明白,那我就干脆說:翠翠的生活原型就是沈從文自己。
盡管我知道這樣的解讀,一定會驚掉幾個人的下巴,但我堅信沈從文肯定在會心地微笑。是的,沈從文是把自己幸福的選擇痛苦,移嫁到了翠翠身上,讓翠翠同時面對著天寶和儺送的選擇苦惱來替代他的現實境遇。
來看小說,其中有這樣一段話很多人都不注意:“兩個年青人皆結實如小公牛,能駕船,能泅水,能走長路。凡從小鄉城里出身的年青人所能夠作的事,他們無一不作,作去無一不精。年紀較長的,如他們爸爸一樣,豪放豁達,不拘常套小節。年幼的則氣質近于那個白臉黑發的母親,不愛說話,眼眉卻秀拔出群,一望即知其為人聰明而又富于感情。”其實小說寫到這里,就已經預示著一個選擇的問題了,即如果現實中的確存在這么優秀的哥倆,在戀愛自由還不是很流行的湘西,翠翠如何選擇?就像沈從文在1932 年如何選擇張兆和與周銘洗、1933 年如何選擇張兆和與高青子一樣,一樣的艱難。
具體來看小說:小說寫到,相比天寶,儺送更被偏愛,“美麗”得如同“岳云”,甚至在最熱鬧的端午,沈從文故意安排儺送先出場,先與翠翠邂逅,在扮演水中英雄之外,還展現出善良、體貼的一面——派人送翠翠回家,本來就對儺送有好印象的翠翠,于是春心萌動了。
翠翠的春心萌動,其實出自一種時間優先的偶然,就像現實生活中張兆和成為第一個偶然,也更被“偏愛”一樣。
接著是沈從文安排天寶在第二年端午出場。天寶同樣很優秀,同樣能在水中捉住鴨子,老船夫也說:“大老是個有出息的人,為人又正直,又慷慨,你嫁了他,算是命好!”但是,儺送已經先入為主地成了翠翠的理想對象,所以當老船夫提出想法后,翠翠就只能假裝生氣不理他了。但翠翠真生氣嗎?
試想,如果兩年前的端午節,天寶也在,不說會搶儺送的風頭,起碼也是平分秋色,那樣翠翠就直接會面對后來的選擇難題了。或者說,如果兩年前的端午節,沈從文安排天寶出場,那翠翠的芳心也許就先給了天寶。
再后,小說寫兄弟二人都喜歡翠翠,怎么辦呢?兄弟怡怡的天寶和儺送,沒有按照當地的風俗來場“血的掙扎”,而是確定了唱歌這一競爭規則。這其中,沈從文寫了儺送厚道的一面,即讓哥哥天寶先唱歌;也寫了天寶大度的一面,因為自己已經走了“車路”,讓人說媒,所以為了公平起見執意讓弟弟開始唱歌。
在這個過程中小說同樣有一個不大被注意的細節:“翠翠明白了,人來做媒的大老!不曾把頭抬起,心忡忡的跳著,臉燒得厲害,仍然剝她的豌豆,且隨手把空豆菜拋到水中去,望著它們在流水中從從容容的流去,自己也儼然從容了許多。”盡管很多人愿意把這段話解讀為翠翠以女孩子的害羞舉動委婉地表示出拒絕天寶,而我更愿意把它解讀為翠翠的一種“回轉心意”,意思就是如果嫁給天寶,就如同順水而流的一種從容。
我這樣解讀的另一個理由是這句描寫:翠翠“心中充滿了一種說不分明的東西。是煩惱吧,不是!是憂愁吧,不是!是快樂吧,不,有什么事情使這個女孩子快樂呢?”翠翠煩惱、憂愁,但同時也快樂,這就像我剛才說的“幸福的痛苦”一樣。
這樣解讀的另一個依據是,當天寶退出競爭后不幸“落水”,儺送一腔怨氣發泄到老船夫身上,說天寶的死是老船夫“分派的”,還直言不諱地說:“只是老家伙為人彎彎曲曲,不利索,大老是他弄死的。”
這表明,先前一身優點的儺送還有不寬容、怨恨的一面,因為天寶一直沒有得到爽快的回應,并非是老船夫不利索,而是翠翠的“心猿意馬”。這里不是要追究誰的責任,我的意思是儺送表現出了此前所沒有體現出來的“缺點”,而這預示了儺送并非翠翠起初想象中的完美。
如果對號入座的話,那我很愿意相信,這是沈從文結婚后發現張兆和并不是自己追求的那個昔日女神,在她身上他發現了一些“缺點”,例如對相對困窘的生活的抱怨等,借小說來了一個曲筆批評。
這種情形在現實生活中非常常見,因為一個人喜歡上一個人,很多時候說不清究竟為了什么。因為喜歡,就想得到,得不到,就要追,追不到就痛苦,然后就加油追。最后終于追到了,發現并非是自己想象中的。于是,就會問自己:當初為什么喜歡呢?到底喜歡的是什么呢?就像沈從文給張兆和的第一封信時說:“不知道為什么,我忽然愛上了你!”
從圖片等資料來看,沈從文和張兆和看起來很恩愛。還有文章說:當沈從文的衣服領上掉了飯粒,張兆和還幫他撿起來,顯得很恩愛、和諧,但在歷史上,他們確實不那么和諧過,比如沈從文的母親病危時,張兆和沒有陪著去湘西。中日戰爭開始后,張兆和留在北京,是在沈從文的努力哀求下她才去西南,而且一段時間里并沒有跟沈從文團聚住在一起。尤其是1949 年初,沈從文選擇了自殺,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張兆和向沈從文提出了離婚。也就是說,他們的關系并不像照片中看見的那么恩愛。
就是到老年時,沈從文的學生蕭乾去看望他,發現老師住在小破房里,于是想動用人事關系給沈從文弄個大房子。結果沈從文知道后卻發怒了,怒氣沖沖地寫信給蕭乾說:我就愿意一個人住在那,不用你多管閑事。可見,沈從文那時是一個多么不愿回家的男人呀。為什么不愿意回家呢?回想張允和在《從第一封信到第一封信》里所寫:1969 年沈下放前,“從鼓鼓囊囊的口袋中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對我說:‘這是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舉起來……接著就吸溜吸溜地哭起來”。
到這時,再來回想胡適當年給沈從文的信:“這個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愛,你錯用情了……愛情不過是人生的一件事,那些說愛情是人生唯一的事,乃是妄人之言。我們要經得起成功,更要經得起失敗。你千萬要掙扎,不要讓一個小女子夸口說,她曾碎了沈從文的心……”也可以想想張兆和在沈從文死后編輯《從文家書》的“后記”中說:“六十多年過去了,面對書桌上這幾組文字,我不知道是在夢中還是在翻閱別人的故事。從文同我相處,這一生,究竟是幸福還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來逐漸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壓,是在整理編選他遺稿的現在。過去不知道的,現在知道了;過去不明白的,現在明白了……太晚了!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發掘他,理解他,從各方面去幫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決!悔之晚矣。”
最后,順便說,沈從文將自己幻化為翠翠,單從名字來說也說得通,比如他給自己取的筆名中就有:休蕓蕓、上官碧、璇若,特別女性化。他當年給魯迅寫信時用的就是“休蕓蕓”。魯迅為此跟朋友說:那個討厭的小女生又寫信來了。魯迅就以為“休蕓蕓”是個女的。
如果說翠翠對應的是沈從文,儺送對應的是張兆和,那么天寶該對應誰呢?按照我剛才所說當然就是周銘洗、高青子了,但是兩個人怎么能對應一個人呢?這就得聽我慢慢道來了。
在回答這個問題前,我想先問一下,天寶死了嗎?我的直覺就如同老船夫的第一反應一樣:“從不聽說有水鴨子被水淹壞的。”
那天寶到底死了沒有?看小說,與天寶同船的人說:“船擱到石包子上,船頭進了水,大老想把篙撇著,人就彈到水中去了。”“我還與他同時下水!”這是第一現場的人的描述,之后是楊馬兵、順順等人轉述天寶“淹壞了”。我想在這里,沈從文肯定不是實寫,他只是讓天寶自動消失或退出而已,所以并沒有交代天寶到底死了沒有。
如果我這種解讀有道理的話,那么,對于現實中的沈從文來說,天寶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周銘洗和高青子的合體,也就是天寶的消失與退出,就可以解讀為:沈從文已有張兆和這第一偶然的前提下,沒有全力去追周銘洗,所以直到20 世紀70 年代他還愧悔地說“倘再進一步,一切將大不同矣”,對應小說來說就是翠翠沒有表示對天寶的熱愛;之后又遇到高青子,可是那時沈從文已經與張兆和結了婚,高青子只能退出。高青子在小說《紫》中講述的就是一個男人在有了未婚妻之后又愛上了一個叫作璇青的女子的凄美故事,小說結尾是璇青選擇了退出。
在此解讀下,我要解答最為人們熱衷的小說的最后一句:“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我這里要問:儺送最后回來了嗎?
按照小說的邏輯,是不好回答的,因為文本沒有給出明確信息;但如果從現實生活看,先說儺送的出走,那首先就是一種負氣出走,一種怨恨出走。什么情況下會出現這種狀況?可以假想:沈從文將幸福的痛苦講給了張兆和聽,新婚中的張兆和肯定接受不了,氣跑了。這一點,沈從文是可以想到的,但是他不知道氣跑的人會不會回來。從事后真實的情景看,當沈從文通過書信告知了與高青子的戀情后,張兆和真的就離開沈從文了。當然,最后還是原諒了沈從文,又回到北京了。所以從生活實際來說,儺送回來了。
現在我回到一開始的話題,什么是希臘小廟?
我先來講一個古希臘神話中的金蘋果故事。話說一個高大上的聚會,卻沒有請不和女神厄里斯。厄里斯懷恨在心,拿出一個金蘋果,上面寫著“送給最美的女神”。在場的有宙斯的妻子赫拉、兩個女兒愛神阿芙羅狄忒和智慧女神雅典娜。赫拉認為自己是王后,金蘋果應該給自己,智慧女神認為自己更美,應該給自己,愛神也覺得金蘋果應該給自己。三人爭執不下,找宙斯評理,宙斯很狡猾,就讓她們找牧羊的特洛伊王子帕里斯,說他的審美能力很強。她們均告訴王子自己很美,并且每個人都使用了不同的招數。赫拉許諾他無上的權力,并讓他統治世界上最富裕的國家;智慧女神雅典娜愿意賜給他智慧,讓他無敵;愛神阿芙羅狄忒答應讓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子做他的妻子。于是王子把蘋果給了愛神,后來如愿地得到美女海倫,并引發了傳說中的特洛伊戰爭。帕里斯王子在做出選擇時放棄了權力與智慧,只要美,追求了美。
有關希臘神話,事實上都是如同帕里斯的選擇一樣。比如,宙斯就是見一個愛一個,所有漂亮的優秀的女人都給宙斯生孩子,生的孩子成了各個國家的王,這是宙斯的特點。其他神也都這樣。
那么“希臘小廟”究竟指的是什么?其實就是指希臘神話中想愛就愛的那種狀態,如同宙斯和帕里斯王子一樣不惜代價、為愛癡狂的樣子。沈從文的所說和所做,就如同古希臘神話中的諸神一樣。來看下面的兩段文字:
我是個鄉下人,走到任何一處照便都帶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遍社會總是不合。一切來到我命運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來證實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我用不著你們名叫“社會”為制定的那個東西,我討厭一般標準,尤其是什么思想家為扭曲蠹蝕人性而定下的鄉愿蠢事。這種思想算是什么?不過是少年時男女欲望受壓抑,中年時權勢欲望受打擊,老年時體力活動受限制,因之用這個來彌補自己并向人間復仇的人病態的表示罷了。這種人從來就是不健康的,哪能夠希望有個健康人生觀。
什么是“鄉下人”?沈從文帶的“尺子”是什么尺子?為了這個問題,我特地請教了很多湘西人,像沈從文的這種狀態如何理解。他們回答我:在湘西這個地方,至少民國那時候的湘西,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一個湘西很有名的作家告訴我,沈從文這樣的現象究竟該怎么看待。在那個地方,曾經有這樣的一種習俗,叫作“姨妹半邊妻”。
我那時忽然明白了,以今天的道德和社會倫理去看沈從文,當然有人會說他就是“渣男”,但如果將場景放在湘西,沈從文的所作所為,在湘西特定的民俗之中,都不是什么大事。所以沈從文才憤憤地說:“我用不著你們名叫‘社會’為制定的那個東西,我討厭一般標準,尤其是什么思想家為扭曲蠹蝕人性而定下的鄉愿蠢事”,意思就是你們蘇州有蘇州的標準,北京有北京的標準,可我是湘西人,湘西有湘西的標準,我是“鄉下人”,當然要用鄉下的標準了。
不錯,沈從文從小沐浴的文化就是這樣的,所以愛情當然也可以像水一樣四處流,像日月一樣四處照。他沒有停留在不同文化的辯解上,而是借此深入哲學層面,即他提出的感情不是可以控制的,很多時候是情感在控制著他。沈從文就這么直白地跟我們訴說著,可是沒有人能夠讀懂。他甚至都這樣直白地質問并回答說:
人是什么?是一種生命體。生命的躍動與解放便是最高的意義。生命在生活中流動,我們生活中到處是偶然,生命中還有比理性更具勢力的感情。一個人的一生可說即由偶然和感情乘除而來,你縱然不迷信命運夕新的偶然和感情,可將形成你明天的命運。意志和理性對命運的作用很小。
這是一個膽小而知足且善逃避現實者最大的成就。將熱情注入故事中,使他人得到滿足,而自己得到安全,并從一種友誼的回聲中證實生命的意義。可是生命真正意義是什么?是節制還是奔放?是矜持還是瘋狂?是一個故事還是一種事實?
在充分理解這番話后,再看沈從文說過的話:“一個偉大作品,總是表現人性最真切的欲望。”在西南聯大的時,他對一個學生孫陵這么說過:“打獵要打獅子,摘要摘天上的星子,追求要追漂亮的女人。”他還說:“什么人能在我生命中如一條虹,一粒星子,在記憶中永遠忘不了?應當有那么一個人。”
這時候再回想老邁的他1975 年在黃永玉的畫卷上,題寫下的3000 字的長詩,就會真實地感受到,在他的生命中至少三粒星子讓他忘不了,讓他在寫完長詩之后滿臉淚痕。
稍微總結一下。
回看沈從文創作的高峰期,可以發現,但凡井噴時期,都是情感劇烈波動的時期。也即是每遇到“偶然”,就有大批作品出現,等他不再遇到“偶然”,便寫不下去了,所以即使沒有1949 年,沈從文也可能寫不出來什么東西。
《邊城》一直沒被讀懂,沈從文很遺憾,所以會寫下開篇時提到的那些話。但其實,沈從文也不想讓別人讀懂,尤其是像我這樣讀懂,因為不想讓別人對號入座,更不想讓俗人們去嚼舌根。可是,我沒有更好的辦法,為了《邊城》也就只好得罪沈從文先生了。這里跟他說聲對不起。
《邊城》,就給大家解讀到這里。至于剩下的第四個“偶然”,因為與《邊城》關系不大,我就暫時不給大家講了。以后有機會講《看虹錄》《摘星錄》那些小說時再講給你們聽。
最后說一句:人性、愛情、婚姻與家庭和道德,究竟該如何?這也許是人類永遠要探討的問題,或許也是一個無解的問題。就是因為無解,所以經常需要文學。因為現實不好解決,所以需要寄情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