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群
摘要:本文對中國影視作品尤其是非虛構作品的文化自覺意識進行了探討,分析了作品的人文立場在中國媒體行為和大眾傳播語境中的具體呈現,指出了人本思想在僅具片面合理性的歷史動力和進程面前對人性進行多維維護的價值,并特別強調指出,中國媒體的人文立場包含彰顯中國傳統人文文化之永恒價值的內涵,是對二十世紀初葉以來啟蒙主義文化價值觀絕對化傾向的糾弊。
關鍵詞:非虛構;啟蒙立場;人文立場;文化自覺;話語場;大眾傳播
一、引言:追尋“人文”
“人文”,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在中國大陸逐漸成為流行詞。“人文主義”、“人文精神”、“人文關懷”“人文情懷”,有關“人文”的語匯豐富,語義龐雜,近年愈加使用隨意,“人文”似乎正在被庸俗化。事實上,所謂人文主義,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和不同的文化場域對其有不同的界定。在西方,人文主義是一種歷久不衰的價值傾向,是平衡西方文化合理性內核的重要一維。在中國,人文文化則是中國傳統文化的價值核心。然而,在中國的影視媒體環境和創作中,“人文立場”的缺失卻是普遍現象,是否具有“人文立場”,成為考量一個影視作品、尤其是非虛構類作品文化自覺的重要標尺。在媒體操作的語境中,如何認識“人文立場”,還是需要進行更為深入的思考。筆者結合自己的工作實踐,對何為影視作品的人文立場,人文立場如何確立,進行了初步的探討。
二、具備人文立場是非虛構作品“文化自覺”的實現方式
無論歷史題材還是現實題材,任何一個非虛構類影視作品都面臨立場問題的省問,即一部作品應該具備什么樣的基本態度、立足點和出發點。
首先,一部作品必須具備正確的政治立場,這是對每一個中國媒體從業人員最基本的政治要求和職業要求。從社會責任的角度看,政治立場對應的是政治責任,它起碼使節目成為一個宣傳品而發揮功能。
其次,作品應該具備一定的啟蒙立場。媒體的“文化自覺”理應體現在媒體行為的“批判之自覺”、“建構之自覺”、“闡釋之自覺”“反思之自覺”,事實上均為某種啟蒙立場。所謂啟蒙立場,是假定民智未開,媒體對民眾進行思想啟蒙、行為引導,進行社會和文化建構。此時媒體扮演了一個老師的角色。啟蒙立場是和社會進步的方向同步,和歷史發展的進程同構的一種媒體立場,有時它還超前于社會的腳步。面對一個社會題材,媒體理應具備政治立場和啟蒙立場,但是這應該還不是一個節目的基本立場的全部。
在政治立場和啟蒙立場之外,任何作品均應具備一個成熟的人文立場。只有具備人文立場的作品才具有獨立的文化品格和價值。如果說從社會責任的角度看,政治立場對應的是政治責任,那么人文立場對應的則是道德責任。
事實上,在包括非虛構影視作品在內的任何敘事作品中,“人文立場”大都表現為一種深入視角,一種價值指向。具體說,就是無論何種題材,作者都應該穿越種種歷史條件和題材背景的障礙和遮蔽,直接去關注人本身,對人性進行一種多維的維護。這一點之所以重要,是基于這樣一個歷史邏輯:就是一切文明發展和歷史的進步,都是以片面的合理性為合法動力的,這種片面合理性往往會造成人的思維方式和行為方式的失衡,對人產生傷害,甚至導致人性的異化。因此,個體在歷史中永遠是弱者。這是人文立場之必需的最根本的一個邏輯。例如“效率”和“公平”這一對悖反關系,當歷史在追求“效率”的時候,往往是以“公平”為代價的,而身為個體的“人”,就有可能會面臨歷史不公平的對待。因此,前些年提倡“科學發展”“經濟社會統籌發展”“和諧社會”,其實是一種人文立場的覺醒。
“在一堵堅硬的高強和一只撞向它的蛋之間,我永遠會站在蛋這一邊。”這是2009年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在領取“耶路撒冷文學獎”時獲獎辭中的一句話。這句話有具體的語境和所指,但是作家隨后闡發了這句話的意涵,即生命個體就像這一只“蛋”,永遠是弱者,因此要永遠站在“蛋”的這一邊。超越功利化、工具化的是非判斷,似乎毫無原則地站在“蛋“這一邊,體現的其實正是作家堅定的、甚至是決絕的人文立場。
因此,在體現人文立場的非虛構作品中,最為關鍵的是無論何種題材,都應該直接抵達人和人性的本身,以一種關懷和悲憫的立場來觀察、記錄、解析他們的生存處境和精神境遇,注重人性的平衡發展,注重堅守人類生存所必需的永恒性的價值維度——平等、正義、自由、權利、尊嚴……,以有力地遏制歷史單向度、功利性的價值判斷對人的豐富性的剝離與傷害。如果說媒體的啟蒙立場像一個“老師”的角色,那么人文立場扮演的就象一個“醫生”的角色。
在筆者帶領的紀錄片團隊創作中,一直秉承這樣的理念,注重從人文立場的角度出發看待題材。紀念新中國成立60周年的大型紀錄片《我愛你,中國》,把宏大的歷史拉回到人的尺度、日常的語境和生活的現場,以私人話語的方式,來傳達作者最基本的創作訴求:對于60年來國民的集體性記憶、常識性經驗和相似性情感進行有領悟力、穿透力和共鳴潛力的深入表達,深入的渠道,便是潛入當事人的生命歷程和心靈世界中,做最具理解、同情和關懷的觀察,并以此形成具有自身創作個性的歷史闡釋系統。
如果說,啟蒙立場是一種與社會歷史進程同步、同構的媒體立場,那么人文立場可以說是在歷史進步進程中的沉淀與停留,有時甚至是向后尋找歷史所遺落的人的永恒性的價值觀念,由此來維護人的本體的合理性。
在清王朝覆亡之后,有兩位文化精英的人生選擇震動國人,一個是學術大師王國維,另一位是清末官員、學者梁濟(梁漱溟之父)。他們選擇了共同的方式來面對王朝的覆滅與道統的失落——沉湖自殺。梁濟在萬言遺書中寫明自己乃“殉清而死”,王國維之死,后世學人公認為乃“殉文化”而死。在筆者策劃《辛亥》這部紀錄片時,與這兩個歷史人物狹路相逢。要不要表現這些和啟蒙立場背道而行的人,要不要表現這些歷史上的弱者?這是衡量作者是否具備成熟的人文立場的重要時刻。
這種思考以如下邏輯展開:在1911年,中國的人口3.4億,這其中有多少人是革命黨,又有多少人認同共和?大多數中國人仍舊處于一種蒙昧懵懂、未知前路的情形中,王國維和梁濟固然是精英分子,但其實他們代表了大多數中國人當時的精神面貌和精神困境。而殉節,從中國傳統價值觀的角度,又具有非常正面的價值維度。因此,影片完全可以把他們納入到題材視野中,以全面地表現歷史進程的合理性與片面性,關懷巨大的歷史震蕩給國人曾經帶來的精神陣痛,彰顯人之為人的合理的情感歸屬和生命尊嚴。這不僅并非歷史的閑筆,恰恰是對歷史復雜性的深入呈現,是一種自覺的人文立場的體現。
三、人文立場是對中國傳統人文文化的維護
由以上的案例亦可以看出,人文立場在中國,在人本的維度之外,還有第二層面的含義。
中國在近代以來就被迫進入西方社會所界定的現代性進程中。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傳統的以倫理為內核的人文文化被全面否決,代之以西方科技理性、工商業文明為內核的價值系統。在這個歷史進程中,很多人受到了劇烈的精神沖擊,即便如王國維這樣的學術大師,仍然是歷史的弱者。
因此,人文立場第二層面的含義,是在中國當下決絕的歷史態度中看到傳統的人文性文化的缺失給社會和國民所帶來的不良后果,是對傳統人文性文化永恒價值的彰顯,對二十世紀初葉以來啟蒙主義文化價值觀絕對化傾向的糾弊。
人文立場第二層面、也即文化傳統層面的含義,具有很強的現實針對性。中央多次提出要建設我們“共同的精神家園”,事實上它所指涉的是當下國民信仰的重塑問題。在當下的現實條件下,我們國民信仰的精神來源到底有可能在哪里,它是如何構成的?人們不得不把一部分目光投向我們民族的歷史與傳統。當代中國國家形象的建構,國家話語系統的形成,國民信仰的重塑,其實都需要從文化傳統中去尋找精神的養分——事實上我們國家的執政理念已經正在不斷地從我國文化傳統中汲取營養,國家的發展思路正在不斷地通過我國固有的歷史文化傳統得到闡釋。可以說,傳統的人文文化的淵藪,是解決中國很多現實問題和時代課題的鑰匙。
六輯共20集的中國傳統節日文化系列節目《中國節,中華情》,是2010年筆者團隊制作的一部紀錄片。在操作過程中,作者自覺地將題材納入更為廣闊的歷史參照系去思考其價值與意義,并努力以人文立場觀照現實,以當代視角觀照傳統,努力從這樣一個微小的角度去喚回、倡導民族的傳統倫理和民間信仰。
在對節日題材進行文化傳播的通俗化表達過程中,作品非常注重生命個體對于傳統節日文化的體驗,以及不同代際視野中不同的節日面貌,以展現節日文化傳承綿延的過程,并對與其相關的種種歷史過程和現象進行思考。影片不只是講述知識性的內容,而是從人的記憶,從人和傳統節日的關系入手,把節日文化表現得富有生命感,呈現出活態文化的質地。
四、人文立場的確立和心靈化敘事的展開
面對一個題材,作者的人文立場應該如何體現,如何確立?
最為直接的方式,就是無論任何題材,都為其建立一個更為廣闊的認識參照系:這個坐標的橫軸是“空間”,即發掘題材在地域、領域、人群及社會各種層面上,有怎樣的代表性,或者說能夠從中開發出多重的人文負載,能夠拓展出多大的人文空間。以汶川震后重建紀錄片《和你在一起》為例,作者從策劃之始就沒有把它視為是北京定點支援什邡的建設成就的簡單題材,而是把事件納入到中國5·12地震災后重建的整體歷程中,納入到中國國家力量的凝聚和國民精神的新生的生成歷程中,納入到新中國災后救援制度的發展歷程中去思考它的人文含量的。
這個坐標的縱軸是“時間”,即題材在歷史上的延續性和發展性。以《和你在一起》為例,作品把“什邡”這個城市看作是一個生命體,一個有著2000多年歷史的古老而負傷的生命體,從這個城市兩千年的生命流轉和命運變遷中,去發掘“援建”題材在特定時空條件下人文負載的涵義。
最重要的是還應該有一個坐標的縱深軸,這個縱深軸就是“人”,也就是說所有的題材都應該穿越那些層層遮蔽到達“人”本身這個層面,去表現生命、人性和一切人類的終極價值。《和你在一起》這個片子呈現出生命體驗的質感,就是因為它持續關注人和人的心靈。當地的什邡人不僅僅是作者表現北京援建成就的工具,事實上作品確實在深切地關懷他們,不懈地追問生命的意義。
筆者將創作團隊的敘事方式和特點概括為:一種心靈化的敘事。只有心靈化的敘事才能拉近人和題材的距離、和歷史的距離,才能拉近觀眾和影視作品的距離,才能夠擁有更低的共振點和更大的共鳴腔。在《我愛你,中國》的創作中,團隊的創作口號之一是:“讓每個人都看到自己”。因此,心靈化的敘事,其實是一種受眾導向的敘事,它并不是文人的個人表達和趣味流連,恰恰相反,它是一種新型的大眾化敘事。
一部影視作品的人文立場的確立,對于其作品性具有至關重要的意義。一個部“作品”,只有具備了堅定的人文追求,才有可能超越意識形態層面而具有獨立品格和作品價值,才有可能超越一般的社會價值、歷史價值,而到達審美價值的層面。否則它不可能是一個作品,而只能是一個宣傳品。
五、結語:一種大眾傳播話語場的生成
確立人文立場,進行心靈化敘事,使得作品最終能夠在傳播上形成一種參與式的、體驗式的話語場,使觀眾能夠成功地從觀賞語境轉化到參與語境,并產生心理參與、情感互動甚至是生理參與。在由傳受雙方及其他各種因素構成的話語空間中,形成一個有溫度的話語場:當人們調動了身體的感覺系統,喚醒了那些扎根于文化深處的細密的感覺觸角,就可以從“感覺”的角度去深究歷史、社會、生活的復雜面相,對作品中所蘊含的生命厚度和情感強度進行測量、咀嚼與回味。
此種傳播路徑對于非虛構類作品尤為重要。如果能夠持續做到這一點,媒體的文化自覺意識和人文立場的滲透就能夠在傳播場中持續發酵,紀錄片就有可能擺脫普遍的小眾化傳播的困擾,最終形成大眾化的傳播局面。
(作者單位:北京廣播電視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