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群
摘要:本文對影視業者長期缺乏文化自覺意識提出了批評,并闡發了影視媒體和影視作品理應具備的文化自覺意識的構成要素,強調媒體應具備明確的文化身份自覺和責任意識,將作品建立在人類一切知識成果和智力成果之上,自覺地參與和影響中國的社會、文化發展進程,致力于新的社會建構和人文建構,以期實現對中國歷史性的現代化改造。
關鍵詞:文化自覺;文化身份;啟蒙意識;知識自覺;社會建構
一、引言:“文化”之于影視的尷尬
對于影視業者來說,被思想界、文化界,甚至報刊界的人士批評“沒文化”已經是一件司空見慣的事情。事實上,在影視業者的組織環境和企業文化中,埋頭于操作實務是工作常態,而談論“文化”或“文化自覺”確實不是一件經常被鼓勵的事情。在一定程度上,一個媒體所能夠達到的高度,取決于它文化自覺的程度。而對于一個創作團隊來說,決定其水準的,首先不是它的專業水平,而是它的整體思維能力。
“文化自覺”是費孝通先生在20多年前提出的一個社會學概念,近年來,在國際國內形勢深刻變化和我國經濟社會發展進入新的歷史階段的背景下,常被思想界、文化界人士所提及。但是,在媒體功能與媒體行為的研究語境中,何為媒體的“文化自覺”,則還是一個尚未被深入探討的問題。另外,影視媒體屬于大眾文化的范疇,具有大眾文化的普遍特點,法蘭克福學派對于大眾文化激烈的批判與圍剿在20世紀70年代就已被大眾文化的蓬勃發展和相關理論的興起所淹沒。那么今天,討論作為大眾文化的影視媒體的“文化自覺”,其所指與意義究竟為何呢?筆者結合自己的工作實踐,對媒體的文化自覺意識、創作過程中的文化自覺體現,進行了初步的探討。
二、媒體人的文化自覺首先是一種身份自覺
筆者從三個層次來探討媒體的文化自覺問題。所謂媒體的文化自覺,首先是媒體人自己的身份自覺,即媒體人應充分認識到自己的社會身份和職業身份,深刻領悟這種身份的功能、內涵與責任。身份自覺本質上是一種責任自覺,是指媒體人對我國社會和文化的發展歷程和未來前景有著充分的認識和高度的責任意識。
媒體人的身份自覺應該如何具體闡釋?一位已故資深媒體管理者曾經提出這樣的標準:“嚴肅的傳播者,理性的媒體人,博雅的文化人。”事實上,這是媒體人的一種文化上的自我覺醒、自我反省和自我創建。在這個闡釋中,“理性”二字尤其值得人們深刻理解,因為“非理性”、“反智主義”正是目前媒體環境的重要特征。而媒體的文化自覺的行為,正是應該從“理性”開始,致力于新的社會建構和人文建構。
提出媒體人的自我身份意識問題,具有強烈的現實針對性。一方面,我國媒體的公共性與市場性并存,公共利益與市場價值存有偕步的可能,但更多則是潛在的張力與沖撞。在市場誘惑面前,面對每一個公共議題,媒體的選擇與取舍為何,均關涉其自身文化身份的意識問題。另一方面,網絡媒體和自媒體蜂起,公共發言主體的平等化,民眾言論空間的民主化和擴大化,信息傳播的伴隨性和碎片化,網際交流的隱蔽性和隨意性,在帶來歷史性的人類跨越的同時,也伴生出諸如反智、民粹、低俗化、反倫理等等群氓現象和輿論場的混戰局面,并因此反襯出傳統媒體的“精英意識”之積極一面。媒體的自我文化身份的“精英化”,因其無關現實利益分配的收益,因此不應處于倫理劣勢,備受指摘,相反,媒體文化身份的自覺意識和責任意識,是維持社會輿論生態平衡與社會心理健康的重要一環。
三、文化自覺意味著行為自覺
文化自覺的第二個層次,是行為自覺。媒體人的行為自覺是——自覺地參與中國的社會、文化發展進程。
作為一個當代中國人,自然不可避免地要參與中國的社會、文化發展進程。但是作為一個“嚴肅的傳播者,理性的媒體人,博雅的文化人”,媒體人如何自覺地參與、怎樣參與中國的社會、文化發展進程,就成為一個不容忽視的課題。而“參與”,首先應建立在“認識”的基礎之上,也即“理性”地認識當代中國的社會、文化發展狀況。
今日之中國,正處于大家常說的“社會轉型期”。但是,這個社會轉型,其實并不是從42年前,也就是大家經常認為的改革開放開始的,而是從180年前,也就是1840年開始的。如果我們超越政治史和事件史的視野局限和認識局限,可以發現,從那時開始,中國就進入了一個漫長的目標為“現代中國”的社會轉型期,開始了一個長達一個多世紀的傳統社會結構的解體和新的社會運行機制和社會形態的再造過程。直至今日,這個過程還在進行中。在這個社會轉型期間,一切社會形態都被重組,一切價值體系都被重估。中國當代媒體正是立身于這樣一個歷史的坐標系中,作為媒體人,自然也必須具備足夠的歷史視野和歷史認識,才能夠真正發揮媒體的歷史作用。
因此,媒體的文化自覺,在媒體行為上,主要應體現在以下方面:
1,批判的自覺。自覺地批判、淘汰社會落后的觀念、現象、組織、機制,揭示轉型社會諸多社會矛盾、社會現象的成因、邏輯、趨勢。
2,建構的自覺。自覺地吸納其他文化體系的新鮮血液和我國傳統文化的有機養分,致力于新的社會建構和人文建構,引導民眾,主張愿景。
3,闡釋的自覺。梳理、解讀、闡釋、揭示中國現代化進程的歷史邏輯與可能存在的歷史局限。
4,反思的自覺。反思、爭鳴,抱著開放的心態聽取各類社會意見,這是社會在前行過程中的一種必要的多元化探討,有利于糾偏、糾弊。
5,人文的自覺。以人作為衡量一切現實社會問題的最為重要的標尺,以人文的立場關懷當代人的生存處境和精神境遇,并維護人性中永恒的價值維度。
媒體行為的目的,是為了自覺地參與中國的社會、文化發展進程,是為了實現對中國的歷史性改造,改造的目標,即所謂的“現代性”——民主、法治、市場、多元等等一百多年來中國的社會理想的實現。當代中國的新聞史,正是在這種媒體的自覺與不自覺中,勇氣、智慧、突破與阻礙并存的一部歷史,它一直在推動著社會的進步。
90年代以來的新聞改革史,某種意義上也是一部媒體的文化自覺不斷強化的歷史。例如中央電視臺的《實話實說》欄目曾自覺地在中國人的話語方式、表達空間和公共議題等方面做開路先鋒,也在以網絡文化為代表的中國公眾話語空間獲得極大拓展、社會進步獲得顯著提高的背景下結束了歷史使命。央視新聞頻道的《新聞1+1》欄目,他們公開的口號曾經是“一定要嵌入到中國民主進程當中去”,這已經不僅僅是一種文化自覺,還是一種文化勇氣,甚至是一種文化野心。
筆者自己帶領的北京電視臺紀錄片創作隊伍,數年以來一直在踐行“文化自覺”的理念,在影片的策劃、制作過程中,自覺地梳理、解讀和揭示中國的近現代化的歷史和邏輯,建構有關中國近現代化的一整套表述系統。紀念改革開放30周年的大型紀錄片《北京記憶》梳理了30年來中國的社會進步史、物質增長史、精神變遷史和國民心靈史,紀念新中國成立60周年的大型紀錄片《我愛你,中國》對60年來的中國社會進行了“封閉——開放,約束——松綁,計劃——市場,集中——民主,國家——個人,公平——效率”的社會史梳理,試圖穿越政治、經濟、文化重大事件的層層覆蓋與遮蔽,直接切中大歷史觀下的核心議題。紀念辛亥革命100周年的大型歷史紀錄片《辛亥》則以“近代化”的歷史闡述模式替代傳統的“革命模式”,回溯中國近現代化的脈絡源頭,描畫出現代中國萌生轉型的紛繁圖景。
這三部作品,構成了一部“北京”語境下的中國近現代化史,深入地描述和揭示百年來幾代中國人所親身經歷、目前仍猶未絕的這場國家與國民再造運動。
四、文化自覺是一種知識自覺
文化自覺的第三個層次,是知識自覺。知識自覺要求影視媒體人在制作作品的時候,應該把自己的作品自覺納入到更為廣闊的知識系統之中去,使作品建立在人類一切智力成果和知識成果之上——建立時代的認識坐標,凝聚時代的思想共識,留下時代的思想痕跡。觀眾是有權利要求這一點的,一個大眾傳播媒體掌握非常好的傳播資源,如果不能夠做到這一點,事實上辜負了觀眾。
筆者團隊在紀錄片的具體策劃過程中,這樣來實現知識自覺:打通社會人文學科的學科界限,通過對先進的學術觀念、方法、成果的學習、借鑒與整合,凝聚共識,形成自己看待社會與歷史的觀念與方法,形成自己堅信不疑、并且持之以恒踐行的一整套創作理念。
在創作《北京記憶》時,筆者提出了“物質生活史”的選材面向,孜孜不倦地表現宏大歷史的民間面和生活面,這種追求獲得了觀眾和業界的認可。事實上,“物質生活史”的創作宗旨深受法國年鑒學派“長時段理論”的影響,20世紀下半葉西方興起的新社會史和微觀史學理論也對創作有所幫助。在創作《我愛你,中國》時,筆者提出了“影響史”的創作觀,即不去直擊大事件,而是通過大事件在空間、時間上的沖擊波,通過社會史意義上的不同代際的人群所受到的影響——他們共同的或相似的人生基調、生活經歷和生命體驗,去刻畫和描摹那個看不見的事件及其對于歷史的影響。這種創作取向觸動了觀眾的心靈。事實上,這樣的創作觀受到了目前方興未艾的傳播史、接受史、大眾心態史和空間敘事研究的影響。
大型紀錄片《辛亥》,則鮮明地提出了以“近代化史觀”而非“反封建、反殖民”的“革命史觀”來闡述辛亥革命。“近代化史觀”是近年來歷史研究“文化轉向”的一部分,受到了海外史學界和“場域理論”的影響,即,對歷史的看待從過去那種本質主義的認識模式轉化到一種相對主義的、關系主義的認識模式上來,更多地去考察歷史中各種力量之間的復雜影響,各種影響歷史進程的因素的一種合謀、合作、合力。這對觀眾在當代的時間基點上認識辛亥革命具有啟發價值,為《辛亥》的創作提供了一個非常好的認識基礎和審美取向。
筆者團隊一直致力于形成自己系統性的創作理念。今天,如果對該創作理想試做總結,可以說,團隊一直在努力超越自身的認識局限,努力在大歷史的框架和格局中去體悟歷史與現實的真實面相,努力呈現歷史的宏大敘事的另一面,那就是社會史、民間史、微觀史、私人史和心靈史的認識視角和審美追求。
五、結語:新的社會建構和人文建構的需求與期待
文化自覺意識是衡量包括紀錄片在內的影視節目和媒體作品策劃水準的試金石之一。近年來,影視和網絡作為最為活躍的大眾文化傳播平臺,在塑造國民健康心理、培育國民基礎素養、平衡民眾輿論生態、鍛造大國國民性格乃至于影響政府決策方向等方面,發揮著愈加不可替代的作用。中國面臨新的國內國際環境和內部外部挑戰。在并非坦途的民族復興歷程中,媒體和媒體人只有具備了強烈的文化自覺意識和責任意識,以積極的姿態,奮力致力于新的社會建構和人文建構,才有可能完成其在中國歷史轉型期的文化使命,也才有可能在歷史上留下些微痕跡。
(作者單位:北京廣播電視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