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披露的報道,對新冠病毒的蔓延傳播,我們看到至少有四次預警機會。在這一過程中,一線人員多次扣響扳機,可是預警危機的信號槍要么啞火,要么被啞火。 為何信號槍會啞火?究竟何時應該拉響警報?
為防止災難重演,我們要完整理解危機弱信號的特征,洞悉危機決策的法則。未來十年,中國企業將面臨一系列危機決策的窘境。從逆全球化(De-globalization)到人工智能替代,動蕩環境的各類弱信號頻頻出現。因此,建立一個基于危機決策的管理模型刻不容緩。
首先,我們以新冠病毒疫情初期的四波信號為例,分析危機信號槍啞火的內在邏輯。接著,我們說明危機決策與常態決策的根本區別在于識別策略弱信號。最后,為提高危機識別能力,我們提出閾值信號(threshold signal)是必須關注的一種策略弱信號。它尚未變成危機強信號,但是已經達到有專業定見的門檻(閾值)。“閾值信號”的概念和感知原則為危機決策提供了更好的實踐方法。
談到警報延誤,如果無視事前和事后區別,那會形成誤導。按照貝葉斯條件概率論,已經知道的條件B(疫情蔓延)影響人們對事件A(發出危機信號)的概率判斷。不知道新冠病毒,事件A的概率是先驗概率;知道疫情蔓延,事件A的概率是后驗概率。兩者有本質區別。因為完全無知而沒有拉警報,這是認識局限性。它的責任不同于已經有系統信號卻無視。此次疫情到底屬于哪一種?不少媒體的詳細報道為我們的分析提供了素材。(參見副欄“新冠病毒擴散的四波信號”)
《柳葉刀》醫學雜志披露第一例不明原因的肺炎病例在2019年12月1日。12月24日,廣州微遠基因公司收到不明原因肺炎病例的樣本。12月27日, 微遠基因口頭報告異常的檢測結果。湖北張繼先醫生上報可疑疫情。這個階段,醫學界對新冠病毒的認知仍屬于不確定。雖然現象顯著異常,可認知理解歸類為無知狀態(Unknown unknowns)。無知狀態下,信號基本為噪音,很難濾波成有意義的信號。一切信號皆為弱信號,專業調查是這個階段的策略任務。
2019年12月29日~31日,北京博奧醫學檢驗所和華大基因書面和口頭報告檢驗結果,醫生發出微信提醒,武漢衛健委開始流行病調查。它與上一個階段的重大區別是,專業人士雖然沒有完整的信息,但是已經有來自不同方面的信號,知道那是值得高度關注的現象,即重要的未知現象(Known unknowns)。不知道的現象,可能有嚴重沖擊,并且有多渠道信號,這三個條件與戰略管理鼻祖伊戈爾·安索夫(Igor Ansoff)所定義的“策略弱信號”對應一致。對于顯示未知現象的策略弱信號,普通人沒有識別和反應能力。但是,專業人士可以調動研究資源,用各種方法手段去測試重要假設,例如,病毒基因排序、來源、宿主、傳染途徑、病理等。專家不是什么都知道,但他們可以通過提問和合適的方式尋找答案,將未知轉化為已知。科學驗證和控制預案同步進行是這個階段的策略任務。
2020年1月1日~7日,中科院武漢病毒研究所獲得新冠病毒全基因排序;上海復旦大學張永振團隊反饋檢驗結果,報告基因序列信息;中國疾控中心研制出PCR檢驗試劑;中國香港啟動緊急應變措施;武漢衛健委排除禽流感、SARS和MERS;國家衛健委專家組正式介入調查。至此,弱信號過了未知的門檻,成為已知的專業定見,是必須采取干預行動的“閾值信號”。
在此,區別“建立假設”和“驗證假設”兩個階段性任務很重要。看副欄“新冠病毒擴散的四波信號”,從無知到未知,這是建立假設的過程,目標是提出能采取調查行動的問題;從未知走向已知,任務是驗證假設。依據現有方法,驗證假設,并階段性啟動干預預案。
在2020年1月7日到22日之間,專家可以得出新冠病毒有類似SARS的危害影響。然而,這種已經存在的系統認知被無視(Unknown knowns)。到了1月23日武漢封城,關于疫情的醫學認知成為廣泛、普遍、已知的社會見解(Known knowns),已屬于明顯的“強信號”。
副欄“新冠病毒擴散的四波信號”概括了從對疫情的無知(Unknown unknowns),到未知(Known unknowns),到無視(Unknown knowns)和已知(Known knowns)的變化過程。本文著重分析弱信號變化的階段性和對危機決策的意義。下面我們就兩個核心問題展開闡述:(1) 危機決策為何要高度關注策略弱信號?(2)根據策略弱信號特征,如何提升識別能力?
信號弱還是強?它取決于我們的識別能力和信號特點。2008年6月,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的全球氣候變化報告中已經提出,大約2030年澳大利亞將遭受大規模高溫和干旱的氣候災難。那時,對專家,氣候變化已經有策略弱信號;對普通人,還是難以感知的弱信號。到2019年澳洲大火,對所有人,氣候災難都已經是強信號。不幸的是,我們能夠采用的手段和取得的效果階次下降。
對于斷斷續續的干擾信號,忽略是正常反應。隨意拉響警報既不現實,也很危險。關注強信號,忽略弱信號,這是生物進化的通例,也因此留下陷阱。進化經濟學家西德尼·溫特(Sidney G. Winter)有兩個生動例證。
自然界中,一種飛蛾的天敵是蝙蝠。飛蛾沒有對一般聲音的識別能力。但是,它能夠在蝙蝠接近時,突然自由落體,本能地逃生。這是因為蝙蝠飛行的聲納與飛蛾的下墜之間通過長期的進化已形成特別的互鎖關系。另外一個信號與感應互鎖的例子是小白花和蜜蜂。蜜蜂對顏色波長識別能力較窄,但能感知紫外線。春天,一種小白花上有紫外線圖案。它吸引了蜜蜂來采花播粉。通過進化形成的信號互鎖,對飛蛾而言,蝙蝠飛行的聲納是強信號;對蜜蜂而言,小白花的紫外線圖案是強信號。
溫特發現,互鎖進化留下了一個信號感知陷阱。它強化特定的互鎖感知機制,但要為無視危機弱信號做出犧牲。生物與環境妥協的方式是犧牲個體,維持基因和物種的繁衍。例如,田納西州的蟬以13年為一周期,突然大量繁殖。它依靠龐大的數量來對沖危機信號識別能力低的缺陷。這樣,無論天敵怎么吃,基因仍可保留下去。
類似邏輯也發生在社會組織中。組織成員信號識別能力和組織環境中主導信號建立互鎖關系。當這樣的互鎖關系建立后,組織就會下意識地無視或屏蔽弱信號。以人為中心的社會組織當然不能依靠犧牲個體的簡單方法維持組織文化基因。我們必須同時掌握常態決策和危機決策的能力。
根據復雜性、緊迫性、變化性和多樣性四個維度,我們可以把項目決策、規劃決策、風險決策和危機決策分別放入四個象限。(參見副欄“信息特征和決策類別”)
其中項目決策、規劃決策和風險決策都屬于常態決策,它們一般不會同時處理復雜性、緊迫性、變化性和多樣性。
比如,項目決策中,關于任務的技術知識都是事先確定的,執行時間順序和長短都屬于已知范圍,可按標準化流程操作,復雜性低。規劃決策中,因為諸多項目串聯在一起,復雜性和多樣性提高,但時間要求可以從過去經驗中推演,有可靠的知識體系支撐,緊迫性和變化性都相對較低。風險決策中,已知因果關系模型有波動變化,執行時間緊迫,但有方法推導未知結果的概率分布,一般會將造成波動的子系統隔離出來管理,所以復雜性和多樣性低于全系統的規劃決策。
而危機決策集中了四個維度的壓力,它比風險決策更艱難。風險決策假設我們已經有可靠的概念和方法,依據現有知識體系,我們能夠解決未知的問題。對于危機決策,一切能在書本中找到問題定義和答案的不是危機,它假設我們首先處于無知狀態。危機通常涉及跨領域多個系統頻繁、模糊的互動。因為缺乏反應時間和反應任務艱巨,我們無法等待事態變化的信號都完全清晰和明了之后再做決定,而只能從模模糊糊的弱信號開始,邊想邊做,邊做邊想。
關于想與做同步,佛教偈語有一條是:“未曾生我誰是我,生我之時我是誰。”假如“我”指的是危機問題的現象,“生”是定義問題和解決問題的過程,危機決策問題和它的解決也是相互作用和逐漸涌現的現象。決策必須從隱隱約約的弱信號開始。待到信號無比強烈,我們也失去化解危機的機會,只能靠承受和犧牲。所以,識別策略弱信號是危機決策的首要任務。
不是所有現象都能冠以策略。對組織有深遠影響,并且涉及關鍵資源配置,這樣的現象才配稱為“策略性”。賦予弱信號策略地位,安索夫做出顯著貢獻。安索夫指出,早識別、早回應弱信號才能避免組織大動蕩。怎樣才能識別?喬治·戴(George S. Day)和保羅·休梅克(Paul J.H. Schoemaker)建議開發“邊緣視野”(peripheral visioning)。如何將弱信號帶入決策過程?卡爾·維克(Karl E. Weick)的感知理論為串接弱信號提供了方法。概括大家之言,策略弱信號是一個有用的概念。它雖然雪泥鴻爪,草蛇灰線,但已經暗示未來,隱喻深遠變化。為方便實踐,我們總結了它的五項特征。(參見副欄“策略弱信號的五項特征”)
控制論有句俗語:如果能夠編程,就可以控制。策略弱信號剛好相反,難理解和不好控制。我們把策略弱信號的五項特征縮寫為Un-CODE(Unknown, Capricious, Opaque, Dynamic, Emergent),既取其寓意 Uncodified,也便于記憶。需要指出的是,商業例子往往是從后視鏡中看去的。當時的弱信號事后已經為策略強信號了。
1.無知 (Unknown) 在成為系統強信號之前,策略弱信號總是保持一定的模糊未知成分。從無知、未知到已知,這個認知過程是它的第一項特征。例如,新冠病毒開始被稱為“新型”,因為醫學界沒有既定的概念和認知。柯達膠卷曾經內部研發出光學數碼技術。它沒有試圖去理解新技術延伸出去的知識樹譜。生產膠卷的化學知識和能力成為主導的單一商業邏輯。受單一邏輯影響,弱信號容易被屏蔽。
2.變化無常 (Capricious) 策略弱信號的第二項特征是閃爍不定,變化無常。例如,新冠病毒的表現已經出現變異,已經有L型和S型,兩者傳染強度也不一樣。再如,人工智能對生產和消費方式的影響也是處于弱信號狀態。它對商業的正面價值和負面價值仍在頻繁變化中。
3.不透明 ( Opaque) 從認知效果看,如果現象很難觀察,不容易直接取得研究樣本,要多方面去猜測屬性,那么這個現象是不透明的。例如,只有在解剖病患遺體之后,醫生對新冠病毒破壞人體器官功能的程度和性質才有更清晰的了解。再如,逆全球化對中國企業影響深遠,但仍然難以透視。因為它涉及其他國家和企業,關系到跨國政治和文化,中國企業很難直接理解逆全球化現象的未來沖擊。
4.活躍性 (Dynamic) 它指的是自身不穩定,容易與其他因素相互作用,并產生新的因素,或者容易催化其他因素之間的相互作用。以新冠病毒傳染性為例,它既可能飛沫和接觸傳染,也可能以氣溶膠形式傳染,或通過宿主的排泄物傳染。商業上,互聯網技術具有典型的活躍性。互聯網技術進入商業市場后,它既能成為信息產品的一部分,也能改造商業模式,還可以獨立成為服務業務。它同樣體現新現象弱信號的活躍性。
5.涌現 (Emergent) 它指的是策略弱信號有階段性系統屬性。例如疫情危機,從隱患、觸發、蔓延到大規模爆發,它的形成過程不僅是曲線型的,而且在每個階段,危機現象的系統特征也不一樣。以新冠病毒傳播階段性為例,開始是醫學領域的問題,之后成為社會和政治問題,現在則朝著全球經濟和社會心理問題演變。管理領域,越是涉及多元和跨系統現象,“涌現”的特征越明顯。如果管理者只是定格在上一個認知框架中,看不到宏觀形態變化特征,他們的努力往往帶來事與愿違的反效果。涌現特征的另一個經典表現是互聯網技術從工具變化為模式,進而成為工業生產的新本質。到了互聯網+和物聯網階段,技術的互聯網已經深植社會內部,成為社會和政治現象的一部分。
上述五項特征的前三項解釋它為何表現是“弱信號”,因為變化、不透明和暫時缺乏對應知識。后兩項說明它為何具有策略性,因為它活躍地與其他因素結合,并匯集成階段性系統特征。
“若待上林花似錦,出門俱是看花人”。策略弱信號的五項特征給危機決策者提出無法規避的挑戰。一方面,等到弱信號轉變為危機強信號才決策,損失會成倍增加。另一方面,并不是所有弱信號都具有策略性質。誤判弱信號,輕易拉警報,那也非專業作為。
經過長期研究,我們發現,介于策略弱信號和危機強信號之間,有著六種指標性的信號。它們顯示現象和趨勢的勢頭和動能方向已經達到足以重視的門檻。對它們的信號強度,專家已經有定見,但外部人仍然將信將疑。這類達到專業門檻的策略弱信號,我們稱之為“閾值信號”。即使是非專業人士,通過識別閾值信號,也能提高危機決策效果。因此,閾值信號有更普遍的實用價值。
危機決策者必須高度關注六種閾值信號,憑借初顯的勢頭做出決策反應,這是高級判斷能力的體現。棒球運動就是一個典型。投球手投出的球既快又變化多端。優秀的擊球手一定是根據剎那間的勢頭做出反應。看到球出手,已經沒有反應時間。優秀棒球手約吉·貝拉(Yogi Berra)的平均擊中率為0.285。大部分沒有擊中的結果并不會改變按勢頭反應的判斷規律。危機決策也一樣,有閾值信號,就應該做出反應了!(參見副欄“六類閾值信號”)
1.有“預兆”特征的閾值信號 例如,西方股市迷信圣誕前高潮。一旦沒有出現,它就被當作危機預兆。預兆信號有社會心理的科學性,即人們廣泛猜想的情緒有可能形成社會氛圍,為行動提供社會心理的場效應。因此,當弱信號被當作一種預兆信號時,決策者要予以高度關注。此類弱信號有下面的表現特征:(1)它們的表達語言和方式生動、鮮活、有感染性;(2)通常與擾人心思的跡象有關;(3)附和不同人群的記憶和經驗。除了挑動人們異常的心理活動,相關的跡象還有調動記憶中不同經驗的功能。即使人們的社會背景不一樣,受被調動的記憶影響,人們得出大致相同的附會理解。因此,預兆弱信號可以牽引社會關注,激發同一類型的大眾反應行為。
2.發揮“因頭”效果的閾值信號 通俗地講,因頭好比是個借口,它本身與后來的事件沒有直接因果關系,但可以開啟一樁孕育很久的事件。例如,此次疫情為一些反對中國企業國際化的人士制造了一個因頭,必須重視。又如,華為和中興事件后,計算機行業的RISC-V協會總部準備遷往歐洲。它可以是宣傳芯片產業中立化的好因頭。這類弱信號很重要,因為它能夠開啟一樁新事情的合法性,讓本來難以啟動的事情突然有了機會。經濟學家米爾頓·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有句名言:準備好理論,等待危機。借危機的因頭,人們推動新政策。不過,因頭不容易把握,它屬于稍縱即逝的契機,陰差陽錯的機遇,沒有合法保證的巧合關系。
3.內含“樞紐”性質的閾值信號 如果弱信號暗示樞紐性質的傳播或聯系,必須高度重視,因為:(1)樞紐聯系能促生網絡效應,制造指數級增長;(2)樞紐特征的傳播代表著改變市場交易通道的潛力,一旦形成,難以撼動;(3)它標志著一種獲取資源的新工具,能夠改變利益相關者之間政治力量的比例;(4)它能激發被邊緣化的人參與建設新秩序。歷史上的新教運動是一個典型事例。1517年,馬丁·路德(Martin Luther)給紅衣大主教寫信,反對天主教對《圣經》的解釋。利用剛出現的印刷技術,馬丁·路德打印他的95篇文章,并張貼在當地各個教堂的門上。這是火車和互聯網技術出現之前,“網絡效應”最顯著的一個歷史事件。教堂成為他傳播思想的樞紐。現代現象,如支付寶、“一帶一路”等,均內含樞紐性質的秩序信號。
4.插播“新視角”的閾值信號 “橫看成嶺側成峰”,一旦人們接受一個新視角,他們的興奮點會隨之轉移。接著,他們會選擇感興趣的認知材料,組合對環境的理解。“一念一世界”,新視角裁剪新的觀念世界,影響人們后續的行為。動蕩的危機環境下,視角極其容易帶來觀念改變,因為:(1)危機能大量釋放形形色色的意見、看法、觀點,它們代表著解釋新現象不同的視角;(2)對于紛亂的新現象,人們本能地選擇一個視角去感知和理解,然后才是理性總結和概括;(3)視角即事實,一個能夠將碎片化的事件持續串聯起來的視角非常有吸引力,人們會順著新視角重新整理自己偏好的事實證據,并據此判斷對錯;(4)過去被忽視的人物、事件和價值維度,也因為新視角而突然清晰起來,對錯標準變化后,人們的行為方式會改變。例如,斯諾登事件后,美國人對個人網上搜索的記錄突然敏感起來。網上搜索不留痕跡,成為看待個人隱私的新視角。于是,像“鴨鴨GO”(duckduckgo.com)這樣的搜索引擎突然爆紅。又如,美國政府對庫爾德人放棄保護的政策引發他們的中東盟友戰略恐慌。沙特阿拉伯對與美國的聯盟關系出現新認知。
5.體現“催化反應”的閾值信號 有著催化劑特征的事件可能導致新秩序。催化劑本身不參加反應,但能改變其他元素的排列組合。例如,手電筒光和激光,煤炭和鉆石,它們之間成分一樣,但因為排列組合不同,形成質的差異。出現新催化反應的信號,舊系統可能產生新的排列組合,引發秩序性質變化。例如,區塊鏈技術帶來新催化反應效果。以它為底層設計的合約形式可以改變現有市場契約締結形式,促生新商業交易形式。我們已經發現,因為疫情,人們對非接觸形式的交易陡然增加。區塊鏈技術在促進非接觸合約過程上的催化效果將更明顯。
6.標志“拐點”的閾值信號 拐點表明,社會活動的趨勢有逆轉的可能。它代表一個新歷程的起點,一個轉向相反方向的分水嶺。標志拐點的信號比較容易理解。我們熟悉約瑟夫·熊彼特(Joseph A. Schumpeter)和克萊頓·克里斯坦森(Clayton M. Christensen)表述的“顛覆性破壞技術”就是經典的拐點信號。它代表以技術為核心的商業模式的更替。例如,人工智能在邏輯推理能力、數理分析能力和預測能力方面進入一個指數增長的過程,它對傳統勞動力全面顛覆尚未實現,但拐點已過,新的趨勢已經形成。又如,這次疫情將是逆全球化的一次拐點。跨國企業在全球研發、生產、營銷方面的模式將會出現結構性改變。反(傳統)方向設計全球戰略的思維已經成為定見。它會引發新興國際化模式。
危機決策中,能夠表達的總是片面的,因為編程語言無法概括策略弱信號;而看到的早已經發生,等到我們看到弱信號轉化為人人能夠識別的強信號時,事態已經定型,改變的成本不可同日而語。因此,識別有未來沖擊力的策略弱信號就有重大意義。在信號由弱轉強的過程中,那些已經達到趨勢變化門檻的閾值信號顯示足夠的勢頭和動能方向。像優秀的棒球手一樣,我們必須在勢頭出現的當口就揮棒,否則會棒棒落空。
管理學家喬治·戴和保羅·休梅克借用眼睛結構說明,識別弱信號的能力在于感知邊緣視野。經過進化的選擇、適應和學習,人眼可以兼顧視覺聚焦和邊緣視野兩項功能。視網膜上,圓錐型晶狀體通過聚焦,它可以分辨顏色和產生清晰的視覺。環繞的桿型玻璃體則發揮邊緣視野的功能。邊緣視野不能辨別顏色,也不能獲得清晰的圖像。但是,它可以廣角攝入環境中的弱信號。根據環境信號屬性(危險或有利),人的眼睛可以在聚焦和邊緣視野之間靈活切換。負責邊緣視野的玻璃體有1.2億個細胞,而負責聚焦的圓錐晶體有600萬個細胞。兩者資源分配比例是20∶1的關系。
現代企業鮮有以同樣的比例分配組織認知資源。管理大師普拉哈拉德(C.K. Prahalad)曾批評管理領域過分強調單一商業邏輯,過分灌輸“專注、專注、專注”的說教,以至于組織喪失自然人進化中已經有的邊緣視野。當組織陷入險峻的環境中,因為缺乏邊緣視野的感知能力,組織無法識別策略弱信號,屢屢陷入危機。
我們應當如何向自然進化形成的奇妙眼睛結構學習,提升我們感知邊緣視野和識別策略弱信號的能力?綜合各項研究,我們建議采取下列六項措施。(參見副欄“感知邊緣視野的訓練方法”)
1.增加感知來源的種類和數量 自然界中有大數法則,即在大數據的基礎上,平均值接近真實數值。在成本條件允許下,我們盡可能收集數據。大數據分析能顯示隱藏在偏差和長尾現象中的規律。假如是小概率事件,那么我們在收集的種類下功夫。種類豐富,我們就有機會多維度感知小概率事件的細膩特征。例如,空難是小概率事件。飛機制造企業有內部事故寶典,記載不同種類的飛行安全臨界事件,增強對問題細節的理解。
2.感知手段和語言形式多樣化 除了理性分析和數理語言之外,組織可以用感性的故事語言生動描繪危機臨界事件。對枯燥問題,舞臺劇能帶來全身心的體驗。加拿大第一民族(the First Nations)的原住民用擬人的敘事表達部落與環境之間的關系,一草一木總關情。另外,行為藝術和訪問博物館也是感知邊緣視野的好方法。
3.刻意關注現象的新奇之處、反差和反常的地方 “反者道之動也!”發現和洞見首先來自心理認知的不一致。心理落差產生動能,推動人們去尋找解釋。我所服務的一家企業強調“找不足”的文化,因為企業的化工流程高度重復,容易產生狹隘的隧道思維。在循環往復的正常流程中,人們特別容易對弱信號喪失敏感性。為對沖這種職業慣性的盲點,企業反其道而為之,刻意推行“找不足”文化,讓掃描弱信號成為日常工作的另一種習慣。
4.聆聽專業人士的洞見,模仿他們感知現象的方法 專業畫家欣賞印象派畫作的方法是“瞇著眼看大關系”,因為這樣才能同時欣賞顏色和構思的布局。美國Van Halen樂隊在巡回演出的合同中放進1~2個稀奇古怪的要求,例如休息室要放一盤特別的糖豆。到達演出現場,如果沒有那盤糖豆,樂隊馬上知道當地演出商沒有仔細看合同,舞臺搭建的安全指標自然就值得懷疑。浸淫在專業領域多年的高手一定有他們無法用標準語言來表達的隱性知識和深刻洞見。模仿他們感知現象的方法,我們往往可以提高識別弱信號的能力。
5.運用多種理論范式來解釋現象 現象越復雜、動態、社會化,越不可能只有一種理論解釋。系統學家邁克爾·杰克遜(Michael C. Jackson)匯集10種系統分析的理論,并建議用多元理論模型去理解系統現象。多準備幾套理論模型,調換著看問題,這樣的綜合理解更有指導實踐的力道。
6.把觀察到的現象轉換為能夠動手實驗的問題 許多新現象,例如新冠病毒,不在我們已經有的認知體系內。第一次遭遇時,它們屬于“不知的無知”(Unknown unknowns)。怎樣從不知的無知轉化到“可知的無知”(Known unknowns)?動手做實驗是開啟感知最好的方法。只要能夠設立實驗假設,就能收集證據,讓可知變成已知。為此,框定問題就很重要。所以,阿爾伯特·愛因斯坦(Albert Einstein)說:“如果給我1小時拯救地球,我要用59分鐘思考,這是一個什么問題。”只要能框定現象為能動手的問題,我們就能想中做,做中想。這是漸確定的方法論。問題想透了,方法一定有。
感知邊緣視野的訓練方法一定超過上面的六種。從這里開始,我們各自建立一套自我適用的新認知體系,到達“各美其美,美美與共”的境界。
危機的本質是人的問題,特別是人的認知習性和局限性的問題。無知不可怕,可怕的是自以為知道。有認知的盲點不可怕,可怕的是要求被管理者屏蔽邊緣視野,以至于盲點錯誤得到完美復制。危機決策永遠不完美。但是,通過培養邊緣視野,識別策略弱信號,我們可以提高生存概率,避免滅頂之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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