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老師的媽媽卻管不好自己的孩子

王俊華

“讓人頭疼的兒子。”

見雪菲之前，就聽她說，她有一個“讓人頭疼的兒子”： 昊天，15歲，要升初三了，迷戀手機不學習，逆反不聽話……我的第一個念頭是，孩子也許有一些情緒需要處理。

見面后，雪菲把兒子的“罪狀”列舉得更詳細：迷戀手機，一心二用，對學習不上心;和不愛學習的孩子在一起，周末甚至玩到10點多，根本不像她當年那么努力;不服管教，說多了就給她甩難聽話……我讓她慢下來，先平靜一下激動的情緒，然后逐一了解昊天的問題有多嚴重。

關于迷戀手機，雪菲說，如果作業多，沒時間看手機，昊天就連去廁所的時間都不放過;周末哪天作業完成得快，趕緊看手機，聊天、聽歌、玩兒游戲，要是沒人奪過來，時間就不知道多長了。一心二用、對學習不上心指的也是這個，在學習時把手機放身邊，不讓拿走。

和不愛學習、成績不好的孩子一起玩，總說：“和他們在一起會更有意思，更放松。”關于功課，雪菲顯得很焦慮：“初中以來，在班里一直排在第5～7名，他要是好好學，考到前三名是沒有問題的。”

我下意識地舒了一口氣，在繼續問最后一個問題之前，提出了我想知道的幾點：他平時情緒好嗎？在學校和其他人的關系好嗎？和媽媽的關系好嗎？雪菲說，他心里不裝事兒，學習好的不好的都和他玩得來，但他們母子關系不好，主要沖突就在不讓說，甚至她還沒張嘴，他就不耐煩了：“行了行了，不用說我也知道你要說啥，省省力氣別說了。”

“我覺得自己很不幸福。”

我嘗試著打斷雪菲，停頓了一下，然后決定直接說出來：“我想轉一個方向，說說你的壞情緒。”然后補充，“那些并不僅僅因為兒子引發的不良情緒。”盡管有一些被打斷的不爽快，但雪菲還是很認真地對待我說的情緒議題。

她默默地坐在那里很久，低頭不語。慢慢地，臉上由焦慮變成了沉重和憂傷：“是，我覺得自己不幸福。”但她不知道從何說起，“我心里亂得像一團麻。”我溫和地說：“不著急，慢慢理一理，這一團麻里都有些什么內容。”

我和她一起深呼吸，回到自己的身體，覺察哪里不舒服，從身體進入內心。她說胸口堵得慌，我就邀請她閉上眼睛，把注意力放在胸口，去感受、體驗那份堵，然后把呼吸帶到那里，直到她慢慢平靜下來：“覺得釋放了很多……”我安靜地看著她：“釋放的那些，是關于什么的？”

“我很擔心，昊天這個成績，不能確保考得上一中，如果考不上，我們就得掏錢讓他上。”

“我最近可能是更年期到了，身體不好，6月份體檢出一些問題，甲亢，正在服用激素，過兩周就得去復查，服藥多了搞成甲減也不行……還有肝、腎、婦科，這兒有囊腫那兒有息肉的，真讓人擔心。”

“我媽媽去年暑假去世，爸爸長期有病，媽媽養我們不容易，可是我在她最后的階段照顧得不夠。我特別不能原諒自己的是，我剛回來兩天，我媽就去世了。您說，就這兩天，我咋不留下來？這件事估計我這輩子都過不去。”

“我特別生氣，孩子他爸單位遠，周末才回家，平時啥都指不上，一跟他說孩子的問題，他就批評我，說我連自己的孩子都教育不好，怎么當別人的老師啊？甚至直接否定我，一定不是個好老師。”

還有嗎？還有。她覺得自己很失敗：“大半輩子了，普通老師一個，混得不好……”她還說起了妹妹的婚事帶給她的煩惱等。

我沒有打斷，讓她一口氣把這些都說完，盡可能地去理解她：“家有面臨中考的孩子，自己身體不適，媽媽離世，先生不理解……你真的很不容易。”停頓了一會兒，我問她：“說完這些，此刻，你感覺怎么樣？”雪菲長出口氣，說：“輕松一些了。”

“剛才聽你講，我看到一個畫面，有一堆東西擋在你和兒子之間，那堆東西就是你的情緒，由以上這些引發的情緒。”然后問她：“這樣說是合適的嗎？”雪菲點點頭：“是這樣的，雞毛蒜皮的事，我就是壓不住火。”然后略帶歉意地說：“看來，是我遷怒于兒子了。”但她還是覺得，兒子也有他自己的問題。

我同意她的說法：“這就變成了兩個問題，你自己的情緒，還有他那里需要做的。”然后問她：“那我們先從哪里入手呢？”她同意從她的情緒入手，先處理心情，再解決事情。

“孩子為什么容易跟我起沖突？”

每件事，我們都拿出時間去覺察，去承認，去接納，去改變和調整。其實，事情本身是很難改變的，但對待事情的角度和方式不一樣了，事情也就不一樣了。

經歷了一個過程，當雪菲情緒緩和了，再來看昊天的“問題”。雪菲說很奇怪，好像問題沒有那么嚴重了。“昊天整體上還是很不錯的，他聰明，學習盡管到不了前三名，但也從來沒有很差過;人緣很好，老師、同學都喜歡他。”然后，她很不解地問我：“可是，孩子為什么容易跟我起沖突？”

很好的問題。我問她：“一般出現問題的時候，你們的互動方式是怎樣的？”我舉例說，比如他和學習不好的孩子玩，或者在看手機，她會說些或做些什么。雪菲回答得很干脆：“我這人有點兒強勢，一生氣，就罵他、要求他……偶爾心情好的時候，給他講道理。”

“有沒有想過，你這樣做，孩子心里是什么樣的感覺？”“挨罵、被要求，滋味兒肯定不好受啊。可我也有講道理的時候，他也煩，不讓說。”“你是怎么講道理的？”她舉例說，比如考試沒進入前三名，一般會這樣講：“一分耕耘，一分收獲，你想取得超過別人的好成績，就應該付出超過別人的努力。常言道，失敗是成功之母，你應該從這次考試中好好吸取教訓，否則，少壯不努力，你將來后悔都來不及……”她覺得這些話都對呀，孩子怎么就不愛聽呢。

我提醒她先把對錯放一邊，親身體驗一下，聽了這些，內心的感覺可能是怎樣的。我讓她扮演孩子，我把她剛才說的話，盡量以相同的語言、相同的口氣說給“昊天”聽。“昊天”聽完，搖搖頭：“真不怎么樣，聽了這話心里很煩，有很多對抗的聲音想出來，比如，‘我就沒想過要超過別人‘我就沒覺得自己失敗‘我已經很努力了……”雪菲苦笑著說，這些正是兒子動不動就甩出來的話。

雪菲坐在那里想了老半天，說她好像理解了孩子常說的“煩”。想起有一次他玩兒手機，她苦口婆心地擺事實講道理，他突然手機一扔，嘲諷地說她：“您真不愧是當老師的！”然后，氣憤地摔門而去。

她走的時候還有些困惑：“沒想到，被我奉為法寶的‘擺事實講道理，不僅教育不了孩子，還引起了他的反感。我真得好好反思，我做老師的很多做法是不是也一樣。”這的確值得我們“懂得很多道理，還是教育不好孩子”的父母深思，道理再對，抵達不了孩子的內心，反而適得其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