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攀登 戴樂樂
[摘要]騙取貸款罪是刑法修正案(六)增設的罪名,其立法本意在于彌補司法實踐中認定貸款詐騙罪的疏漏和不足,織密保護銀行信貸資金安全的刑事法網。騙取貸款罪作為“騙用”型貸款詐騙,其雖不要求主觀上具有非法占有的故意,但仍然需要滿足“騙取”的因果關系,即銀行金融機構發放貸款必須是基于行為人的欺騙。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于2010年出臺的立案追訴標準并非司法解釋,可以作為認定本罪的重要參考,但不是定罪量刑標準。“造成重大損失”或“具有其他嚴重情節”是本罪的犯罪構成要件,對于“其他嚴重情節”的認定需要綜合分析。但由于涉及騙取貸款罪的司法解釋一直未出臺,兩高也從未發布相關指導案例,使得部分司法人員未能精準把握犯罪實質,存在機械套用立案追訴標準、肆意適用兜底條款等諸多問題,使得本罪有淪為“口袋”風險。在當前經濟發展形勢和刑事政策背景下,應妥善處理好用刑事手段防范信貸風險和提高企業融資獲得感的關系,有必要對騙取貸款罪的構罪要件進行理清,對實務中的認識誤區進行檢視,從刑事政策維度、刑法謙抑性維度、罪行法定維度、疑罪從無維度構建相應的出罪路徑。
[關鍵詞]騙取貸款;追訴標準;實務檢視;出罪路徑
[中圖分類號]D90[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0-8284(2020)03-0032-07
發放貸款是銀行金融機構的一項重要資產業務,銀行與企業通過信貸業務結成了相互依賴的關系,企業的生存、發展離不開銀行貸款,而銀行也深受企業經營中的各種風險的影響。銀行作為資金融通的重要紐帶,保障銀行信貸資金的安全對于保護國家金融安全具有重要意義。從刑事立法角度考察,貸款詐騙罪、高利轉貸罪、以及刑法修正案(六)增設的騙取貸款罪織密了保障銀行信貸安全的刑事法網。通過查閱裁判文書網發現,2007年以來貸款詐騙罪案件共有3 883件,高利轉貸罪案件共有359件,騙取貸款罪案件共有9 128件。上述數字充分證明了作為彌補貸款詐騙罪不足的騙取貸款罪確實發揮了“堵漏”作用。但值得警惕的是,司法實踐中存在的對騙取貸款罪構罪要件理解不精準、不當地擴大刑事處罰范圍等諸多問題,導致其被大肆適用,降低了企業的融資獲得感,不利于信貸市場的正常發展。
當前,我國經濟正面臨著外貿收縮和疫情影響的雙重壓力,企業亟需信貸資金進行復工復產,中央多次就進一步提高企業融資獲得感做出部署。因此,有必要對騙取貸款罪的構罪要件進行實質分析,對其出罪路徑進行探討,以妥善處理好用刑事手段防范信貸風險和支持企業發展的關系。
一、騙取貸款罪的構罪要件分析
(一)對“騙取”的實質化界定
市場經濟的發展是以市場主體間廣泛建立的信用為基礎,而濫用對方信任、騙取對方信任的欺詐現象也相伴而生。信貸領域的欺詐的性質存在刑民之爭,正確認識刑事上的“騙取”是將其準確區分的關鍵。
法律條文只有處于與它有關的所有條文整體之中方可顯出其真正含義[1]。刑事立法中的“騙”體現在普通詐騙、金融詐騙、合同詐騙等罪名中,立法機關雖未對騙取貸款罪設立“非法占有為目的”的主觀要件,但其和貸款詐騙行為的客觀特征相同,有著共同的邏輯結構,均是行為人采取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方法,使被害人陷入錯誤認識,并基于錯誤認識,對權益作出處分[2]。具言之,“騙取”包含兩層含義:一是行為人使用了欺騙手段,但不能將任何欺騙行為都認定為本罪的欺騙手段,只有對銀行發放貸款起重要作用的欺騙行為,才能認定為本罪[3]。二是行為人達到了“取得”的目的,且該“取得”是基于銀行對財產的自愿處分,若行為人實施了一定的欺騙行為,但銀行對此知情,則不能將該放貸結果歸因于行為人的欺騙,不屬于刑法意義上的騙取。若行為人提供的材料、陳述與客觀事實基本一致,或者雖有虛假成分,但不足以影響銀行發放貸款,換言之,銀行放貸是基于對投資項目的長期看好、有資質良好的擔保人或者真實抵押,即便行為人提供了真實的材料也會發放貸款,則行為人的欺騙行為和銀行發放貸款之間也不符合因果關系的構成要件,由此引發的法律關系應通過民事手段調整[4]。
(二)對追訴標準地位的匡正
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2010年發布的《關于公安機關管轄的刑事案件立案追訴標準的規定(二)》(下簡稱《追訴標準》)規定了三種情形:騙貸數額在100萬元以上的、造成直接經濟損失在20萬元以上的、多次騙貸的。目前,實務中出現的諸多問題,主因是對《追訴標準》的機械理解與適用,如有觀點認為,刑法和《追訴標準》共同為本罪規定了三種犯罪構成,即造成損失型騙貸、金額巨大型騙貸、多次違法型騙貸[5]。
罪刑法定原則是刑法的基本原則,一種行為是否構成犯罪、構成何種犯罪必須由刑法規定,《追訴標準》并不能視為本罪構罪要件的淵源。據立法法和全國人大常委會《關于加強法律解釋工作的決議》的規定,兩高是司法解釋的唯一主體。最高人民檢察院雖是《追訴標準》的發布者,本文認為此因檢察機關是法律監督機關,具有對公安機關的立案監督職能,而非針對檢察工作中具體應用法律的解釋。根據分工負責、相互制約的刑事訴訟基本原則,公安機關刑事立案的案件,可能會被撤銷,檢察機關審查起訴的案件,也可能因不構成犯罪而不起訴,進入法院審理階段的案件也可能做出無罪判決。因此,符合《追訴標準》的案件并不必然構成犯罪。最高人民法院曾明確指出:“各級法院認為《追訴標準》不能適應審理需要的,要結合案件具體情況和本地實際,依法審慎處理好法律適用和政策把握,爭取更好的社會效果。”[6]《追訴標準》是公安機關開展刑事立案的依據,而立案僅是程序上啟動國家刑事追訴權的標志,并非對一行為構成犯罪的實質判斷,對司法具有一定的參考作用。其規定的三種情形因易引發較大的金融風險、有一定的社會危害性,具有立案偵查的必要,但是否構成犯罪仍然要結合刑法規定和證據進行分析。概言之,《追訴標準》是公安機關開展刑事偵查、檢察機關開展訴訟監督的依據,并非司法解釋,不能創設本罪的構罪要件。
(三)對造成重大損失、其他嚴重情節的理解
犯罪構成是成立犯罪的所有條件的總和。于本罪而言,爭議的焦點在于“造成重大損失或其他嚴重情節”是否屬于構罪要件。有觀點認為,騙貸行為不能自然地、直接地導致重大損失結果的發生,兩者不具有刑法上的因果關系,因而造成重大損失不是構成要件而是客觀處罰條件[7]。本文不同意此種觀點。從文本分析,本罪所規定的“重大損失”不是指借款人從銀行騙得的貸款金額,而是指銀行在采取行使抵押權、擔保權等措施后仍未能有效收回的貸款本息。而由此造成的損失數額必須達到《追訴標準》規定的20萬元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方能以涉嫌此罪開展刑事追訴。因此,“造成重大損失或者其他嚴重情節”與行為人“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具有邏輯上的關聯性,前者是后者之違法程度達到可處罰程度的重要表征,二者共同構成本罪,缺一不可。
“造成重大損失”是一種客觀結果,而“其他嚴重情節”需要綜合評判。法條規定“嚴重”二字,要求實務中對于此種情形的入罪應當格外慎重,注意貫徹罪責相適應的基本原則和寬嚴相繼的刑事政策。實踐中在貸款手續上存在部分虛假的現象較為常見,若不加以甄別,對符合《追訴標準》規定的騙貸數額和“多次”標準的行為均認定為“其他嚴重情節”,會導致許多在融資過程中未給銀行造成嚴重損失、社會危險性較小或情節顯著輕微的企業受到刑事追究,這與刑法基本理念相悖,也無益于經濟秩序的穩定。單純地將“情節”還原為騙貸金額或者次數,甚至將騙貸行為直接視為“其他嚴重情節”而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有肆意擴大刑事打擊范圍之虞。在認定是否“有其他嚴重情節”時,應該綜合考量行為人的主觀惡性、行為手段、社會危害性,據此分析是否達到需要刑法介入的程度。
二、騙取貸款罪的實務檢視
(一)入罪打擊唯“數額論”
“騙貸數額在100萬元以上”是《追訴標準》的情形之一,由于100萬元騙貸金額的取證難度較低、舉證責任較輕,這一標準在司法實務中被廣泛適用,使得本罪淪為了純行為犯,這不符合本罪的犯罪構成要件、有違立法本意。如“李艷、羅亮武騙取貸款案(2017)蘇08刑終273號”,法院認為:“對于兩名上訴人及原審被告人的行為是否給銀行造成特別重大損失或者有其他特別嚴重情節的問題,經查,本案所涉的騙貸行為,盡管有部分貸款已由擔保公司償還。但根據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立案追訴標準(二)》第27條的規定,以欺騙手段取得貸款,數額達到100萬元的,應當立案追訴。從該規定可知,只要采用欺騙手段獲得銀行貸款超過100萬就構成本罪,至于該貸款能否如期償還并不影響行為性質。”
在信貸活動中,銀行為了確保信貸資金的安全,對于數額較大的借款人會采用擔保抵押的形式,也就是說銀行真正關心的是貸款是否能夠到期收回而非信貸資料是否全部真實。唯數額論的認定方法,隱含著要求行為人在辦理貸款手續和提交材料時必須“圣潔化”,這顯然不符合貸款活動的實際情況[8]。本文認為,即使行為人在貸款時提供了虛假資料,但同時提供了真實足額的擔保,銀行的信貸資金不至遭受重大損失或者面臨巨大風險,僅僅依據《追訴標準》規定的立案追訴數額而認定本罪的成立,有違罪刑法定原則。
(二)將不良貸款等同于銀行損失
不良貸款是銀行金融機構評估債務人還款付息能力后對其屆期無法足額收回貸款本息而所作的消極評價,也就是說該筆貸款有無法收回造成損失的可能性。而造成損失是一種客觀結果,不良貸款則是反應貸款風險檔次的動態過程,損失只是不良貸款的一種、也是最差的檔次。而司法實踐中存在將銀行評定的不良貸款等同于銀行損失的情形。如“陳國富、福建省晉江閩超鞋業有限公司騙取貸款案(2019)閩05刑終347號”,法院認為:“閩超公司騙取晉江工行的貸款6535萬元、海峽農商行的貸款500萬元,在上述貸款到期后未能及時償還,雖然貸款提供了擔保企業、擔保人,部分貸款也提供了房地產抵押擔保,但擔保企業及擔保人未能履行保證擔保義務,抵押擔保也不能足額償還債務,造成了兩家銀行不良貸款本金6 534.4 777萬元、463.3萬元,給銀行造成特別重大損失且具有其他特別嚴重情節。”
原中國銀監會印發的《貸款風險分類指引》(2007年)將貸款劃分為五類:正常、關注、次級、可疑、損失,后三類合稱為不良貸款。其中損失是指銀行采取所有措施和訴諸法律手段后仍然無法收回本息,或只能收回極少部分的情況。由此可以看出,不良貸款根據風險等級的不同可以劃分為不同的級別,并且應該根據借款人的還款能力、貸款項目的盈利能力、貸款的擔保等因素進行及時的調整,不應以銀行出具的“不良貸款數額”來認定“重大經濟損失數額”。如被評定為“次級”貸款的,借款人的還款能力雖出現明顯問題,但若有其他人為其提供擔保,該貸款的分類便可由“次級”調整為“關注”或者“正常”,銀行可以通過民事途徑最大限度的實現債權,甚至完全收回本息。
(三)擴大“其他嚴重情節”的認定范圍
刑法條文對本罪罪狀的描述為“造成重大損失或有其他嚴重情節”,由于法律和司法解釋并未就“嚴重情節”的情形做出限定,導致司法實踐當中對此情形的認定較為隨意,存在單純地將騙貸行為或者騙貸金額較大的情形認定為“其他嚴重情節”。如,“李佳榮騙取貸款案(2016)魯1602刑初339號”,法院認為:“被告人李佳榮雖然已歸還貸款,未給銀行造成損失,但其利用虛假的購銷合同騙取銀行貸款596萬元,已達到刑事立案追訴標準,屬于其他嚴重情節”。
根據該罪狀的描述,對于“數額巨大”是否應屬于“情節嚴重”,單純從該規定來看,確屬兩可。但從體系解釋的角度分析,可以得出此處的“其他嚴重情節”的適用不能包含單純數額巨大,但未給金融機構造成損失的情形。騙取貸款罪是刑法修正案(六)新增的罪名,違規發放貸款罪、違規出具金融票證罪屬于該修正案修訂的罪名。1997年刑法關于違規發放貸款罪、違規出具金融票證罪的表述均是“造成較大損失、造成嚴重損失”,但是修正案將其分別修改為“數額巨大或者造成重大損失”“情節嚴重”。既然在同一次修法中同時采用了“情節嚴重”“數額巨大”兩種不同的表述方式,說明二者的含義應有不同。再者,從罪狀分析,“其他嚴重情節”與“重大損失”屬于并列關系,二者應具有相當性。對于“嚴重情節”的判斷,本文認為可以考慮以下兩個層次:一是騙貸行為導致信貸資金面臨難以收回的巨大風險,如行為人的還款能力基本喪失、資不抵債等情形;二是行為人具有極大的主觀惡性,如有騙取貸款罪的前科的、多次騙貸的或者欺騙手段十分惡劣等情形。
(四)機械理解本罪所保護的法益
騙取貸款罪規定在“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罪”一節,因此有部分觀點認為騙取貸款罪保護的法益是金融管理秩序。如“常達建筑裝飾工程公司、姚文偉騙取貸款案(2018)蘇04刑終300號”,法院認為:“關于上訴人及其辯護人所提姚文偉沒有給金融機構造成損失,不構成騙取貸款罪的上訴理由及辯護意見,經查,上訴人姚文偉以原審被告單位常達裝飾的名義多次采取欺騙手段騙取銀行貸款5 600萬元,雖未給銀行造成損失,但嚴重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符合騙取貸款罪的構成要件,故該上訴理由及辯護意見不能成立,本院不予采納”。
法益在刑法中居于基礎性地位,其功能眾多,而為犯罪分類提供依據就是其中之一[9]。國家金融管理秩序具有不確定性,將金融管理秩序作為本罪法益的觀點無法為司法機關的個案審查起到明確的指向作用,容易導致適用該罪名的隨意。正如有學者指出,部分司法機關在嚴打金融犯罪政策的鼓舞下,更加傾向于擴大化地理解國家金融管理秩序這一概念,將一些僅違反了形式要求而并未造成實害結果的騙貸行為,以破壞金融管理秩序為由入罪打擊,有違法益概念揭示犯罪不法性本質、限制發動刑罰權的初衷[10]。騙貸行為對金融管理秩序的破壞僅僅表現為違反法律義務的抽象后果,在未造成損失或者產生實害風險,或者說該風險遠未達到沖擊金融管理秩序或者造成秩序混亂的程度時,不符合犯罪是具有嚴重社會危害性的行為這一本質特征。
(五)忽略銀行金融機構的責任義務
銀行金融機構雖具有獨立的民事行為能力和民事權利能力,但其行為能力必須依賴于相關工作人員的職務行為來實現。在貸款業務中,具體的業務員便是銀行的“化身”。實務中有判決以業務員有無貸款決策權來論證銀行是否被騙。如“江蘇利華銅業有限公司等騙取貸款案(2019)蘇11刑終82號 ”,法院認為:“本案中,雖有涉案銀行的信貸員是知情,甚至是授意涉案企業的人員去制作了虛假的貸款資料,但授信、放貸的最終決定者并不清楚其所審核資料不實,決策者依然是在陷入錯誤認識的情況下做出了授信、放貸決定,不影響原審被告單位、原審被告人構成騙取貸款、票據承兌罪。”
信貸風險的控制不僅在于入口端的申請人要恪守誠信原則,出口端的放貸銀行的審核也尤為重要。《貸款通則》規定的審貸分離、分級審批制度,旨在加強銀行內部的盡責審核義務,保證信貸資金的安全。而在貸款申請—發放—貸后監管過程中,行為人與銀行的關系主要體現在與業務員的互動,對于行為人來講,業務員便是銀行的代表,業務員的過錯不應獨立于銀行而存在。事實上,業務員出于考核壓力、徇私情或政府部門干預,對企業的實際經營狀況或者提交的虛假信貸資料置若罔聞,甚至出謀劃策、授意企業造假的現象十分突出。本文認為,業務員沒有受騙甚至是參與造假的情形下,不符合騙取貸款罪中“騙取”這一構罪要件。貸款審批者基于業務員的過錯行為而放貸應該歸責于銀行的內部風險控制問題,刑法對行為人的打擊不應成為銀行逃避管理責任、規避信貸風險的理由。
(六)刑事司法強勢介入民事糾紛
經濟糾紛是刑民交叉的“重災區”。經濟糾紛以合同當事人之間的意思自治為原則,而具有公法屬性的刑法強調國家對刑事犯罪追訴權的不可讓度與壟斷,在“國家利益為首、維護刑法權威”的裹挾下,公權優于私權、不能放縱一個犯罪分子的觀點根深蒂固。這引發一個怪相:騙取貸款案多由法院在審理信貸糾紛案時認為借款人涉嫌犯罪而將線索移交公安機關,或被舉報而案發,而銀行并不認可其在刑事訴訟中的被害人身份。如“肖某、潘某等騙取貸款案(2014)錫刑二終字第0003號”,司法機關認定的被害單位YY銀行上海分行在二審中明確表示:其沒有因誤導而發放貸款,因可以行使民事追償權,尚不能判斷其債權是否存在損失,其不是本案被害人,本案不應定性為騙取貸款罪。但法院認為:“YY銀行上海分行也正是因為犯罪行為給其造成了經濟損失,才提起民事訴訟,意圖通過民事救濟途徑挽回損失。上訴人潘某、原審被告人肖某、惲某是否構成犯罪,應依照我國刑法的相關規定予以判定,不受民事判決的影響。”
刑法作為其他部門法的保障,其法益保護范圍具有廣泛性,但同時也具有補充性。刑罰的威懾力遠非其他法律后果可比擬,故民眾希望重大的違法行為由刑罰來規制,由此便形成了刑罰的信用,但若處處適用刑罰,則會降低刑罰的信用[3]55。在上述判例中,在YY銀行上海分行已然通過民事訴訟挽回損失的情況下,刑事司法權以維護金融管理秩序之名強勢介入,直接導致已被民事判決確認的信貸合同的效力再次陷入爭訟,有損司法權威,不利于維護合同秩序的穩定,并未真正保護銀行的利益。刑事司法權對經濟活動的介入,既要確保國家對經濟秩序予以管控的目的的實現,又要以避免對經濟活動各方主體造成不應有的侵害為限度[11]。
三、騙取貸款罪的出罪路徑
(一)刑事政策維度
刑法的適用需以一定的刑事政策為指導,刑事政策具有開放性和動態性的特點。騙取貸款罪入罪十多年以來,我國金融市場日趨成熟,相繼出臺了《商業銀行內部控制指引》《貸款風險分類指引》等政策法規,監管機制日益完善,加之民事訴訟的執行力度空前加大,以騙取貸款罪保護信貸資金安全的需求不再那么迫切。而與此同時,當前仍然處于金融危機后的深度調整期,經濟下行壓力加大,企業對資金的需要更加強烈、也更加艱難。因此,中央經濟會議做出了積極支持民營企業融資紓困的重要部署,出臺的《關于加強金融服務民營企業的若干意見》,要求從嚴把握刑事犯罪的認定標準,堅決防止將涉民營經濟的民商事糾紛認定為刑事犯罪。這是一項系統性、綜合性工程,需要司法機關的積極參與。最高人民法院出臺意見要求嚴格區分經濟糾紛和經濟犯罪的界限,對民營企業的生產經營、融資等行為活動,除法律、行政法規明確禁止外,不得以違法犯罪論處。最高人民檢察院出臺意見要求堅決防止利用刑事手段干預經濟糾紛,堅決貫徹“可捕可不捕的不捕、可訴可不訴的不訴”的理念,將平等保護民營企業落到實處。經濟犯罪刑事政策對經濟犯罪出罪事由既有引領作用, 又可以直接作為相應的違法性阻卻事由或者可罰性阻卻事由[12]。司法機關應當敏銳把握社會發展形勢的變化,嚴格貫徹黨中央和兩高關于保護民營經濟的刑事政策,有效提高企業融資獲得感。
(二)刑法謙抑性維度
在新時代推進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進程中,發揮刑法機能是積極參與國家治理的現實要求。刑法積極參與國家治理,并不等同于恣意發動刑事追訴程序。刑法的謙抑性要求刑事立法和刑事司法活動都要恪守刑法最后法和保障法的基本定位,在使用民事救濟或者行政制裁等其他手段足以解決問題時要慎用刑事手段。
銀行金融機構的信貸業務實質上是基于貸款合同展開的民事行為,行為人在申請貸款過程中提交的虛假的資信證明、虛構的合同項目等資料,首先是一種欺詐行為,違背了民事活動中的誠信義務,可以通過民事訴訟的途徑予以解決。一般而言,完成一次貸款需要經過申請——調查——審批——簽訂合同——貸款發放——貸后檢查——貸款歸還等諸多環節,銀行對借款人的監管貫穿整個貸款環節始終,一旦發現借款人提供虛假或者隱瞞重要事項的資產負債表、損益表等資料或者具有其他情節的,可采取責令改正、斷貸、提前收回貸款、加息、罰款等措施維護信貸資金的安全。在銀行可以私力救濟的情況下,刑事介入會導致民事上的規制失去空間,因此不宜匆忙予以犯罪化而啟用刑事打擊手段。
(三)罪刑法定維度
構罪要件具有罪刑法定主義的機能。當行為完全符合四要件而成立犯罪時, 即發揮了入罪機能, 當欠缺其中任一要件而否定犯罪成立時, 即發揮了出罪機能[13]。在認定具體犯罪過程中,當沒有法益受到損害時,不論出于何種公共利益考量,都不宜將該行為納入刑法規制的范疇[14]。在罪刑法定原則下,行為的出罪或者入罪要在保護法益目的的指引下深入分析是否符合犯罪構成。
法益不能在脫離危害行為及實害結果的情況下被認定。本文認為,騙取貸款罪保護的法益是銀行金融機構信貸資金的安全,這一更加具體的利益保護是維護金融管理秩序的重要環節,二者并不沖突。以下幾種情形因不符合本罪的犯罪構成而得以出罪:一是行為人提交的虛假資料并未起到實質作用的,不能認定為“欺騙行為”。銀行在辦理貸款業務時會要求借款人提供繁雜的資料。在司法實務中,該罪的欺騙手段主要表現為虛構擔保單位、虛構投資項目、虛設抵押物等三種虛假手段,“三假”以外的欺騙手段,難以給銀行帶來信貸資金無法收回的風險[15]。二是存在真實有效抵押擔保的、行為人已經清償貸款、清償期尚未屆滿或者銀行展期的,因銀行的信貸資金的安全性不存在損失或者面臨損失風險而出罪。三是銀行金融機構沒有被騙,主要是指銀行金融機構工作人員未因行為人的欺騙陷入錯誤認識,此種情形下騙貸行為與損害結果之間的因果關系被切斷,銀行應自擔風險。四是損失數額不大且不符合“其他嚴重情節”的規定,造成銀行損失數額未達20萬的,不符合“造成重大損失”這一要件,而是否具有“其他嚴重情節”應根據全案事實進行綜合判斷,不能僅以騙貸數額的多寡來證明,甚至在沒有重大損失的情況下直接將“其他嚴重情節”作為兜底條款適用。
(四)疑罪從無維度
刑事案件據以定罪量刑的證據應當達到確實、充分的標準,反之應作出證據不足、指控的犯罪不能成立的無罪判決。換言之,疑罪是指證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罪的證據不足, 既不能證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有罪, 又不能證明其無罪的兩難情況[16]。
根據《刑事訴訟法》關于“證據確實、充分”的規定,疑罪案件的證據包括以下情形:定罪量刑的關鍵證據的合法性、客觀性、關聯性存疑;在案證據存在重大矛盾;不能排除合理懷疑三種情形。在印證證明模式下,后兩種情形具有關聯性。結合騙取貸款罪的犯罪構成,本文認為在案證據存在以下情形時,行為人可以出罪:一是所造成的損失尚未確定。在行為人騙貸的情況下,若銀行已提起民事訴訟但尚未判決,則信貸合同的效力、擔保物權的效力及清償能力尚未有最終結果,換言之,銀行是否有損失或者損失數額不能確定,那么認定行為人騙貸所造成的后果便缺乏關鍵證據的支撐。如安徽天鷹公司騙取貸款案,法院認為“該民事案件執行完畢之前,銀行是否存在直接經濟損失以及直接經濟損失的數額無確實、充分的證據予以認定。二是證據之間存在矛盾、不能排除合理懷疑。排除合理懷疑是心證形成的過程,在證據的把握上,體現為疑點排除法或矛盾排除法[17]。具體而言,此情形主要體現為認定因果關系方面,即銀行工作人員是否知情。若行為人辯解銀行工作人員知情或是在銀行工作人員授意下偽造材料,但銀行工作人員予以否認。在無其他證據證明行為人辯解不成立的情況下,行為人的供述和銀行工作人員的證言之間存在重大矛盾,無法排除合理懷疑,應當做存疑不起訴或者作出無罪判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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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