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催化下，感染性疾病科將走向何方

如果說，非典促使感染性疾病科確立了長期存在的地位，那么，在新冠肺炎催化下，感染性疾病科將迎來新一輪迭代升級。

大疫之后，必有大治，必有大變。隨著疫情趨緩，反思潮起，有關感染性疾病科反思的浪潮奔涌而來。

2003年，非典結束后，國內醫院感染科迎來了一輪發展熱潮。2004年原衛生部要求，全國二級及以上綜合性醫院須建立感染性疾病科，同時開設發熱門診及腸道門診。此次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疫情，再次把感染性疾病科暴露于大眾視野，成為醫界熱門話題。

而2020年的新冠肺炎疫情中，設置有發熱門診、預檢分診等的感染科承擔了大量職責，發揮了很大作用，自然不言而喻；但與此同時，記者尋訪了多位醫院管理者發現，面對激增的患者，改造發熱門診、預檢分診、門診流程；改造其他病房，騰出數十張至數百張不等的床位，成為很大部分醫院的一個普遍性動作。由此不難看出，原本應是主力軍的感染科規模、設施等硬件不足，以及醫務人員的應對能力不足等軟件問題，非個別醫院的特性，而是一種行業生態（圖1）。

后疫情時代，“國家將再次重視感染科的發展”“感染科將在此次疫情催化下，進一步升級”，成為醫管界和感染領域專家的共同預測。

預測代表方向，具體的層面，如從哪些路徑升級醫院感染性疾病科，感染性疾病科怎樣做到平戰結合以及該科在院內眾多學科中如何定位等問題，均是當下需要厘清的重要問題。而厘清的前提，則需要對感染性疾病科做全面系統的分析。

后疫情時代，“國家將再次重視感染科的發展”“感染科將在此次疫情催化下，進一步升級”，成為醫管界和感染領域專家的共同預測。

從暴露的問題找短板

“疫情初期，不少醫院管理者難免會捏把汗。”奉節縣人民醫院黨委書記、院長史克祥坦言，自2003年至新冠肺炎之前，17年間無重大傳染性事件，醫院感染科多按部就班地運轉著，平時感覺不到，但遇到大型突發公衛事件，難免顯得有些力不從心。

他分析，對于經接觸傳播的感染性疾病、多重耐藥菌感染等的防控，綜合醫院的醫務人員大多比較熟悉，但是對于呼吸道傳染病，平時接診不是太多。而平時最常見的肺結核、麻疹等呼吸道傳染病一般又收治在傳染病專科醫院。另一方面，此次新冠肺炎因傳染性強，短期內病例數攀升，使得綜合性醫院感染性疾病科空間條件有限、流程不合理、接診能力不足等特點暴露出來。

據史克祥觀察，不少醫院雖然醫患通道已分割開來，但感染門診仍在普通門診區域，且沒有專門的分診、輔助檢查通道。另外，因疫情高發期，大部分患者有接觸史或是疑似患者，需要留觀，而醫院觀察區域有限。

疫情期間，奉節縣人民醫院通過改造、完善，迅速隔離出發熱門診的獨立通道，設置了抽血、B超、心電圖等檢查的特定區域，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并做好標識、標牌的指引，專門安排志愿者，引領發熱或者疑似患者到單獨的檢查地點，以減少患者在醫院尋找而增加的感染機會。針對觀察區域有限問題，醫院專門騰出3個病區，供留觀所用。

同樣，綿陽市中心醫院院長鮮于劍波也反映，在硬件方面，存在“臨時改造應急隔離病房、應急手術間、應急重癥監護病房、應急新生兒監護病房，存在應急隔離病房房間數太少、辦公區與清潔區無法分開、病房無負壓、每間病房無廁所、新生兒監護病房無窗戶等”環境布局問題，不足以應對突發的公共事件，尤其是大規模的疫情，以及急劇增加的就診患者數量。

“醫院雖采取緊急措施，在急診科停車場完成臨時新建發熱門診并投入使用應對這次疫情。但如果綿陽市再次暴發突發公共衛生事件，尤其是大規模、大范圍的疫情，醫院現有發熱門診、感染病房硬件配置并不能支撐。”鮮于劍波直言。

圖1 新冠之役，感染科不足“大梳理”

同樣暴露出的是人員儲備不足。綿陽市中心醫院感染性疾病科現有醫生7人，主任醫師1人，主治醫師5人，醫師1人。疫情期間，醫生通常都是疲累上崗。現有護理人員24人，平均年齡29歲，僅有1名護士進修過傳染病護理專業。“由于護士普遍年輕，并未經歷過大型傳染病暴發疫情防控事件，護理人員的應對能力普遍較弱。”

另外，知識結構缺位。“目前各級醫院主要針對常規、常態化的情勢開展感控相關工作，對于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缺乏相應的準備。”鮮于劍波稱。

山東第一醫科大學第一附屬醫院院長胡三元在中國醫院協會組織的“國家應急防控體系建設思考”的線上會議中反映，在我國，公共衛生設施建設薄弱，傳染病醫療資源儲備不足，遠低于“我國傳染病醫院床位數按城市非農業人口1.2～1.5床/萬人設置”的標準。

同時，此次抗疫也反映出綜合醫院對感染性疾病科的重視程度不夠。其一，在2003年疫情之后，各綜合醫院都設置了感染性疾病科，但往往規模小、功能不全、設備不齊備。其二，在位置安排上，往往在一所醫院的角落里，或者在醫院綜合大樓的某一層。一旦出現疫情，因發熱門診承載量有限、未設檢查專區，患者仍需要去綜合樓里開展相關診療，這對普通患者的防護不利。其三，很多醫院感染性疾病科三區（清潔區、潛在污染區和污染區）兩通道（醫務人員通道和患者通道）設置不規范，疫情期間的臨時整改往往又很難完全符合規范。

從發展歷程中尋緣由

現實中的不足，往往可在追溯其發展歷程中看到緣由，感染性疾病科也不例外。以綿陽市中心醫院為例，可以了解感染性疾病科發展的大致脈絡。

據鮮于劍波介紹，感染科前身為綿陽市專區醫院傳染科，是綿陽最早的傳染科。1998年，由于創三級甲等綜合性醫院，暫時取消傳染科住院病房，保留傳染科門診及小兒傳染科診療科目，僅開放感染性肝病、腹瀉、發熱門診。

2003年，非典之后，由于沒有傳染科病房，曾有1例疑似病員收入ICU病房，其間造成10余位醫護人員與之密切接觸后，被強制隔離。于是，醫院重新組建了感染組。2014年，由感染組擴建為感染病區。

歷經7年的發展，感染性疾病科目前為綿陽市重點學科。感染團隊現有醫護人員31名，其中醫生7名，護士24名，開放床位48張，年收治呼吸道、消化道、神經等各系統感染、各類外科手術后感染等疑難重癥感染性疾病患者1600余人次。

同樣，邯鄲市第一醫院在非典之后，醫院常設感染科。感染性疾病科一方面承擔著季節性傳染病的工作任務；一方面以肝病和呼吸系統相關疾病為主。

奉節縣人民醫院與大部分區縣醫院一樣，在2003年非典過后，獲得了一筆建設感染科的專款，成立現在的感染科，目前擁有32個病房，能容納四五十位患者，但平時有加床需求高峰期甚至可床至容納七八十人。

“17年間，沒有重大的突發公共事件喚醒大家的記憶，以至于感染學科長期以來還是沒有得到足夠的重視和建設。”有業內人士反映，SARS過后的17年間，醫院其他科室病房不斷更新，而感染性疾病科還是老樣子。應對此次疫情，有的醫院依舊是醫生和患者走同一通道，有的醫院因建設較早，不符合隔離條件；有的醫院在SARS過后，曾建一部分標準隔離病房，但在此次新冠肺炎疫情中，面對激增的患者，醫院只能將其他病房改造，騰出床位。

為何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不妨從半個多世紀以來，傳染性疾病的變化，以及醫院面臨的大環境講起（圖2）。

學科自身將如何銳變

當下，中國感染學科面臨的現狀是平時沒有傳染病大流行，感染科不受重視，傳染病一來，又顯得難以招架。后疫情時代，醫療系統補短板，順理成章。而立于新的歷史節點，感染性疾病科迎來發展機遇成為歷史的必然。那么，學科自身將如何銳變呢？

在浙江省人民醫院黨委書記黃東勝看來，未來醫院需要從以下幾方面著手。其一，要提高醫院感染病科的職能和權限。加強全院各臨床科室及職能科室對院感和傳染病和公共衛生事件的重視程度，把院感放到如科研、教學、人才培養同等的或者更高的地位，并賦予院感部門對醫院發展、規劃和決策的重要話語權。

其二，要加大與院感及傳染病防控相關的投入：建設單間、獨立空調系統的重癥病房；改造提升醫院P2實驗室、病毒、細菌檢測實驗室，升級實驗室消毒、防護等空間與設備，符合生物安全規范，滿足及時應對突發公共衛生事件的需求；配置適量的負壓手術室和符合要求的負壓病房；加大院感的投入，配足院感相關物品；加強后勤專業人員對醫院各區域的保潔、消毒工作，保障消毒質量。

其三，發熱門診的一體化建設管理：發熱門診設獨立區域，嚴格按照規范設置三區兩通道，并在診區內實現掛號、收費、問診、攝片、取藥等就醫全流程需求。

其四，加強感染病學科建設。感染性疾病科平時產出、效益相對較差，但醫院感染性疾病的設置，更應考慮國家傳染病的整體需求，配足配齊人員；合理規劃學科發展，適當扶持感染科、呼吸內科等傳染病相關科室的建設。如，增加進人指標、配足科室人員，在科室發展中不唯績效論；在院內學科評審、人才晉升中適當予以傾斜；增加符合傳染病收治標準床位的設置，保留必要的預留空間，平戰結合。

胡三元建議，后疫情時代，應明確規定什么級別的綜合醫院應該設有多少張床位的傳染病病床，建多大規模的感染性疾病科。最好能做到既有門診，又有病房，更能便于檢查。同時，要在流程設計、醫院布局等方面考慮是否符合標準化要求。尤其是應急設備配備這一當下的短板，應專門配備。“若只有發熱門診、觀察門診，而無CT、B超等設備，而與普通患者共用，仍會增加普通患者的感染機率。”他指出，國外不少醫院配有車載CT和車載磁共振，而且應急設備如果臨時去買，也很容易買不到。

圖2 溯源醫院感染科

1 奉節縣人民醫院支援萬州新冠肺炎救治醫療隊。

2 綿陽市中心醫院鮮于劍波現場指導發熱門診改造。

3 綿陽市中心醫院感染科醫務人員為留觀病房患者提供專業服務。

4 綿陽市中心醫院臨時預留出一層樓的病房作為感染科病區。

5 綿陽市中心醫院感染科醫務人員在發熱門診做篩查工作。

鮮于劍波呼吁，疫情結束后，公立醫院建設標準化、規范化的感染病區，應納入到“十四五”規劃中去。同時，他建議，醫院進一步加強感染科醫務工作者的人力資源儲備力度；大力培養感染科專科醫護人員。“可以讓內外科年輕醫生、年輕護士到感染科輪轉及學習，使其掌握并知會傳染病的早期識別及鑒別診斷、疾病護理等知識。”鮮于劍波認為。

據鮮于劍波介紹，綿陽市中心醫院將升級感染性疾病科，建成一個擁有40間獨立的病房、75張床位的感染病區，有獨立的場地、門診和住院病房，并且建在同一個區域內。平時作為感染科用，戰時作為感染病區用。

毫無疑問，隨著防疫進入常態化，醫院對感染性疾病科以及院感的重視程度明顯提升。多家醫院在擘畫專門的傳染病房樓或者感染病區，不少醫院管理者在醫界論壇上也在為即將到來的改革出謀劃策。

在邯鄲市第一醫院，正在申請建一所傳染病房樓，預計將近200張床位，用來滿足疫情、季節性傳染病，以及感染性疾病的診療。在醫院的規劃中，預檢分診、發熱門診、核酸檢測常年設，使得住院、分區、隔離有保障；同時，做到病種專業化；打造公共事件應急培訓指揮中心，實現、救治、培訓、科研、教學一體化。

作為縣域內龍頭醫院，縣域內一些專科醫院、原本在疾控中心的狂犬病門診等也放在了醫院內部，因而奉節縣人民醫院涵蓋了縣域內的感染防控能力。于是，在新冠肺炎疫情的催化下，建設一個擁有250張床位的傳染病分院，成為奉節縣人民醫院的戰略計劃之一。“其中，120～150張床位用于平時傳染病的診療需求，另外100張床位的空間平時作為培訓室、會議室，并設置專門供傳染性疾病采用的輔助檢查設備區。”

另外，以疫情為分水嶺，感染病區規模擴大后，直接面臨的問題，便是“平時狀態”和“戰時狀態”，如何做到平戰結合，做到戰時召之能用；平時，保障發揮最大價值。

鮮于劍波認為，平時，感染病區作為一個標準的感染科來運行，這樣做既不浪費人力資源、場地，又能在感染科下培養、儲備人才，提升人才梯隊的水平；并且可以通過與呼吸、ICU、兒科等專業的交叉學科做MDT，讓更多的醫生來了解傳染病的運作流程。再次遇到疫情來臨，也可以第一時間作出應對，為民眾健康保駕護航。

在邯鄲市第一醫院黨委書記劉吉祥看來，首先應做好感染性疾病科的定位。根據該院的就診情況，以肝炎、肺部感染等呼吸類疾病，以及手足口病、季節性腹瀉等季節性傳染病的患者量不少。“診治好此類疾病，感染性疾病科的效益還是不錯的。”劉吉祥表示，醫院將進一步細化感染性疾病科亞專業，培養診治各類非傳染性感染性疾病的能力；同時，配備既了解傳染性疾病的預防診療，還掌握重癥知識的全能型人才。

另外，不少醫院管理者表示，除了硬件、人才的儲備，醫院管理和流程等也要重新制定或修訂，并且每年根據預案進行演練，形成常態化機制。另外，院感和傳染性疾病的培訓，也將成為各醫院的常態化內容。

中華醫學會感染病分會主任委員、北京大學第一醫院感染病科主任王貴強推崇美國模式，將感染病診治、微生物病原體檢測、院感控制結合起來，構建“三位一體”的大感染學科。“將三個處于較為薄弱地位的學科和科室有機整合，能提高效率，提升感染科醫生能力，也能增加科室收入。當重大疫情來臨時，感染科還能和呼吸科、ICU等其他科室聯動。”王貴強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提到，這是綜合性醫院壯大感染科的必要性所在及發展路徑。

感染科怎樣融入體系

感染性疾病科，作為醫院眾多學科的一個分支，如何與院內配合、協作？作為國家應急防控體系建設中的一部分，又將如何融入體系，或者需要怎樣的體系賦能呢？

3月1日，奉節縣人民醫院隔離區觀察患者相繼出院。

在采訪中，不少醫院院長對這一問題進行了思考，以簡單的防護物資儲備為例，醫院如何既控制防護物資、藥品的儲備存量，又能保障不浪費？

劉吉祥反映，物資儲備相當難，17年的時間間隔，防控生產同時抓，既保障存量，又不浪費，本身就是一組矛盾。

多位醫院管理者頭腦風暴提出以下幾點建議，其一，醫院管理者提前預判，如每年11月份，啟動冬季傳染病的防御機制，應做常規儲備，滿足剛需的用量。其二，儲備物資可以是1+X，一種固定物資，也是常用物資，多種可行性物資。每個月由藥學部檢查一次，用掉快過期的物資，補上新進物資。其三，建議國家層面，建立東西南北中幾個大的物資籌備中心，一旦暴發傳染病，隨時可統一調用。

而且，也有醫院管理者提出，在感染科的建設過程中，要研判未來感染學科發展的趨勢，如何形成一種機制，讓感染學科在醫院有存在的價值。如，可將和感染性疾病關系密切的呼吸科、血液科、消化內科等與感染科一起構成一個大的MDT團隊，或者由感染科對整個醫院的抗菌藥物規范化使用進行監管，通過政策導向、考核杠桿、管理加深，讓感染病學科發揮出更大的作用，從而激發感染學科團隊人員的職業成就感。

另外，醫院系統和CDC應形成怎樣的關系呢？胡三元稱，醫院系統和CDC是緊密關系，在一條線上，兩者必須緊密合作，才可更好完成工作。現在的關鍵是，制度有，重點是能否完全執行，監督、執行按傳染病法依法進行。

而國家衛生健康委院感防控專家、北京大學第一醫院感控處處長李六億呼吁，現在當務之急是在醫學院校開設醫院感染防控這門課，將醫院感染防控當成一門學科來建設，培養院感防控的專業技術人才，讓專業的人去干專業的事。

“希望國家進一步重視綜合醫院感染病（傳染病）相關學科建設，從政策層面加大對醫院公共衛生的投入；通過調整醫院評價體系，比如說對于效益考核、床位使用率等制定一系列的導向政策，使醫院更加重視感染科建設。同時，感染性疾病科須加強自身能力的提升。”王貴強說出了不少業內人士心聲。

毫無疑問，疫情催化下，感染性疾病科究竟將走向何方，值得醫療行業期待、參與和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