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谷興亞
《處女地》是屠格涅夫(1818—1883)于1877 年發表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在我國有廣泛影響的《俄國文學史》(布羅茨基主編,蔣路等譯,作家出版社1962 年版)中說:“這部小說的失敗使屠格涅夫感到很難過。”我國普遍接受了該書中《處女地》是失敗之作的觀點,產生了深遠的影響。易漱泉等主編的《俄國文學史》(湖南文藝出版社1986 年版)說:“作者錯誤地否定暴力革命,繼續宣揚漸進論。”在我國自己編寫的專著中,曹靖華先生主編的《俄國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 年版)很有代表性。書中明確指出,屠格涅夫在《處女地》中“歪曲了民粹派革命者的形象”,“將改良主義者、漸進論者索洛明理想化了”。2006 年北大出版社出版的《俄羅斯文學簡史》,在介紹屠格涅夫的生平與創作道路時,僅用一句話說:“1877年,屠格涅夫發表了他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處女地》。”在隨后分析作家的長篇小說專章中,根本未再提及這部作品。
改革開放以來,我們開始重新審視俄羅斯古典文學的豐碩成果,發現俄國文學史中的許多事件是應該被重新認識的,其中就包括偉大的俄羅斯作家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處女地》。
其實,自《處女地》發表以來,關于它的爭議一直未斷。屠格涅夫對自己這個“晚生子”曾寄予厚望。1876 年他寫道:“不寫完我的長篇巨作,我是不會甘心離開人世的。我總覺得,這部小說將能澄清許多誤會,也能把我本人恰如其分地置于我應得到的位置上去。”他對薩爾蒂科夫-謝德林說:“請等著讀我的長篇小說吧。誰知道呢,說不定我注定還能點燃起人們的心來。” 然而,事與愿違。小說甫一發表,立刻招致各方面的攻訐。作者無奈地說:“從前人家打我用棍子,如今改用木頭樁子來打了。”革命者怒斥作者否定民粹派革命家。甚至有人說,屠格涅夫已經才思枯竭;這部小說枯燥乏味,虛假,不真實。而反動分子則認為他美化革命者,諷刺自由主義分子。總之,“左”派罵他右,右派罵他“左”。面對八方責難,屠格涅夫心力交瘁。他曾經無可奈何地宣布,這部長篇小說徹底失敗了。并探究原因,認為這是自己長期生活在國外,脫離祖國的苦果。
然而,兩年過后,情況又有了變化。1879 年8月他在巴黎完成,于次年公之于世的《1880 年版〈長篇小說集〉》序言中說:“至于說到《處女地》,那么我認為沒有必要對我的這最后一部寫得如此吃力的作品遇到的齊聲責難再說什么了。……開頭他們力圖使人相信,這一切都是我臆想出來的;說我由于幾乎常年居住在國外,對俄國生活和俄羅斯人已經完全不了解了;說我寫書的動力是一種淺薄的自尊心和嘩眾取寵的愛好;一個新聞記者急忙宣稱,每一個正派的人都應該對我的書啐口唾沫,并當場踩它幾腳。后來,事變的進程證實了大部分被稱為我的臆想的事以后,我的法官們便開始有另一種說法,說我本人幾乎參加了那些居心不良的行動計劃,而且當然是了解這些計劃的,要不怎么能事先預見到和說出來呢?!等等,等等。”
的確,《處女地》甫一發表,屠格涅夫便遭到了兩個陣營的猛烈攻擊。反動分子的攻擊在意料之中,但先進人士的否定則大出作者意外。最有代表性的是著名民粹主義者米海洛夫斯基的意見。他稱小說中的人物是一些愚蠢而無遠見的人,整個作品都是虛偽的。很多進步人士都不愿意承認屠格涅夫筆下的索洛明的道路是正確的。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民粹派“到民間去”運動的失敗成了不爭的事實,作家的罪過似可有所減輕,但圍繞著索洛明這一形象的爭議卻一直延續至今,成了一樁跨世紀的公案。它還直接關系到如何看待民粹主義的本質及其歷史作用的問題。
在《處女地》中,故事情節開始在民粹主義者涅日丹諾夫與可愛的俄羅斯姑娘瑪麗安娜的戀情上展開。某公爵的私生子涅日丹諾夫為了給民粹派“到民間去”的活動募集資金,應邀到官僚西皮亞金家去做家庭教師。他與寄居在這個家庭的姑娘,西皮亞金的外甥女瑪麗安娜互生愛慕之情。西皮亞金夫婦打算讓瑪麗安娜嫁給他們的朋友,前途無量的年輕官僚地主卡爾洛梅伊采夫;而西皮亞金的內弟,地主兼誓死為民粹主義理想獻身的馬爾克洛夫則真誠地向瑪麗安娜求婚。渴望過有意義生活的姑娘瑪麗安娜選擇跟隨涅日丹諾夫走一條為革命獻身的人生道路。在19 世紀60 年代末民粹派初步展開“到民間去”運動的大背景下,這場傳統的多角婚戀糾葛被賦予了深刻而復雜的社會意義。結果是,瑪麗安娜跟隨涅日丹諾夫逃離西皮亞金家,義無反顧地獻身革命事業;而涅日丹諾夫脫離社會實際,不理解農民,因遭遇失敗而喪失信念,很快自殺身亡。馬爾克洛夫貿然鼓動農民造反、革命,被農民捆綁起來交給了當局。身處險境的瑪麗安娜不改初衷,最后選擇跟隨索洛明投身于革命斗爭。
那么,索洛明是什么人呢?這成了關鍵中的關鍵。
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年出版巴金先生重譯的《處女地》時,在“內容提要”中寫道:“但作者看得比民粹派更可貴的人物,卻是‘自下而上’進行一點一滴的改良的平民知識分子索洛明,他認為只有用索洛明的辦法,才能把俄國這一大片荒蕪而又肥沃的‘處女地’開墾成為良田,這就充分表現了漸進論者屠格涅夫本人的階級局限性。”這個內容提要準確闡述了小說題目“處女地”的深刻內涵,而對索洛明這一形象的分析卻令人深思。站在進入21 世紀的今天來看,這個觀點是有重大瑕疵的。它明確表達的是外國文學界的傳統觀點。譯林出版社2001年推出了陸肇明先生的新譯本,在譯序中陸先生提及索洛明時,點明他的行為是“冷靜的偏離”。這是個進步,但顯然還是不夠的。“偏離”是個中性詞,其寓意或褒或貶,再加上略帶褒義的修飾語“冷靜”,綜合起來似乎是肯定,但其內涵也過于模糊不清。
那么,究竟該如何評價索洛明這個人物呢?其實,屠格涅夫在書中已經給了我們明確的答復。
小說中做了如此的介紹(2001 年版陸譯本):“索洛明是一個教堂執事的獨生子,他有五個姐妹,全都嫁給了教士或助祭,而他……卻放棄了宗教學校不讀,改學數學,并對力學特別偏愛。后來進了一家英國人開設的工廠做事,那位英國人愛他如子,出錢送他去曼徹斯特深造,他在那里待了兩年,學會了英語。”——這是他的出身及所受的教育。他來這家莫斯科商人開設的工廠擔當主管不久,“由于他在英國耳濡目染了那邊的規章制度,所以對下屬要求很嚴,盡管如此,卻依然深受他們愛戴,下屬說:他是自己人!”——這是他的社會地位。“索洛明并不相信俄國即將爆發革命,但他不想把這種看法強加于他人,也不妨礙他人去嘗試,他只是觀察他們——然而并不遠離他們,而是站在他們旁邊。他非常熟悉彼得堡的那些革命者,在某種程度上同情他們,因為他自己就來自民間。可是他明白沒有老百姓‘你什么也干不了’,而當前恰恰是百姓們被動地不肯參與,對他們應該進行長期的教育,不過不能采用那些人的方式和對象,這個年輕人不想白白地毀掉自己并毀掉他人。”——這是索洛明對待革命的立場和態度。這是19 世紀60 年代末70 年代初的堅定而又充滿理性的一位革命者。他來自民間,有廣闊的國際視野,受過理工專業的教育與訓練。可以說,在當時的俄國他獨具慧眼,是一位十分難得的人才。在民粹派同志中間進行討論時,索洛明明確表示,有兩種等待方式:一種是毫無作為地等待,另一種是邊等待邊推動事業向前發展。有人說,我們不需要漸進派。索洛明反駁道:“漸進派以前走的路是自上而下,而我們將試著自下而上。”
“自下而上”的漸進改革,是索洛明的政治主張。他坦率承認,他與馬爾克洛夫等人的目標一致,但“走的路不同”。按現在的術語來講,就是目標一致,但路線不同。那么,馬爾克洛夫的目標是什么呢?大概是受制于出版審查,小說中介紹得相當簡約而隱晦:“馬爾克洛夫讀書不多,多半讀一些與正事有關的書:特別是赫爾岑的著作。……他是個平庸的莊主:腦子里盤旋著種種社會主義的規劃。”“他真誠、耿直、天性熱情……他可以犧牲自己,毫不猶豫,義無反顧。”顯然,馬爾克洛夫的目標是發動農民進行社會主義革命。而索洛明與他“目標一致”,不過索洛明認為,發動農民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他告誡瑪麗安娜,凡是干這種事業,第一批人總會遭到毀滅,哪怕他們很出色。而涅日丹諾夫著手做的事,不僅第一批和第二批人會毀滅,而且還有第十批,甚至第二十批……她所想的那種成功——永遠等不到。現在要做的是依靠工人群眾,辦好工廠,積蓄力量。在他掌管的工廠里,他維護工人的福利事業,還開辦了一所學校和一家小醫院。在尾聲中作家借他人之口提到,索洛明有了自己的工廠。他在工廠里實行一種叫作勞動組合的原則。由此看來,索洛明的主張是優先發展生產力,發動工人群眾,改善生產管理,教育農民。待時機成熟后再開始組建自己的政權。
瑪麗安娜最終選擇了索洛明。在屠格涅夫筆下,這是歷史的必然。這基本上展現出了屠格涅夫的觀點。
屠格涅夫對農民有深厚的感情。他主張解放農奴,大力改善農民生活。但是,他也十分了解俄國農民的落后面。他們絕大多數是文盲,相信天命,目光短淺。靠農民與村社不可能進入社會主義社會。
屠格涅夫自幼熟悉歐洲文化。1838 年到1841年他在柏林大學學習。之后他大部分時間居住在法、德、英、意大利等國,結交了眾多進步的歐洲作家,特別是許多法國作家朋友,如梅里美、福樓拜、龔古爾兄弟、都德和左拉等。這些作家對屠格涅夫認識俄國國內的問題發揮了積極影響。
在西歐,屠格涅夫和流亡在那里的俄國革命者建立了緊密的朋友關系,其中包括赫爾岑、巴枯寧和克魯泡特金等。特別是,還有一些年輕的民粹派革命家。有材料證明,屠格涅夫定期捐款給民粹派領袖人物。如1861 年屠格涅夫承擔起了“每年資助巴枯寧1500 法郎的義務”。1873 年,拉夫羅夫籌辦《前進!》雜志,屠格涅夫表示愿意為出版該雜志每年資助500 法郎。他還幫助俄國僑民在巴黎建立了一所圖書館。格·亞·洛帕金是一位著名的民粹派革命家,1873 年他逃亡國外,很快就成了馬克思的好朋友。他是《資本論》的第一位俄譯者。屠格涅夫與洛帕金也成了朋友。屠格涅夫稱他為“絕頂聰明的人”,“是聰明人和好漢”,是“不可摧毀的年輕人”。他說過,在這樣的人物面前,他這個老年人要脫帽致敬,因為他在他們身上真切地感覺出了力量、天才和智慧。這種經歷自然對長篇小說《處女地》的創作提供了靈感與素材。拉夫羅夫后來回憶道:“伊凡·謝爾蓋耶維奇(屠格涅夫)談到了俄國的現狀,談到了對政府已無可指望,談到了對反動勢力的增長和他那幫自由主義朋友們的無力和怯懦。他對我們通過努力可以動搖俄國社會這一點并未表示出希望,相反,他當時也像后來一樣,認為我們不可能接近人民,不可能向他們宣傳社會主義思想。不過,在他的一切言論中都表現出對政府的仇恨和對反對它的任何企圖的同情。” (《屠格涅夫傳》,浙江文藝出版社1984年版,第391頁)
看來,上述種種有利條件幫助屠格涅夫對俄國局勢做出了較為準確的判斷:民粹派是一股較為進步的力量,他樂見其迅猛發展,并給予力所能及的支持;他不相信民粹派能在短期內獲得巨大成功,不相信它會獲得農民的有力支持,更不相信它能推翻俄國政府;相反,他認為貿然舉行暴動有可能給革命者與無辜群眾造成犧牲或傷害。相比之下,他更贊成漸進的改革,發展生產力,自下而上地推進民主進步事業。索洛明在書中的活動就體現了屠格涅夫的立場與觀點。俄國歷史的發展證明屠格涅夫的判斷基本是正確的。索洛明作為一個先驅者的文學形象應該被給予充分的肯定。
對于《處女地》,俄國文學史上始終存在著爭議。持肯定觀點的評論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蘇聯早期著名國務活動家、科學院院士、文藝理論家、戲劇家盧那察爾斯基(1875—1933)。在1917—1929 年間,他任蘇聯教育人民委員即教育文化部長。面對20 世紀20—30 年代蘇聯文學界“左”的激進思潮的泛濫,盧那察爾斯基始終保持著清醒的頭腦。雖然他也無法完全擺脫時代的局限,但卻時常表現出有別于社會潮流的獨立見解和創新精神。《六十年代文學》一文是他1924 至1925 年間,在斯維爾德洛夫共產主義大學主講俄羅斯文學史時的速記稿(見蘇聯《文學批評》1936 年第2 期)。盧氏在這個速記稿中重點評論了《處女地》,他高屋建瓴地指出:“這是一部藝術性極高、能夠引人入勝的小說。”“即使是今天的讀者閱讀屠格涅夫的幾部長篇小說,他也會最喜歡《處女地》的。” “有人說它證明屠格涅夫已經才思枯竭,這部小說枯燥乏味,虛假失真。這些說法是徹頭徹尾的不實之詞。”顯然,他認為《處女地》是屠格涅夫創作的頂峰。
盧氏強調,屠格涅夫“是第一個著手描寫七十年代革命者生活的人”。他塑造的涅日丹諾夫形象是真實可信的。他依然是一位多余的人。當時的讀者都期待著屠格涅夫在新的長篇小說中塑造出一個革命者的正面形象,可是,“這位革命者卻是個怨天尤人、事事都不如意的人,他感覺不到自己所從事的事業的正確性,因為他一事無成,毫無結果”。然而,當時“像涅日丹諾夫之類的人物到處可見。……屠格涅夫并不一定(非)要寫出個別的杰出人物才行。他想寫的只是七十年代末期的民粹派的典型”。
盧氏高度評價瑪麗安娜這個人物形象,說:“這個女性形象本身塑造得十分成功,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瑪麗安娜曾是最優秀的婦女典型,曾是整個俄羅斯文學天宇的一顆最璀璨明亮的星”。
盧氏另一個重點是評價索洛明這個人物。他說:“最有趣的是,整個知識界一開始起以致很長一段時間,一直不理解索洛明的性格。……顯然,這是未來的資產者的一種原型,是一個穩健嚴謹的公民。”“索洛明并非空想主義者。他與民粹派的區別還在于他奢望不大。他只做他力所能及之事,但是期望有更大的作為。他的面前展現著廣闊的前景。”他認為:“索洛明這種類型的人也可能淪為孟什維克。……不過,他也可能把清醒的理智同隨著工人階級革命運動而產生的強大精力集中于一身,從而可能成為一名真正的革命者。”但是,“不管如何,在我們從屠格涅夫的作品中知道的所有的當時新人典型之中,索洛明具有實踐精神,勇敢而干練,無疑是最有內在力量、最有意義的人物”。
盧氏認為,“《處女地》狠狠地打擊了舊世界,同時也無情地、憂心忡忡地譴責了民粹派”。瑪麗安娜這位“幾乎被屠格涅夫視為俄國化身”的姑娘尋求英雄配偶,“她一定能如愿以償”,她是《前夜》中葉琳娜形象的繼續與發展。她首先接觸到涅日丹諾夫,在他的影響下決心干一番轟轟烈烈的革命事業。她拒絕舅母的安排,遠離年輕的地主官僚卡爾洛梅伊采夫,也拒絕了民粹派革命者馬爾克洛夫的追求。她真誠地愛上了涅日丹諾夫,義無反顧地投身于革命活動。涅日丹諾夫自殺后,她最終選擇了索洛明。盧氏說,屠格涅夫在用整個心靈預言:“俄國有一批清醒的實干家,他們一定能找到自己的真正的道路,這是俄國必須走的近似于西歐的道路。”
盧氏的結論是,屠格涅夫是最明智的俄國人之一。作家“試圖在索洛明身上表現出比一般民粹派革命者更為高些的形象來。他沒有寫出七十年代人的正面典型,卻越過它跳向未來,徑直到了八十年代。……屠格涅夫否定了僅僅寄希望于農民的主張,肯定俄國要走的道路正是要通過西歐文化的道路”,從而否定了民粹派的神話。“在這個問題上正確的是他,而不是民粹派。”的確,在屠格涅夫筆下,索洛明顯然是俄國當時最先進的文明、最先進的生產力的當之無愧的代表。
民粹主義是發生在俄國19 世紀40 到50 年代至20 世紀頭二十年的一種社會政治思潮,而它在19 世紀80 年代出現了空前的危機。一方面,這是由于民粹主義的激進派——民意黨人的個人恐怖策略引起的;另一方面則是由于俄國資本主義的發展,工人階級作為一支政治力量開始登上歷史舞臺,因而在革命民粹派和革命青年中,出現了新的思想動向,涌動著新的社會思潮,發生了由民粹主義向馬克思主義的轉變。屠格涅夫在19 世紀70 年代就敏感地捕捉到了八九十年代才成為社會大潮的先兆,并及時地用天才的文學之筆予以超前的表現。這是屠格涅夫的功績,但也造成了他的悲劇,因為曲高和寡,因為察見淵魚者不祥,作家因此而承受了巨大的壓力,甚至他本人在許多情況下也產生了痛徹骨髓的失敗感。
俄國社會民主主義運動、列寧主義、布爾什維主義就是在對俄國民粹主義批判繼承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俄國革命成功之后,主流社會似乎只允許無產階級革命家批評民粹派,卻容不得其他階級、階層批評民粹派。在文學上,即便是對屠格涅夫這樣公認的經典作家,也不容許他站在同情的立場上反映民粹派的失敗過程。從斯大林時代起,這種觀點在文學上更是占據了主導地位,甚至還越過邊界,影響到中國的外國文學界對民粹派的態度。
俄國民粹主義植根于俄國社會歷史的深處,是一種農民社會主義思潮,其本質是空想社會主義。俄國民粹主義的最主要思想特征是不顧歷史條件的反資本主義情緒,力求從生產力不發達的封建社會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社會、共產主義社會。如果說,民粹主義在俄國解放運動的不同階段,在發動群眾、教育群眾上曾經發揮過不同程度的有益作用的話,那么,在無產階級奪取政權之后,執政黨在一定程度上秉承民粹主義的信仰,則導致了一系列的嚴重失誤。列寧晚年已經開始意識到民粹主義的巨大危害。1921 年列寧在《論糧食稅》一文中曾明確表示:“同社會主義比較,資本主義是禍害。但同中世紀制度、同小生產、同小生產者渙散性引起的官僚主義比較,資本主義則是福。”盧那察爾斯基在列寧逝世不久的1924—1925 年,借助于對長篇小說《處女地》的肯定,來批判民粹主義,是有其深意的。囿于當時的社會環境,他不可能將這一思想斗爭持續進行下去。這也導致遲至今天,在中國的俄羅斯文學評論與教學中,我們還在繼續譴責屠格涅夫“否定民粹派革命者”。
全面準確地評價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處女地》是一個不該繞開的話題。
2020 年3 月23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