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越

小黑

小黑
家有柴狗小黑,說是小黑,其實它并非渾身上下長滿黑毛,而是通體金黃色。我之所以給它起名小黑,有兩個原因。其一,紀念我童年時養過的一條同名柴狗;其二,小黑的下半張臉,即眼睛之下皆為黑色,成為它的面部特征,故稱小黑。我的俄羅斯作家朋友還送它一個美麗的俄語名字:“切爾尼亞克”,意思是,小黑球。
小黑是只本地狗,所謂本地,就是中國。史書說,柴狗分布于長城以南、青藏高原以東的華夏中部低海拔地區,甚至還遠播至東南亞。照書上所說,小黑應該就是中華數千年農耕社會的產物。
且說小黑的長相,嘴尖短,額平坦,粽子臉,前耷耳,卷花尾,四腿細長,瘦骨嶙峋。小黑原本流浪在街頭,經常出入我們小區覓食。我們在一個美麗的早晨邂逅,我覺得那不是偶遇,而是命中注定的邂逅。我們認真地確認過眼神,小黑便跟著我走過了整整一條街,扭扭捏捏地上樓,提心吊膽地來到我的陋室。
安頓、洗澡、喂食和熟悉新環境,經歷了夜不能寐、嗚咽與狂吠等很多過程,小黑總算在我家安頓了下來。動物醫院的醫生給小黑做完全套體檢說:“你家這狗子大約一歲多,祝賀你,它很健康?!蔽衣犃T心喜。從醫院回家的路上,我牽著小黑,心中蕩漾激情,于是邁著四方步,拿腔拿調地哼起了蘇軾的《密州出獵》:“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
小黑就這樣成了我家的成員。它剛來時,晚上幾點睡覺,早晨幾點起床,我心里沒底。后來我發現,它幾點起床取決于我。我幾十年沒睡過懶覺,冬天五點起,夏天四點半。若是冬季,五點天還沒亮,出門還得打手電;夏季就不同,四點半窗外已百鳥爭鳴,偶爾還會聽到早起的人那細碎的腳步聲。
小黑見我起來,就會從草編的窩里爬出來,伸個懶腰,打個哈欠,再稀里嘩啦地抖抖身子,然后跑到我跟前,抬起兩條前腿搭在我身上,眼睛注視著我。我也趕緊回禮,彎腰伸手摸它的頭,小黑順勢伸著鼻子在我臉上嗅一遍,如問早安。時間一長,我發現,小黑的作息時間竟然應和了我,睡覺和起床竟然都跟我一致了。
天有不測風云。夏季之晨烏云密布,冬季黎明陰霾滿天,我有可能睡過頭,但小黑不會。它會準時在黑暗中踏著小碎步“噠噠噠”地來到我床前。房間里沒開燈,一片幽暗。但它的眼睛能穿透黑暗,看見我是醒著還是睡著。這讓我極為驚訝,我甚至懷疑它能看見我躺在床上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
那時,我若沒醒,它絕不會叫醒我,而是湊上來聚精會神地端詳我一會,再躡手躡腳地走開。若我醒了,它便不依不饒,竭盡全力拉,咬,撕,扯,拽,使出渾身解數折騰我起床。
有一次,我跟它玩裝睡,該起床的時候賴著不起。小黑納悶兒,就從窩里爬起來,“噠噠噠”地跑過來,我立即閉上眼睛。它走近我,小黑嘴幾乎貼到我臉上,我能感覺到它的呼吸和目光。我故意屏氣不動,過了幾秒鐘,它似乎相信了我是真睡,便又“噠噠噠”地回到窩里去了。
我聽著它遠去的聲音,睜開眼,忽然心生愧疚:我怎能欺騙一個對自己如此虔敬的生靈?美國作家比爾斯說,虔敬,是人對上帝和狗對人類所懷有的情感。我想,小黑對我抱有一腔虔敬之情,殊不知,這正是人類對父母所懷有的情義啊。
德國動物學家布萊姆在《動物的生活》里說:“地球上沒有任何一種動物,能像狗那樣享有人類的尊敬、友誼和愛?!睂@句話,在小黑成為家庭成員后,我更有深刻的領悟。這個世界,人狗之情何其玄妙!
根據布萊姆考證,長得五大三粗的歐亞古人尼安德特人,早在兩萬年前便與狗開始打交道了。但那是人狗敵對,并非朋友,后來竟然不打不成交。
故事是這樣的:狗與狼是近親,為保命、果腹和領地,狗兒們成群結隊地出沒,去攻擊其他動物和狩獵的人。而尼安德特人也因為保命、果腹和領地,與狗搏殺,甚至互食。那真是人狗關系的黑暗期。
有一次,尼安德特人在被打死的野狗窩巢旁邊,發現一群狗崽兒。狗崽兒們尚未睜眼,吱吱輕叫,毛絨可愛。尼安德特人便將它們帶回自己的山洞,狗崽兒很快便與獵人之家和睦相處。女人們給狗崽兒喂食骨頭和剩菜,它們吃得津津有味。洞內篝火溫暖,它們睡得舒適而安穩。

在舊石器時代,狗已經和人類一起生活
虔敬,是人對上帝和狗對人類所懷有的情感。
狗崽兒漸漸長大,將尼安德特人的山洞當成家,將他們的家人視為親人,還幫助他們打獵捕食,看家護院。年復一年,狗兒們竟在此繁衍后代。從此,狗兒開始走入人類的生活。歐洲考古專家發現了舊石器時代的壁畫,它所描繪的正是狗兒幫助人類狩獵的場景。在古代瑞士和愛爾蘭的文獻中,狗兒除了幫助人類狩獵之外,還幫助守護住宅及財產,甚至抵御外敵。
在原始階段,狗兒當然不是因為愛上尼安德特人而與他們交往,而是因為人類山洞里的篝火和火上烤的肉骨頭。但人狗日久生情是毫無疑問的。狗兒總能感覺到人類的目光,甚至可以在第一時間讀懂我們面部表情一絲一毫的變化,所以,這場愛,注定細膩而精致。
我和小黑第一次在街頭相遇時,它抬頭望我的那一眼,激活了我的神經,使得我的體內釋放出大量“催產素”,或曰“快樂荷爾蒙”。過去,我一直以為催產素是女人的專利,后來讀了書才明白,原來男人也會分泌催產素。所以,假如我在與小黑相遇的那天去做尿檢,結果一定證明我的催產素含量不低。因為,那時我的心中充滿了與小黑相遇的快樂。
小黑對我是一見鐘情。所謂一見鐘情,就是自由之愛。而自由的愛是無條件的,想愛就愛了,也是全天下最純粹的愛。小黑在跟我回家的時候,肯定沒有考慮過它和我在血統和地位上的差異;不像在人的世界,我們經常處心積慮,往一泓美好的愛情碧水里,注入太多的世俗污穢。
狗與狗相愛皆為一見鐘情,而在當代社會人與人就很難了。男女即使愛火焚心,也要自覺不自覺地搞上一堆條件,要不對不起祖宗八代。狗對狗就簡單至極:你有情我有義,就足夠了。
這個世界上,人不僅在血統上將同類分成三六九等,還將血統論強加給狗,將狗分成高低貴賤。最近幾十年,國內養狗也開始崇洋媚外,人們大量引進國外犬,歧視和貶斥本地柴狗,很多純種柴狗流浪街頭餓病而死。社會非但救助不及時,反而將肇事的惡名歸于柴犬。有些城鎮,將它們列入禁養犬只的名單,而那些洋品種則堂而皇之地受到歡迎和保護。
這本無可厚非,但滑稽的是,很多所謂洋品種都起源于中國或者中國周邊地區啊,比如說吉娃娃、松獅、秘魯無毛犬等等。這些情形說明,人很自私,他們根本不顧及狗兒對“高貴”二字的理解和對愛的感受。
小黑沒有種族之分,比如它就喜歡一只英國小母狗。那只小洋狗名叫愛麗絲,就住清水河對岸;我們兩家的人、狗,常在中心街市相逢。愛麗絲年齡比小黑大幾歲,身材卻只有小黑一半大,渾身的毛呈棕白色,鼓泡眼,小尖嘴,立耳朵,肚子滾圓,尾小如豬。
一日相遇,兩家人矜持一陣,之后駐足開聊,不勝歡暢。聊天之余,我轉頭一看,小黑與愛麗絲竟然開始搖尾傳情,顯然已有情義相投之意。我說什么來著,狗兒們都是一見鐘情的,轉眼間,它們已經從口鼻輕觸轉到聞遍全身。小黑作為雄性當然主動,此刻,它悄然繞到愛麗絲背后,小鼻子絲絲有聲地進一步調情,愛麗絲則只轉頭不動身,享受著突如其來的愛情。

小黑沒有種族之分,比如它就喜歡一只英國小母狗。

中華田園犬又稱“柴狗”“土狗”,分布于長城以南、青藏高原以東的華夏中部低海拔地區
愛麗絲的女主人見我說話走神,也轉過臉來,看見狗兒們相親相愛的一幕,突然嗷地一聲高叫,跳了起來。她晃動著一頭白發,金絲邊眼鏡差點抖落在地,急切地對我說:“我們家愛麗絲可是英國種啊,讓你家小黑快走開!”愛麗絲似乎聽懂了主人的話,立即就翻了臉,剛才的享受模樣,轉瞬間即變成了嫌棄和厭惡。它開始使勁躲閃小黑,屁屁上的小豬尾也藏到了主人的腿縫中去了。
但小黑卻不開眼。不諳世俗的它,繼續對愛麗絲窮追不舍,我怎么呵斥它都不聽。就這樣,愛麗絲吱吱地躲,小黑汪汪地追,老女人喊愛麗絲,我吼叫小黑……不一會,中心街市就聚集了很多行人駐足觀望。老話說,三個女人一臺戲,可這年頭,兩只狗兒也是戲?。?/p>
人多眼雜,世事難料,我正想牽起繩子離開亂市,冷不防小黑一躍而起,直接撲在愛麗絲的背上,兩只前爪用力往下一按,愛麗絲便撲通一聲趴在了地上。
愛麗絲的女主人,見狀驚聲尖叫。叫聲未落,我便趕忙上提小黑的脖套,但我的手再快,也不如小黑的嘴快。小黑一低頭,便將愛麗絲的脖頸咬在嘴里。我提起小黑的脖套,小黑被我高高舉起來,它嘴里叼著的愛麗絲也被高高地吊在了空中……我和愛麗絲主人忙活半天,才掰開小黑的嘴,將驚魂未定的愛麗絲解救下來。我趕忙道歉,帶著小黑倉皇而逃。
我們一口氣逃回家,但我并沒有埋怨小黑,因為我覺得狗沒錯。狗與狗的愛情,只有狗狗懂,而人不懂,因為我們無知而又世故,若干涉愛情則更顯得我們愚蠢。小黑睿智,判斷準確,肯定認為愛麗絲是個不錯的戀人,所以才打算洞房花燭,卻被“丈母娘”攪了局。小黑盛怒之下出下策,一口咬住了愛麗絲脖子。
我想,也許小黑根本就不是撕咬愛麗絲,而是動了搶親之念—想把愛麗絲叼回家成親,可惜功虧一簣。你看,狗世界的情感就是這么直截了當,愛或不愛,見面的時候,腦海里火光一閃,瞬間決定。愛,則纏綿悱惻,電光激情;若不愛,表現就各有千秋了,要么冷眼側目,要么威脅恐嚇,甚至拳腳相加。
小黑現在長大了,吠叫之聲氣吞江河,一身的腱子肉,走路時一鼓一鼓地凸顯出來。它常在曠野昂首挺立,而且是三腿立,一腿抬,左右顧盼,如京劇人物登臺亮相?;氐郊?,它攀上28樓的窗臺,輕輕落座,儼然一位古希臘的哲學家,時而抬頭舉目遠方,時而低頭沉思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