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在重大誤解制度的構成要件中,誤解是否重大被認為是最關鍵的要素。但我國立法卻未對此予以明確,學界也是眾說紛紜。通過對學界觀點、司法實踐以及域外立法例的考察梳理,在重大性要件的認定上宜采納主客觀標準說,主觀上考慮表意人心理狀態(tài),客觀上從第三人角度展開客觀分析,在客觀重大性上,引入一般理性人與交易上重要標準,考察一個誠信守信的理性人在基于一般的交易目的時的內(nèi)心意思。
【關鍵詞】 重大誤解 主客觀標準說 一般理性人
一、問題提出
(一)重大誤解制度的內(nèi)涵。重大誤解并不是一個國際通用的概念,世界上多數(shù)國家及國際統(tǒng)一法在立法與實踐中使用的均為“錯誤”概念。追根溯源,我國民法上所稱的重大誤解制度源自蘇聯(lián)[1],目前,仍有許多學者主張應當跟隨國際步伐,修改“重大誤解”制度為國際上更為普遍的“錯誤”制度。
重大誤解制度主要適用領域在合同法,與合同未成立、合同解釋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但存在本質不同。首先,因重大誤解訂立的合同,當事人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或仲裁機構予以撤銷,撤銷的前提在于合同已實際成立,與未成立的合同存在著本質差別[2]。其次,因合同未成立產(chǎn)生的賠償問題適用的為三年的訴訟時效,而可撤銷的重大誤解合同適用的為一年的除斥期間。其次,重大誤解賦予了當事人對合同整體進行撤銷的權利;合同解釋則是在保留合同效力的前提下,對合同中有爭議的條款通過文義、體系、歷史解釋等解釋方法進行重新詮釋,確定合同內(nèi)容。
(二)重大誤解制度的法律規(guī)定。即將生效的《民法典》第147條規(guī)定,基于重大誤解實施的民事法律行為,行為人有權請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予以撤銷。當下現(xiàn)行有效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貫徹執(zhí)行<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若干問題的意見》(簡稱《民通意見》)第71條對認定重大誤解做了簡要規(guī)定:“行為人因對行為的性質、對方當事人、標的物的品種、質量、規(guī)格和數(shù)量等的錯誤認識,使行為的后果與自己的意思相悖,并造成較大損失的,可以認定為重大誤解。”該條規(guī)定列舉了重要的錯誤類型,并要求應造成較大損失,但仍然存在不足之處:如在實踐中出現(xiàn)列舉內(nèi)容之外的錯誤,是否可認定為重大誤解?重大誤解之重大性如何認定?這些問題都需要學界不斷分析、探討、解決。
(三)重大誤解制度的構成要件。在明確構成要件之前,我們有必要回應錯誤一元論與錯誤二元論的學理爭議[3]。錯誤二元論是指將錯誤區(qū)分為表示錯誤與動機錯誤[4],表示錯誤是指因錯誤導致其內(nèi)心意思與外在表示不一致,動機錯誤是指當事人的意思本身就存在錯誤。錯誤二元論的觀點將動機錯誤原則上予以排斥,即重大誤解一般僅指表示錯誤。錯誤一元論則未作此區(qū)分,此時錯誤不僅包括動機錯誤,還包括表示錯誤。本文基于錯誤一元論展開論述。在錯誤一元論的前提下,學界認為,重大誤解制度的構成要件主要有以下幾個:
1.民事法律行為已成立。如前所述,重大誤解制度雖與合同未成立有密切聯(lián)系,但二者存在本質的不同。撤銷的前提在于民事法律行為已依法成立,只有業(yè)已成立的民事法律行為,當事人才可以基于發(fā)生了重大誤解而請求法院撤銷。
2.誤解須是重大的。只有產(chǎn)生了重大的誤解,當事人才可以基于重大誤解制度請求撤銷。一方面,重大誤解作為民事法律行為的救濟途徑,可以幫助在行為中因動機錯誤、表示錯誤而陷入不利境地的當事人從法律行為中解脫出來,有利于實現(xiàn)實質正義;另一方面,為了維護交易安全、保護相對人信賴利益,法律不應對當事人意思自治做過多的干涉。因此,應當對誤解設定條件進行限制,即誤解只有在滿足“重大”要件時,才可產(chǎn)生撤銷民事法律行為的效果。后文筆者將重點論述重大性要件的判定標準。
3.因重大誤解而為民事法律行為。這是因果關系要件,即當事人是基于錯誤認識才作出的民事法律行為,如果沒有誤解,則不會為此行為。
4.不具備消極要件。在滿足上述三個積極要件后,只有民事法律行為不存在消極要件時,才可基于重大誤解請求撤銷[5]。消極要件是指,當事人的撤銷權未消滅。具體來說,撤銷權的消滅事由主要有:重大誤解的當事人自知道或應當知道撤銷事由之日起三個月內(nèi)沒有行使撤銷權;當事人知道撤銷事由后明確表示或者以自己的行為表明放棄撤銷權;當事人自民事法律行為發(fā)生之日起五年內(nèi)沒有行使撤銷權的,撤銷權消滅。
(四)認定重大性要件的必要性。一旦認定重大誤解,業(yè)已成立的合同即可能被撤銷,最終歸于無效,交易安全將受到嚴重沖擊,相對人的信賴利益也將受到侵害。因此,重大誤解的認定必須有其合理限度,若適用范圍過小,當事人意思自治將無法實現(xiàn),若過大,交易安全又難以保障。“重大性”作為重大誤解制度最重要的構成要件之一,可用以規(guī)范重大誤解的輻射范圍。但重大性本身較為抽象,立法也未予以明確,如果不加以認定,重大誤解的范圍將難以確定。其次,認定重大性要件有利于法院判決的證成,充實法理分析部分,便于解決實際問題,使判決既合情又合法。
二、我國重大性要件之認定及司法適用
重大誤解制度并不是新興的一項制度,我國學界對此已有長久的討論過程。有關重大性要件的認定標準,主要存在三類學說:錯誤對象與重大不利后果結合說;主、客觀標準說;客觀標準說。
(一)錯誤對象與重大不利后果結合說。該種學說的主要支持者為隋彭生、崔建遠、張小勇、樊林等學者1,強調在認定重大誤解之重大性要件時,應重點考慮兩方面的因素:錯誤對象、不利后果。
錯誤對象即對什么產(chǎn)生錯誤會導致重大誤解。該學說認為,只有對標的物的本質、行為性質的錯誤,才能視為構成重大誤解的錯誤。如果發(fā)生錯誤的事項是不涉及合同主要內(nèi)容的細節(jié)錯誤,因其本身無關緊要,不可歸為重大誤解的錯誤對象。
不利后果是基于《民通意見》第71條作出的闡釋。該學說認為,判斷重大誤解是否成立,應考量錯誤是否給當事人帶來了較大損失,如果錯誤并不產(chǎn)生使當事人接受重大的損失,其不應視為重大誤解。這種不利后果可從兩個方面予以考量:一是所支付的合同對價是否合理;二是當事人是否因誤解訂立了與本意相反的合同,由此遭受了較大損失。
(二)主、客觀標準說。主、客觀標準說主張認定重大誤解時應兼顧主觀標準與客觀標準,只有在二者同時具備時方可認定構成重大誤解。主觀標準是指具體民事法律行為中的表意人在締結合同時若知曉事情便不會為此意思表示,將不會締結合同或以不同的條款締結合同[6]。客觀標準引入了一般理性人,要求在判斷是否構成重大誤解時,設想一位誠實信用的理性人,在面對表意人所處情境時是否會為相同的意思表示。
(三)客觀標準說。客觀標準說與主、客觀標準說的關鍵區(qū)別在于,是否承認獨立的因果關系要件。主、客觀標準說認為“重大”包括主觀的與客觀的,不承認存在獨立的因果關系要件;客觀標準說則認為,“錯誤在交易上認為重要”與“錯誤與意思表示具有因果關系”是兩項要件,也即承認獨立的因果關系要件。兩種學說均各有利弊,只要邏輯上能夠自圓其說,均無不可。
對于客觀方面的認定標準,又可細分為一般理性人標準、相對人可識別標準、交易上重要標準。一般理性人標準是在具體行為中,裁判者引入一個誠實信用的理性人作為標準,衡量其如無此錯誤,是否會與表意人為相同的意思表示。相對人可識別標準是以表意人作出意思表示的相對人作為判斷主體,從其角度出發(fā),保護相對人合理的信賴利益。交易上重要標準是從純粹客觀的角度出發(fā),根據(jù)法律行為所追求的典型經(jīng)濟目的判斷該錯誤的發(fā)生是否重大到需要被撤銷,以最大程度地保護交易安全。
三、重大性要件之域外立法
作為一項重要的撤銷事由,域外同樣對重大誤解做了明確規(guī)定。意大利、瑞士、德國、日本等國,以及國際統(tǒng)一法均對此有所規(guī)定,并對重大性要件提出了一般理性人標準、相對人可識別標準、交易上重要標準等要求。
(一)意大利。意大利有關錯誤制度的規(guī)定主要體現(xiàn)于《意大利民法典》第1429條、第1431條中。意大利將錯誤限制為“顯著性錯誤”,或可表述為“實質性錯誤”,認為只有實質性的錯誤才可影響合同效力。意大利第1429條列舉了顯著性錯誤的類型,并在第1431條中規(guī)定了可識別性錯誤的概念,其中引入了善良家父作為判斷主體。可以認為,意大利民法典中采用的是主客觀相結合的認定標準,在客觀方面,更傾向于一個善良、誠實的一般理性人標準。
(二)瑞士。瑞士對錯誤制度主要規(guī)定于《瑞士債法典》第 23-25條[7]中,瑞士采用的是主觀、客觀標準相結合的立法原意,在客觀標準上更強調相對人可識別性。不難理解,在雙方民事法律行為中,既有表意人的意思表示,也有接受表示的相對人,只有引起錯誤的事實可能為相對人所認識為錯誤的構成要件,才會實際損害相對人的利益。該種觀點注重保護相對人的信賴利益,也是追求實質公正的體現(xiàn)。
(三)德國。《德國民法典》第 119 條規(guī)定:(1)在做出意思表示時,就意思表示的內(nèi)容發(fā)生錯誤或者根本無意做出包含這一內(nèi)容的意思表示的人,如須認為表意人在知道事情的狀況或合理地評價情況時就不會做出該意思表示,則可以撤銷該意思表示。(2)關于交易上認為重要的人的資格或物的特性的錯誤,也視為關于意思表示的內(nèi)容的錯誤[8]。從第1款可以看出,德國仍然采用了主客觀標準說,主張裁判時應考慮表意人的心理狀態(tài)。第2款中所述“交易上認為重要的人的資格或物的特性的錯誤”,表示其適用的是交易上重要標準。交易上重要標準是從經(jīng)濟目的出發(fā),在具體的法律行為中判斷錯誤是否導致當事人所欲追求的經(jīng)濟目的無法實現(xiàn),以此來認定客觀重大。
(四)日本。2017年,《日本民法修正案》通過,第 95條對錯誤進行了規(guī)定——意思欠缺型錯誤與法律行為基礎錯誤都要滿足“依照法律行為的目的及社會通行的交易觀念為重要”的要件[9]。不難得出,日本在立法中也十分注重“交易上重要”標準,在客觀層面,應當依照法律行為目的與一般大眾的交易理念來判斷錯誤是否系重要的。
(五)當代國際統(tǒng)一私法中的規(guī)定。為了重大誤解制度的全球適用,現(xiàn)行有效的國際統(tǒng)一私法也對錯誤制度做了規(guī)定。《國際商事通則》(PICC)采用了一般理性人的標準,假想一個符合社會通行理念的理性人,將其置于表意人情形下,判斷其會如何反應,以此來認定合同效力。《歐洲合同法原則》(PECL)引入了對方當事人,認為在對方當事人的信賴利益不值得保護時,發(fā)生錯誤的表意人可以請求救濟,即客觀上適用相對人可識別標準。《歐洲私法的原則、定義和示范規(guī)則》(DCFR)與PECL的規(guī)定比較類似,均提出了相對人可識別的標準,僅有表述上的細微差別。
四、重大性要件認定的可能路徑
重大誤解是“無意中為非真意之表示”,因此,基于對當事人意思自治的保護,追求實質公正,我國法律規(guī)定了可撤銷的救濟方式;但作為業(yè)已成立的民事法律行為,如動輒即被法律宣告無效,交易安全將受到嚴重威脅,相對人利益也可能受到損害。由此,重大誤解制度的實施必須有合理范圍限制,重大性要件作為重大誤解的限定條件之一,有必要對此進行明確,為司法適用提供法理依據(jù)。
(一)應采主客觀標準說。錯誤對象與重大不利后果說與現(xiàn)行有效的立法較為接近,甚至可以說是《民通意見》第71條的解釋論,也具有較強的操作性。但該學說尚有不足之處:首先,在體例上,該學說將對象的認定至于重大性要件中,不太妥當。錯誤對象應歸屬于“誤解”的范疇調整。其次,重大不利后果的考量仍然不夠明確,該標準仍然較為抽象。最重要的是,將重大不利后果作為重大性要件的考量因素不當限縮了重大誤解的適用范圍。對于未發(fā)生較大損失,但行為人間的確發(fā)生了影響合同主要內(nèi)容的重大誤解,此時出于對當事人內(nèi)心真意的尊重,保護意思自治原則,也應撤銷法律行為。而重大不利后果要件的存在便將這類案件排除在外,使其無法獲得實質救濟,無疑限縮了重大誤解的適用范圍。
相比之下,主客觀標準說對重大誤解的考慮更為周全。該學說強調應從表意人角度、第三人角度出發(fā)判斷,既考慮了表意人主觀上的意思表示,又從客觀上予以考查,較為全面。單一適用主觀標準或客觀標準裁判的案件說服力不強,也許結果符合社會通行觀念,但法律證成過程一般不夠使人信服。主觀上,考慮表意人在作出行為時的情境下,如得知實際情況,是否將不會行為,或以實質上不同的方式、內(nèi)容作出行為;客觀上,引入第三人,從非表意人的角度,客觀地看待。
(二)客觀考量因素。在客觀重大性上,仍然存在不同的觀點,有的認為應采取一般理性人標準,引入一個誠實守信的第三人判斷,有的認為應考查相對人是否可識別,有的認為應當結合行為的經(jīng)濟目的,從交易上純粹客觀地判斷重大與否。本文認為,應綜合考慮一般理性人與交易上重要標準。
首先,無需也不宜采用相對人可識別標準。無需采用的理由在于,相對人可識別標準很大程度上可以為一般理性人標準所囊括,一個誠實信用的一般理性人自然會在作出決定時考慮到相對人的利益。在一般理性人標準中,我們所引入的第三人是符合社會通行理念的、誠實信用的、具備一般人所有的認知力判斷力的理性人,如此之人,其在為民事法律行為時必然會兼顧相對人的合理信賴。如果相對人的利益無法通過誠實信用之人的考量,可能其本身就不值得法律保護。因此,在適用一般理性人的基礎上再行相對人可識別標準,或許是多余的。不宜采用的理由在于,相對人可識別標準仍然只是針對具體的當事人在考量,而基于一般理性人標準所做的考量是在同類交易中做的考量,更具普遍性,更能符合社會通行的觀念。
其次,應當綜合考慮一般人標準與交易上重要標準,即考慮一個誠信守信的理性人在基于一般的交易目的時會作何行為。其一,作為民商事法律行為的重要制度,認定重大誤解時不應忽視商事方面的考慮。為了保護交易安全,商事上需要對重大誤解的適用進行合理的限縮[10]。因此需要引入交易上重要標準,分析法律行為的經(jīng)濟目的,避免重大誤解的擴大適用;其二,一般理性人標準與交易上重要標準存在一定程度的重合,一般理性人的思維也是在具體的案件中基于對交易重要的判斷,交易上重要標準的考慮主體也是一般人,因而二者應當綜合把握,缺一不可。
五、結語
本文列舉了國內(nèi)、域外多位學者、多項立法中關于重大誤解制度的觀點,不可否認,上述觀點均有其合理之處,并可為司法實踐解決重大誤解問題提供法理上的緣由,但同時,其也存在一些不足之處。本文認為,就重大誤解制度之重大性要件,應當采用主客觀標準說,在客觀標準的認定上,應結合一般理性人標準與交易上重要標準進行斟酌考量。
【注 釋】
[1] 詳見隋彭生.關于合同法中“重大誤解”的探討[J].中國法學,1999(03):104-110.、崔建遠:《合同法》,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144頁、張小勇,樊林.論可撤銷合同——兼評《合同法》第54條之規(guī)定[J].政法論叢,2000(02):5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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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陳彥晶.重大誤解規(guī)則商事適用的限制[J].華東政法大學學報,2019,22(01):144-157.
作者簡介:陳鍶鍶 ,女,1995年出生,出生于湖南省邵陽市新寧縣,湖南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民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