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劉雨薇
梁啟超作為近代著名的政治家、思想家、教育家,在中國近代史上的地位舉足輕重,他短短五十六歲的一生卻留下了一千五百余萬字的著作。近年來,梁啟超家書的結集出版使梁氏家庭教育走進了人們的研究視野。梁啟超有九名子女,每個人都在各自的領域卓有建樹,這與他的言傳身教是分不開的。從梁啟超與子女的書信中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國學教育非常重視,不僅督促子女多讀國學經(jīng)典,還親自為他們講學。在梁啟超1918 年夏秋間寫給弟弟梁啟勛的信中,就曾三次提到在家中為子女講授“國學源流”的實踐,現(xiàn)將三封信抄錄如下:
致梁啟勛(1918 年)
棠邨、仲麟書寄上。吾廿一日本擬來,因含沙射影且多,只得在家致心敬而已。一月來為兒曹講“學術流別”,思順所記講義,已褎然成巨帙(《史稿》僅續(xù)成八十余葉耳)。惜能領解者少耳。疾已愈,勿念。
兩渾 十八日
致梁啟勛(1918 年7、8 月間)
得棠邨書,叔華未歸,由美寄家書請延期,然則無復問題矣。吾為群童講演已月余,頗有對牛彈琴之感,尚余一來復,學術源流(吾所講卻與南海有不同)卒業(yè)矣。來復二將講“前清一代學術”,弟盍來一聽?當有趣味也。
兩渾 來復六夕
致梁啟勛(1918 年)
書悉,孝覺兇問,昨晨癭公書來已報,世法無常,我佛不我欺也。死者解脫,生者難為懷耳。不審其家景況如何,妻子可免凍餒否,癭當略知耶?可詢之,旅葬若有需,我當任也。
為群兒講“學術流別”,三日后當了,更擬為講《孟子》(非隨文解釋,講義略同學案也)。彼輩如何能解,不過予以一模糊之印象,數(shù)年以后,或緣心理再顯之作用,稍有會耳。吾每日既分一半光陰與彼輩,亦致可惜。弟能來聽極善,但講《孟子》亦總須兩旬乃了,弟安能久住耶?(曼宣有書畫等托孝覺帶來,若滬上有人來,能了此,亦佳。請告癭。)
兩渾 二日
丁文江、趙豐田編纂的《梁啟超年譜長編》中寫道:“夏秋間,先生從事著述以外,曾為長女令嫻等講國學源流甚久。”并列舉了梁啟超在1918 年寫給弟弟梁啟勛的三封書信,里面都提到了梁啟超在家中給子女講學一事。這三封信的署名均為“兩渾”,根據(jù)單凌寒的解釋,這是“當時一種熟人間的署名方式,意思是互相認識的人,類似如今的‘知名不具’”。然而無論是在《梁啟超年譜長編》中,還是在2018 年最新出版的《梁啟超全集》中,這三封信的具體寫作時間和順序都沒有經(jīng)過考證,學界也很少有人討論過這三封信的內(nèi)容。其中兩封信的落款有日期而無月份,另一封落款則僅寫“來復六夕”。
1899 年12 月梁啟超在《夏威夷游記》中就說過“以后所記皆用西歷”,這幾封信里所記的日期自然不可能是農(nóng)歷。在落款為十八日的信中,梁啟超說“吾廿一日本擬來,因含沙射影且多,只得在家致心敬而已”。根據(jù)夏曉虹在《梁啟超:在政治與學術之間》中的考證,信中所說“廿一日事”指的是定于1918 年7 月21 日舉辦的戴戡逝世周年追悼會,戴戡在日本留學期間師從梁啟超,辛亥革命前后歷任貴州都督府參政、省長,護國運動中作為云貴兩省核心聯(lián)絡人,為倒袁做出巨大貢獻。1917 年7 月為反對張勛復辟,與川軍力戰(zhàn)陣亡,享年三十八歲。由此可知,這封落款為十八日的信應當寫于1918 年7 月18 日。
另一封落款為“二日”的信在《梁啟超年譜長編》中被放在最前,但稍加考察便不難發(fā)現(xiàn),它應該寫在7 月18 日的信之后。這封信開頭提到的“孝覺”是與梁啟超同為康門弟子的嶺南詩人黃文開,孝覺是他的字。1918 年夏天,他在廣東財政廳廳長任上奉召晉京,卻在道經(jīng)上海時突發(fā)急病去世。1918 年8 月21 日和23 日《時事新報》“廣東特約通訊”欄目披露了這一消息。另有友人劉乃勛和伍莊所寫的兩首悼亡詩,均在小序或附注里提到黃孝覺去世的時間是“戊午六月”,公歷應在7 月8 日至8 月6 日之間。又據(jù)北洋政府陸軍部檔案,1918 年7 月3 日呈送給軍閥段芝貴的一封戰(zhàn)況報告中有如下記載:“而黃孝覺來函,則又曰莫榮新將攻肇慶,殊難見信。”由以上材料可知,黃孝覺去世時間應該是1918 年7 月8 日至8 月初。而梁啟超7 月18 日的信里尚未提到黃孝覺去世的消息,那么他這封獲悉“孝覺兇問”的家書的寫作時間就應該是當年的8 月2 日或9 月2 日。
夏曉虹認為該信寫于1918 年8 月2 日。我很贊同這一判斷,但對于證據(jù)材料略有些不同看法。夏曉虹引1918 年梁啟超致陳叔通、張菊生的一封信,梁啟超在該信中自述患嘔血癥一事,并說寫信時經(jīng)看診服藥病已經(jīng)好了大半,信末落款為“十一日”。夏曉虹又根據(jù)《張元濟日記》中記載他曾于9 月6日致信梁啟超,推斷出梁的回信應在幾天后的9 月11 日,再扣除治病服藥的十五天,由此得出講學結束的時間約在1918 年八月末。然而梁啟超這一時期提到患病的幾封書信里無一處明言他因病終止了給子女們講學,夏曉虹由此判斷講學結束于八月末,進而推斷出落款為“二日”的家抒寫于8 月2 日似乎不夠充分。
長期以來由于受政策限制,廣西營利性養(yǎng)老服務機構體系的建設起步較晚、規(guī)模尚小、機構數(shù)量很少。近幾年,該類機構主要以大型健康養(yǎng)老項目為依托進行建設和發(fā)展,目前正在規(guī)劃和建設的大型養(yǎng)老項目有:廣西太和—自在城、中國(崇左)樂養(yǎng)城、桂林國際智慧健康產(chǎn)業(yè)園、中脈巴馬國際長壽養(yǎng)生都會、梧州市嶺南生態(tài)養(yǎng)生城、賀州市生態(tài)健康產(chǎn)業(yè)示范區(qū)、北部灣國際濱海養(yǎng)生健康服務基地。其中前3項已正式運營。目前廣西投入運營的大型高端營利性養(yǎng)老服務機構數(shù)量還相當少,其在地方經(jīng)濟中發(fā)揮的作用還比較有限。
在這封落款為“二日”的信中,梁啟超寫道:“為群兒講‘學術流別’,三日后當了,更擬為講《孟子》(非隨文解釋,講義略同學案也)。”可見在寫這封信時,“學術流別”的講學已進入尾聲,接下來將進入有關《孟子》的講學,并很可能已經(jīng)為此預備了講義。梁啟超在1918 年8 月4 日贈予徐志摩的文章《飲冰室讀書記》中寫道:“戊午,兒曹暑假,為講《孟子》,得筆記數(shù)十則,此其發(fā)端焉。”根據(jù)梁啟超的措辭,他在8 月4 日給徐志摩寫這封信時,關于《孟子》的講學可能已經(jīng)開始或即將開始,那么這封“擬為群兒講《孟子》”的書信則最有可能寫于在此之前的1918 年8 月2 日而非9 月2 日。
最后一封落款為“來復六夕”的信,《梁啟超全集》記載寫于1918 年七八月間,“來復”即星期”,說明這封信寫于一個星期六的晚上。根據(jù)信中所說的“尚余一來復,學術源流卒業(yè)矣”,可見寫信時“學術源流”還有一周就講完了,結合上封信中曾提到“為群兒講‘學術流別’,三日后當了”,可見這兩封信寫作的時間間隔應不超過一周。如果上一封信確寫于8 月2 日,那么落款為“來復六夕”的家書則很可能寫于8 月2 日前幾日的星期六,即1918 年7 月27 日。
在梁啟超寫給梁啟勛的信中明確提到聆聽此次講學的只有長女梁思順,其余則用“兒曹”“群童”帶過。那么除了梁思順,還有哪幾位子女聆聽了梁啟超1918 年的暑期講學呢?2011 年,梁啟超最小的兒子梁思禮接受《廣州日報》采訪時提道:“思順、思成、思忠、思永、思莊都接受父親的國學教育,思達、思懿、思寧盡管父親沒有親自給他們教學,但請了謝國楨給他們補課,而自己什么都沒趕上。”可見,在1918 年與思順一起接受梁啟超親炙的,還有當時十七歲的梁思成、十四歲的梁思永、十一歲的梁思忠和十歲的梁思莊。那年思成、思永和思忠都在北京清華學校讀書,當時應該是在天津家中過暑假。而梁思達、梁思懿、梁思寧很可能因為年紀尚幼未能聆聽這次講學。但到了1927 年,梁啟超又聘請他的學生謝國楨到天津飲冰室為思達等三人講授國學和文史知識。可以說讓每一個子女都接受國學教育是梁啟超一生的堅持,也讓他的子女們受益終生。
根據(jù)梁啟超與梁啟勛的三封家書,可以判定1918 年夏天梁啟超給子女講學的主題先后為“學術源流”和《孟子》,梁啟超所鉆研的“前清一代學術”包含在“學術源流”的講授中。夏曉虹2014 年出版的專著《梁啟超:在政治與學術之間》中以2012 年面世的《南長街54 號梁氏檔案》中的《清代學術講稿》為史料文本,對梁啟超的清學研究及其在二十年間的思想流變進行了詳細的梳理。梁啟勛在1919年《清代學術講稿》的題跋中寫道:“此冊共二十七紙。前廿六篇乃七年戊午之夏,伯兄在天津家居,為兒曹講學之備忘錄。由今觀之,實《清代學術概論》之胚胎矣。”在這二十六頁中有四頁是有關魏晉南北朝文學、唐詩、元明清戲曲小說的資料,余下二十二頁則全是夏曉虹所說的“前清一代備忘錄”的內(nèi)容,這一部分的大綱次第為:清代學術開創(chuàng)之祖、清代理學、清代經(jīng)學、清代史學、清代文學家、新思想之開發(fā)者、廣東先輩、清代編纂諸書、清代最有價值之著述。對于前清學術的講授不僅增益了梁啟超子女的國學素養(yǎng),更為梁啟超此后的清學著作提供了豐富的思想素材。在梁啟勛提出的“《清代學術講稿》實為《清代學術概論》之胚胎”的基礎上,夏曉虹通過將《清代學術講稿》置于梁啟超清學論述——1904 年《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之“近世之學術”、1920 年《清代學術概論》和1924 年《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的脈絡中,總結了它對于梁啟超清學研究成果的重大意義:“它在編纂體例上為《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提前作了預演,長達六萬言的《清代學術概論》能夠在十五日內(nèi)撰成,也正有賴于它的先期溫習與研討。”
根據(jù)書信記載,《孟子》是梁啟超為子女講學的另一部分內(nèi)容。且與“學術流別”的講授只留下了備忘錄性質(zhì)的教學提綱不同,梁啟超為《孟子》的講學準備了“略同學案”的講義。2018 年出版的《梁啟超全集》中首次收錄了梁啟超1918 年8 月4 日贈予徐志摩的手稿《飲冰室讀書記》,其內(nèi)容正是孟子的“性善論”。《飲冰室讀書記》全文約三千字,與梁啟超的秘書何擎一之子李建在《學術研究》1983年第5 期刊發(fā)的兩萬字長文《梁啟超論孟子遺稿》中的一部分基本重合。再加上湯志鈞對《遺稿》和1919 年2 月梁啟超發(fā)表在《時事新報》上的《讀〈孟子〉記(修養(yǎng)論之部)》的對比考證,基本可以確定李建所發(fā)現(xiàn)的《梁啟超論孟子遺稿》構成了梁啟超為子女講《孟子》講義的主體部分。
《遺稿》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孟子略傳”約一千五百字,大概介紹了孟子的生平及其主要思想;第二部分“孟子之教育主義”一萬八千余字,主要講孟子的“性善論”,構成了《遺稿》的主體。在這一部分中,梁啟超首先指出孟子一生論學的大宗旨是“性善為進德關鍵”以及“性”為全人類之所共有(“人皆可以為堯舜”)。繼而列舉了今古論性的五種主要流派,并對孟子的“性善論”加以推崇。然后論述孟子為達“性善”而實行的“本能之教”的三大要義,即“立志”“存養(yǎng)”與“擴充”,并對這三大教義分別展開論述。在講授孟子學說的過程中,梁啟超間或插入自己的評論和思考,例如講到人的是非之心和社會禮義之別時,梁啟超舉了一系列中西文化習俗的差別;又如討論不同學術流派對“性”的定義有所不同時,他也由衷地發(fā)出“中國名學不發(fā)達,是為學術進步之障”的感嘆。可見梁啟超在講學時并不拘泥于傳授孟子學說,而是在其中加入了很多有關現(xiàn)實問題的思考。
最后要討論的是,作為近代的大思想家,梁啟超為什么獨選擇《孟子》作為給子女講學的內(nèi)容,且在徐志摩出國前所贈予的也是講《孟子》的手稿?梁啟超在《群書概要》中曾明確說過:“要之《孟子》為修養(yǎng)最適當之書,于今日青年尤為相宜。學者宜摘取其中精要語熟誦,或抄出常常閱覽,使其精神深入我之‘下意識’中,則一生做人基礎可以穩(wěn)固,而且日日向上,至老不衰矣。”《遺稿》中也強調(diào)了“性善”與“尚志”,可見在梁啟超看來,《孟子》性善論的教育意義至關重要,是教導青年向上的最適合的文本。
①三封家書均引自《梁啟超全集(第二十集)·函電二》,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第360頁、第370—371頁。
②丁文江、趙豐田編:《梁啟超年譜長編》,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年版,第864頁。
③單凌寒:《國博藏梁啟超重要信札四通解析》,載《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9 年第8 期。
④梁啟超:《飲冰室文集點校·第三輯》,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 年版,第1824頁。
⑤⑩??夏曉虹:《梁啟超:在政治與學術之間》,東方出版社2014 年版,第202頁,第203—204頁,第206頁,第214頁。
⑥《時事新報》中華民國七年八月二十一日第二版:“黃孝覺之入京,亦為駐汕粵軍輸誠問題。其介紹人為熊長卿(熊有子略為粵軍統(tǒng)領)。特不意黃竟病歿于滬上耳。”《時事新報》中華民國七年八月二十三日第三版:“至日前黃孝覺晉京,本與熊長卿商妥。熊雖為其子熊略運動,然實際上已得入司十二統(tǒng)領之同意,即陳(炯明)亦經(jīng)默許。不料黃孝覺到滬遽爾病故,進行因之中止。”
⑦《挽黃孝覺道尹》:“戊午六月,道尹冒暑入都,道出申江,以暴疾卒。”見劉乃勛:《一廬全集》,(香港)中華書局2018 年版,第44頁。《挽黃孝覺》:“戊午六月,驚聞孝覺之喪,惘然若有所失,欲為挽詩,而不能成詞也。”作者伍莊,載《丙寅雜志》1926 年第2 期,第116—117頁。
⑧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護法運動》,檔案出版社1993 年版,第640頁。
⑨為了通過黃孝覺去世的時間推斷梁啟超此封家書的寫作日期,筆者先后查閱了《中華民國政府公報》《廣東省志》《民國廣東大事記》等官方材料,檢索了1918 年的數(shù)份報刊以及與黃孝覺交好的幾位同儕和詩人的年譜、日記及詩文集(如《曾習經(jīng)年譜》《吳宓日記》和黃濬的《聆風簃詩》)等資料。但從中均未能找到黃孝覺去世的確切日期。
?梁啟超:《梁啟超全集(第九集)·論著九》,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 年版,第791頁。
?梁思禮:《父親最寶貴的遺產(chǎn)是愛國》,載《廣州日報》2011 年9 月22 日A12 版。
?梁啟超:《南長街54 號梁氏檔案》,(臺北)中華書局2012 年版,第605—620頁。
?湯志鈞在《史林》2007 年第3 期發(fā)表的文章《梁啟超論〈孟子〉》中引了梁啟超于1919 年2 月發(fā)表在《時事新報》上的《讀〈孟子〉記:〈修養(yǎng)論〉之部》所寫的著者識:“客歲屬中,為兒曹講《孟子》,略區(qū)為三部:一曰哲理論,二曰修養(yǎng)論,三曰政治論。今將修養(yǎng)論之部,刊登報中,聊為青年學古淑身之一助。”并通過對比得出,報上所刊登的《讀〈孟子〉記:〈修養(yǎng)論〉之部》內(nèi)容完全引自《梁啟超論孟子遺稿》。所以《遺稿》應該就包含了梁啟超給子女講《孟子》的講義。
?梁啟超:《群書概要》,《清華周刊》288 期之“書報介紹副鐫”5 期,第1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