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瑩
下班路上,盧儷特意到路口那家超市買菜。小區里也有一家便利店,賣一些日常用品,蔬菜品種少,新鮮倒是新鮮的。盧儷在生鮮區買了一條武昌魚,二斤活蝦,一只挺肥的三黃雞。豬肉還是貴得嚇人,排骨更貴,穿著白大褂的胖胖的服務員閑閑立著,說,排骨新鮮,今天有腔骨,來點兒唄?盧儷說,太貴了,吃不起哇。那服務員看了一眼她的購物車,就笑。盧儷又買了蔬菜水果,買了稻香村的薩其馬和黃油棗泥點心,又買了幾枝香水百合,挑了一副春聯,一個“福”字斗方。快過年了,沒有大段時間辦年貨,只能零零碎碎地往家買。
大街上已經掛起了紅燈籠,小區大門一邊一只,高高挑起來,明黃的穗子在冷風里簌簌亂飛。進了樓門,迎面也掛滿了一串串小燈籠,喜慶熱烈,過年的氣氛越發濃了。去年沒有回芳村過年,賽賽中考,怕孩子分心。今年呢?今年是一定要回去的。不是盧儷要面子,這不是面子不面子的事兒。父母年紀大了,用哥哥的話說,能回來就多回來,見一回少一回。盧儷怪哥哥說話難聽,想反駁,一張嘴,眼淚卻掉了下來。
詹小俊回來的時候,飯菜已經端上桌了:紅燒魚、水煮蝦、清炒芥蘭、涼拌木耳。蘿卜湯早滾沸了,只等著出鍋前綠綠的撒一把芫荽末。詹小俊看了一眼飯桌,今兒個回來早?盧儷說,正常啊,比平時早一點兒。叫賽賽,賽賽、賽賽。賽賽慢吞吞出來,去衛生間洗手。詹小俊說,對了,好好洗手呀,聽說武漢鬧肺炎的事兒了嗎?盧儷說,大驚小怪。這是北京,北京又沒有。詹小俊一面盛飯,一面說,甭不當回事兒,這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賽賽出來,一家三口吃飯。盧儷說,說正經的,咱們哪天回去?詹小俊說,看看吧,看看情況。盧儷說,看什么情況?詹小俊說,武漢的情況啊,看看再說。盧儷說,你是不是不想回去?不想回去就直說。說完,氣鼓鼓地埋頭吃飯。賽賽把剝好的蝦肉小心翼翼蘸著醬油,說,姥姥家太冷了,我申請在奶奶家過年。盧儷說,真是外甥狗兒!芳村那句話怎么說的?外甥狗兒,外甥狗兒,吃飽就走。賽賽不服,就是冷嘛,上回你不也凍感冒了?詹小俊偷偷朝賽賽使個眼色,說,先吃飯,先吃飯。不急,看看情況。
臘月二十八,盧儷在網上買的東西都陸續到貨了。牛肉,羊肉,肘子,德州扒雞,北京烤鴨,大火腿,臘腸,豆豉鯪魚罐頭。詹小俊說,怎么都是肉哇,他姥姥姥爺都三高,吃這些個多不健康。盧儷不理他。詹小俊說,哎,農民思維,搞不懂。盧儷一下子就火了,你當然不懂!不懂就別亂說話。我就是農民,談戀愛的時候你就知道,怎么,現在后悔了?詹小俊說,這人,怎么一點幽默細胞都沒有?逗你呢。
臘月二十九,街上戴口罩的人多了起來。網上消息說,武漢那邊情況不好。朋友圈里議論紛紛,都是跟武漢有關的。很多單位是最后一天上班了,也有的人已經回了老家。年根底下,人心渙散。工作嘛,哪有干得完的,年后再說。下午,辦公室的小王說,盧老師,我離家近,明天過來晃一趟,你就別過來啦。盧儷說,那辛苦你呀。小王說,真羨慕你們有老家的,我過年都沒地兒去。盧儷說,羨慕吧?下班的時候,電梯里碰上財務處的彤姐,氣哼哼的,見了盧儷就說,現在年輕人怎么都這樣?聽風就是雨。盧儷說,怎么了彤姐?彤姐說,我兒子唄。說好了他開車回老家,這一下子又變卦了,說是武漢鬧肺炎。你說,武漢鬧肺炎,跟咱們有啥關系?又不是去武漢。肯定是他媳婦的事兒。盧儷剛想勸兩句,電梯到了一樓。彤姐說,我去坐地鐵啦——你開車還是地鐵?
晚上,朋友圈里都是肺炎的消息了。詹小俊說,看見了吧?武漢情況嚴重了。盧儷說,那又怎么樣?我看就是草木皆兵。非典那么厲害,不也都過來了?詹小俊說,非典是非典。這個病毒,真不好說。賽賽插嘴說,爸爸,非典是哪年呀?詹小俊說,2003年,十七年啦。真快。那時候還沒你呢。賽賽做了個鬼臉,噢,我正在來到這個世界的路上——這個叫人又愛又恨的世界啊。盧儷笑罵了一句,說,一會兒我給家里打個電話,跟他們說,咱們還是初二一早回去。詹小俊說,再看看吧。先不急。盧儷說,你是不急,你爸媽就在北京。你不愿回去就算了,我不勉強。詹小俊說,狗脾氣呀,我說不回去了嗎?
大年三十這天,一大早起來,照例是打掃衛生,換了床單被罩,洗衣服晾衣服。喊賽賽起來,賽賽不動,只好喊詹小俊幫著貼春聯。這單元是一梯兩戶,鄰居家的門緊緊關著,像一個人面無表情的臉。詹小俊讀那春聯:百世歲月當代好,千古江山今朝新。哎喲,不錯嘛,不錯。盧儷橫了他一眼,咬著嘴唇笑。
吃過早點,盧儷摘韭菜,剝蝦仁,剁肉餡,和面,準備包餃子。詹小俊在一旁打電話,一口一個好的,明白,滿臉堆笑。盧儷在廚房里弄得鍋碗瓢盆叮當響,氣得詹小俊跑過來,沖著她吹胡子瞪眼做手勢。盧儷忍著笑,把廚房門關上。天氣不錯,陽光明亮,天空藍得清澈,難得沒有霧霾。窗外,可以看見遠處山峰起伏的邊緣,淡淡的灰藍的曲線。冬天的北京,林木疏朗,天空寥廓。街上車流如織如縷,隔著窗玻璃,無聲地洶涌著。當初買房的時候,她一眼就喜歡上這里了,視野好,少遮擋。尤其是晚上,大街上燈火璀璨,閃閃爍爍晶瑩一片,遠遠地好像是要從天邊一直流淌到屋子里來。詹小俊還在接電話,聲音壓得很低。詹小俊是個工作狂,這幾年正處于事業上升期。盧儷正看著窗外出神,忽然有人推門進來,嚇了她一跳。詹小俊說,看什么呢?盧儷不理他。詹小俊說,我安排單位疫情防控工作呢。專家證實了,人傳人,人傳人哇。病毒這東西可不長眼睛。盧儷不說話。詹小俊說,武漢都封城了,形勢不妙,北京也發現病例了。咱何必冒這個風險呢。盧儷不說話。詹小俊說,好啦,好啦,包餃子。賽賽?賽賽呢?
盧儷的廚藝不錯, 包餃子最拿手,一個人從頭到尾,獨立完成。詹小俊呢,負責鼓勵和贊美,負責在一旁監督,看餃子包嚴實沒有,一個一個檢查,十分有耐心。賽賽負責玩手機。盧儷說,有消息沒?我是說武漢。賽賽說,消息滿天飛,朋友圈都是這個。哎呀,我同學他奶奶家就是武漢的,他爸都快急瘋了。詹小俊說,是不是?盧儷說,要不,你閑著也是閑著,去門口藥店看看,買點口罩、消毒液什么的。詹小俊說,賽賽?盧儷瞪他一眼,說你呢。你在這兒也是添亂。記著戴口罩啊。詹小俊說,幸虧單位發了兩個。就穿外套,戴口罩,說,順道我再買點菜吧,多買點存著,別趕明兒沒菜吃了。盧儷說,至于嘛,真是。
包完餃子,盧儷給家里打電話。哥哥在電話里說,掛了吧,掛了吧,忒費錢。咱視頻。那邊也在包餃子,一家人都在。嫂子是主力,又是搟皮兒又是包,娘幫著看孩子。爹正在吸煙,屋子里煙霧騰騰的。盧儷說,啥餡兒的呀?嫂子說,豬肉大蔥。你們哪天回來?盧儷說,初二。初二一早往回走,中午到家吧。哥哥說,說是武漢封城了?北京沒事兒吧?盧儷說,北京沒啥事兒。我們開車回去,沒事兒。爹在旁邊說,回來吧,還是村里保險。歷朝歷代都是這樣,有了大事,鄉下最保險。小侄子叫,姑姑,姑姑,姑姑。盧儷說,聽話呀,姑姑回去給你帶好吃的。
鍋里的水都開了半天了,詹小俊還沒有回來。賽賽埋頭看手機,不時發出一聲驚叫。盧儷說,有啥消息?賽賽說,這事兒嚴重了。盧儷忙拿出手機看,朋友圈里鋪天蓋地都是武漢,新冠,傳染,口罩,防控,隔離,醫院……越看越不安,心里頭七上八下,亂糟糟一團。給詹小俊微信,也沒回復。電話打過去,卻沒有人接。心想可能外頭亂,沒聽見吧,就又刷朋友圈。朋友圈里眾說紛紜。有人說臨時決定不外出了,有人已經在退機票高鐵票,有人在預估這次疫情的感染人數,有人說所在城市口罩已經斷貨了,有人在微博上求助……詹小俊還沒有回來。盧儷再把電話打過去,還是沒有人接。她給他微信語音留言,問他在哪呢,怎么還不回來。依然沒有回復。莫名其妙的,盧儷心里慌亂得不行。她腦子快速閃過很多畫面,詹小俊被車撞了,詹小俊被人綁架了,詹小俊被搶劫了,詹小俊被偷了手機,他自己還不知道……她搖搖頭,罵自己,想什么呢,真是有病。又看朋友圈,各種消息,各種喧嘩,各種情緒,各種心態。閨蜜小越的微信發過來,問她,不回了吧?她說,正糾結呢。小越說,這個時候還糾結?我反正不回了。你怎么跟我們家猴子一樣,糾結型性格。盧儷說,我都大半年沒回了。小越說,可別有僥幸心理,這種事兒。現在不回,等沒事了再回唄。哎,你們家領導呢?還加班哇?盧儷說,他出去買口罩了,半天了還沒回來。小越說,不是給別的女人拐跑了吧?一個壞笑的表情。盧儷說,那不正好,省事兒了。小越說我不跟你說了,叫我們家猴子也買點年貨去,本來要回老家的,啥都沒準備。
詹小俊的電話打過來的時候,盧儷劈頭就問,怎么回事呀?詹小俊說,臨時有事,去了一趟單位。盧儷說,那口罩呢?詹小俊說,回去說。
屋子里流蕩著餃子的香氣,混合著濃郁的醋味兒,芝麻油的濃香,芫荽特殊的清香,花椒油和辣椒油的辛香。水蒸氣濕漉漉白茫茫,把窗玻璃弄得毛茸茸的,模糊成一片。一家三口團團圍坐,吃餃子。賽賽的手機放在餐桌上,時不時刷一下。盧儷說,能不能安生吃頓飯啊?賽賽說,我關心疫情呢。爸,你還挺厲害,搶了一包。我同學說他爸就沒搶到,藥店的口罩都斷貨了。詹小俊說,那是。你老爸我英明神武。盧儷說,怎么辦?咱們?賽賽說,還想著回去呢?反正我不回。我勸你們也別亂跑了。詹小俊說,看這形勢,還是別回了。盧儷不說話。詹小俊說,冒這個險,沒必要嘛。盧儷起身去盛湯,心神不定,失手把碗掉地上,摔碎了。詹小俊說,沒事,沒事。歲歲平安,歲歲平安。
大年夜,盧儷到底還是打起精神,收拾出一桌家常菜。魚是少不了的,年年有余嘛,討個口彩。燒黃花魚,香菇雞翅,素炒西芹,炸春卷。詹小俊說,要不要開瓶酒?盧儷說,就你那破胃?醫生怎么說的呀?詹小俊就不說話了。一家三口吃年夜飯,看春晚。外面靜悄悄的,整個城市好像是掉進了夜晚的深淵。北京禁放鞭炮,今年尤其安靜。電視屏幕上光影交錯,經過燈的反射,投到客廳的墻壁上,有一種夢魘般的虛幻感。詹小俊低頭看手機,賽賽躲進自己房間,不知道在干什么。盧儷把洗好的水果端過來,沖著賽賽的房間努努嘴,詹小俊只好放下手機,給賽賽送水果去。
手機屏幕亮了一下,卻沒有聲音。盧儷看了一眼,心想怎么還靜音了,卻是一條微信:平安!果果。她心里一跳。果果,這個名字好多年沒有出現了。難道他們還有聯系?手機屏幕封面是賽賽的嬰兒照,光著頭,笑得小彌勒佛似的。為了這個,賽賽抗議過好多回了。詹小俊說,不換,就不換,多可愛哇。盧儷看著那屏幕,心里頭亂紛紛的。橙子的汁液飛濺出來,有一滴落到她眼睛里,她趕緊跑到衛生間去洗。衛生間的鏡子正好對著客廳的沙發,盧儷看見詹小俊出來,坐在沙發上,拿起手機,朝這邊看了一眼。詹小俊是手寫,一筆一劃寫得認真。盧儷磨磨蹭蹭,等他寫完了,才慢吞吞出來。詹小俊說,哎,現在拜年微信太多了,煩人。盧儷看了他一眼,說,當領導嘛。詹小俊說,真的,簡直是一種打擾,尤其是群發的那種。盧儷心里說,演,再演。詹小俊又拿起手機,說看看疫情,真揪心哪。盧儷說,明天一早過去?詹小俊說,對,趕上吃午飯就行。盧儷說,不是不讓聚會了嗎?詹小俊說,這不是家里人嗎?家里人也不讓?盧儷說,病毒可沒長眼睛。
一直熬到新年鐘聲敲響,才開始洗漱。電視上在唱《難忘今宵》。
難忘今宵。難忘今宵。這個大年夜可真是令人難忘。
躺在床上,竟翻來覆去睡不著。窗簾低垂著,屋子里是寂靜的黑暗。鬧鐘在床頭柜上滴滴答答走著,黑夜里聽起來,格外令人心驚。黑暗仿佛也有重量似的,重重壓迫著她,叫人感到一陣一陣的窒息。詹小俊早已經睡熟了,攤手攤腳的,發出輕微的鼾聲。被子潔凈溫暖,散發著洗衣液淡淡的清香。今年是回不去了。這個世界,永遠是計劃趕不上變化。意外和明天,你永遠猜不到哪一個會先到來。娘在電話里說,不回來了?哪有那么邪乎。爹說,你懂個啥?老兩口吵起來。盧儷聽得煩躁,叫哥哥接電話,微信轉過去兩個紅包,囑咐一個給爹娘,一個給侄子侄女。又把詹小俊叫過來,給他使眼色,叫他跟爹娘說話。詹小俊只好接過電話,給爹娘拜年,給哥哥嫂子拜年,說今年不回去了,特殊情況,等疫情過去了,再回去看望二老。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帶著老北京人特有的周全和熱情。盧儷從旁聽著,心里百種滋味。只為了這個,她就不能不對詹小俊好。當初,嫁給詹小俊的時候,也是轟動了整個芳村的。這些年,詹小俊事業順暢,春風得意。小越提醒她,升官發財換老婆,要她當心。她笑得不行,瞎說什么呀,詹小俊他敢。小越說好吧,你都對——出了事可別來找我哭啊。黑影里,詹小俊四仰八叉,一條腿很霸道地伸過來。這家伙外表安靜,其實骨子里進攻性很強。當年,他追她的時候就是這樣。私心里,她喜歡這種霸氣的男人,殺伐決斷,行動力超強。據說,他跟前女友分手就是這樣,手起刀落,干脆利落。對,就是果果。也不知道,這么多年了,他們是一直有聯系呢,還是剛剛聯系上。她心里沸水一般,喧鬧得厲害。前任這東西,最危險了。特別是初戀,殺傷力極大。關于這段往事,詹小俊都一五一十跟她交代過了。多年過去,風平浪靜。那一場少年情事,她以為早就隨風而逝了。誰料到,這個果果,不知從哪里又冒出來了。就像這病毒,真是世事難料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