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 棟

時尚貴乎新,傳統妙在舊。二者看似矛盾,實質相互依存,在歷史的車輪中不斷交匯、碰撞、沖突、調和,演繹著矛盾對立統一的根本規律。經過時間的沉淀,曾經的潮流和時尚可以變為傳統,而傳統也同樣能孕育和生發出新的時尚。眾所周知,兩年前故宮突然開起了網店,跨界聯合農夫山泉、稻香村、時尚芭莎等眾多品牌,對故宮的建筑文化、藏品、掌故、形象、色彩、圖案等傳統文化元素進行再挖掘,相繼推出涵蓋飲、食、穿、戴、行等場域的數萬種文創產品,深受民眾喜愛,年銷量竟超10 個億。這不僅讓600 余歲高齡的故宮一舉成為“網紅”12019 年故宮開展的“紫禁城上元之夜”活動曾風靡一時,活動信息一發布就引起持續關注,當晚燈會預約門票更是幾乎“秒光”,十分火爆。,也讓人們對傳統文化與時尚潮流之關系有了全新認識。同樣,成立于1987 年的招商銀行,作為我國第一家由企業創辦且完全由企業法人持股的股份制商業銀行,與“老成持重”的國有大行相比,其客戶定位、產品設計、企業形象等也始終給人以“小鮮肉”之感。但令人驚異的是,頗具時尚氣息的招商銀行其行名卻選用了古意盎然的爨體書法,從而成為當下為數不多仍沿用傳統書法作為自身招牌的金融機構之一。記得,當時“招商銀行”四字一亮相,略通書法的人大多推測其系集《爨寶子碑》2此碑現在存于曲靖一中爨園內爨碑亭。碑首為半橢圓,整碑呈長方形,高1.83米,寬0.68米,厚0.21 米。碑額題銜5 行,每行3 字;碑文13 行,每行7——30 字;碑下端列職官題名13行,每行4 字。全碑共400 字。而成。其實,它出自素有“秦寶子”之譽的嶺南書法大家秦咢生之手。
秦咢生(1900——1990 年),廣東惠州人,原名壽南,字古循,號路亭;又名岳生,后改諤生,因《說文》無諤字,更名咢生;齋號拙巢、蓮花室,系當代著名書法家、篆刻家、詩人。曾任廣東省文史研究館副館長、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中國書畫函授大學教授、廣東書法家協會主席、廣州文史夜學院中文系書法篆刻專業主任、廣東省文聯委員、廣東省人大常委。有《秦咢生行書冊》《秦咢生自書詩》《秦咢生詩書篆刻選集》《秦咢生手書宋詞》《秦咢生石頭記》(印集)等著作行世。

秦咢生出身貧寒,10 歲始上私塾,民國元年(1912年)考入惠城昌明小學校,后因家中無力支持,于四年級便肄業。隨后,經伯父介紹到惠城一家當鋪做學徒。八年學徒期間,白天做工,晚上學書,并向當地名儒黃緝庭、林農菊、駱瑞征、梁燮亭等請益書法、篆刻、詩詞。這八年的艱苦學習,不僅為其奠定了良好的詩書印功底,甚至成為其一生事業和藝術的根基。當時,當鋪老板見其寫得一手好字,每年春節都令其寫數千副春聯售賣,他雖分文未得,但擅書之名卻遠播鄉里。北伐時期,同里張友仁賞其才,介紹其任駐粵軍各路總指揮部財政處課員,后又任東江鹽務局代理文牘員、北海航政局文牘員、東江護航總隊書記(文書),以及廣東省建設廳、教育廳科員等。1933 年,國立中山大學黃元彬教授聘其為助手,從此得籍黌宮藏書之富,潛心鉆研,讀帖臨碑,暢泳學海,書藝學養由是大進。抗戰期間,攜家眷避難于粵北曲江。后因原中大法學院院長黃元彬出任廣東省建設廳廳長,遂被聘為該廳視察,實則充當廳長交際應酬之筆手。對于繁多的詩文應酬,能以不同文體、書體應對。甚至連當時教育部長朱家驊送蔣介石賀壽的一楷書中堂亦出自其手。作為多位高官的代筆“槍手”,書風自然不能千人一面,這也倒逼其練就了“書兼多體,隨時轉換”之能。為圖生存,他還不得不周旋于“名流”之間,舞文弄墨。但身為有理想有抱負的藝術家,又豈甘于作“文人幫閑”“曳裾權門”?故其晚年還曾專門將早年間“操刀代筆”之作整理成集,取名《啼笑皆非錄》,以紀念那段無奈而懊喪之時光。
解放初期,秦咢生擔任廣東省農林廳科員,后又調入省民政廳工作。1956 年,成為廣東省文史研究館館員。自此,可以專門從事文史、書法、篆刻研究與創作工作,一圓多年夙愿,遂感奮不已,倍加珍惜。上世紀60 年代初,發起成立“廣東省書法篆刻研究會”;主持創立“廣州文史夜學院”,擔任中文系書法篆刻專業主任;“文革”后期,清理文革劫灰,重建書壇,恢復書法篆刻研究會;改革開放后,出任中國書法家協會理事、廣東省書法家協會主席、廣東文史研究館副館長及省文聯委員等職,為振興南粵書法藝術、推動嶺南篆刻發展作出了重要貢獻。但由于其為人謙遜、十分低調,多不為圈外人所知。

然而,今天我們只要提起“招商銀行”這塊頗具個性且極富文化意蘊的招牌,秦咢生又是個繞不過去的人物。1987 年初,中國第一家完全由企業法人持股的股份制商業銀行即招商銀行正處于緊張的籌備階段,其首任副行長張瑞林覺得萬事俱備,就差一個“名家”招牌了,便心里盤算起到底請誰來寫。當時,整個廣東健在的數一數二的書法名家就兩位:秦咢生和麥華三。張副行長心里沒底,問了周圍一些懂書法的朋友后,基本傾向請秦來寫,因為相較而言“秦體”更有特色和辨識度,于是就讓人帶上2000 元人民幣輾轉找到秦咢生,同時還請其一并書寫“錦園”“招商大廈”另外兩個招牌。大約過了一個星期后,張瑞林就收到了這三塊招牌的墨跡。其中,“招商銀行”四字深得《爨寶子碑》之神韻,稚拙古樸,隸意濃厚,氣質高古,極富個性,讓人過目不忘,給人以魁宏(粵語,“十分鎮得住腳”的意思)之感。更令人慶幸的是,在上世紀90 年代中期,CI 企業識別體系在國內銀行業中開始流行,很多銀行或出于求新、接軌國際,或迫于用字規范而紛紛舍棄書法招牌,改用橫平豎直、標準整齊的美術字。而招商銀行決策層卻頗有定力和遠見,沒有追逐時髦,反而以名人書寫為由保留了秦咢生寫的這四個字,從而不僅為“年輕”的招商銀行注入了傳統元素與文化力量,而且給公眾與市場留下了風姿綽約、氣質高古的印象。
就書法史而言,“爨體”是由隸書向楷書過渡階段的產物,具有很高的藝術地位,被譽為“上溯篆分之流,下開隋唐之徑”“上為漢分之別子,下為真書之鼻祖者也”“研究楷書,溯源必當及此”“正書古石第一本”,源自發現于云南曲靖的《爨龍顏碑》和《爨寶子碑》,俗稱“二爨”。其中,東晉《爨寶子碑》全稱“晉故振威將軍建寧太守爨府君墓碑”,書風新舊雜糅、隸楷相參,用筆斬釘截鐵、如切如削,結體放任隨性、怪誕率真,被視為書法中的奇珍異寶。此碑在地下沉睡1373年之后,于清乾隆年間(1778 年)出土。由于一時不為人所知,出土后曾被人用作做豆腐的壓板石,直至后來才由鄧廷楨之子,云南曲靖府主鄧爾恒發現。此后,經過阮元、包世臣、康有為等碑學大師的極力推舉,特別是阮元稱其“滇中第一石”,康有為贊它“已冠古今”,此碑方才名揚于世。
如果說,《爨寶子碑》為世人認可離不開阮、康的推揚,那么真正在書法創作上讓其名震海內外的則是秦咢生。其實,秦咢生最初的學書之路與常人并無二致,也是從楷書入手,初學“楷書四大家”之一的趙孟頫,后上溯鐘王,下探宋明,在帖學中徜徉過一段時間。此后,受清末碑學大盛之影響,他不滿足于帖學之孱弱,遂博采甲骨鐘鼎、秦漢金石、魏晉碑刻之精華,取法更為多元。也許是命運的安排,1946 年,他初次見到《爨寶子碑》拓本,便“一見傾心”,終生沉浸其中。在他看來,“《爨寶子碑》字之美,造型異于歷代楷法,其風格韻味則厚拙中內藏大巧,樸實處實蘊華腴。我酷愛之。”并作《集爨論爨十絕》,集聯數十幅,不僅對“爨體”的藝術風格進行了深入研究和客觀評價,而且通過集聯的方式予以展現,堪稱其“爨體”書法代表作之一。需指出的是,其學“爨體”并未簡單地亦步亦趨,而是在精研原碑基礎上結合自己的審美偏好和藝術理念進行“二次改造”,逐步化參差跳躍為整飭端莊,變奇崛狂怪為渾樸高華,使書作更顯自然和諧,最終形成了既剛勁雄偉又流麗婉秀,既稚拙生澀又雅俗共賞的獨特書風,影響南粵書壇數代人。并且,其字越大越見精妙,越大越有氣勢,最受求書者喜愛,在嶺南一帶流傳甚廣,如“致美齋”“南方大廈”“南園酒家”“廣東省書法家協會”“廣東省文史館”“珠海市博物館”“廣州市第十三中學”等題字乃至廣州市的數千塊路牌皆出自其手筆。

除《爨寶子碑》外,對秦咢生書法影響最大的還另有一碑——《天發神讖碑》。此碑出現于隸書已高度成熟的漢末三國時期,用筆以隸入篆,沉著痛快,如折古刀,似斷古劍,尤其是起筆見方而收筆尖銳的特點在篆書中極為罕見,整體風格雄偉勁健,鋒棱有威,一如上古將士,操槍弄劍。正是這種“隸筆篆構”的結體和奇詭森威的書風令秦咢生著迷不已。但由于殘缺不全,此碑總計只存218 字。剔除重復之字,則單字僅剩141 個,所能用作構字的因素十分有限,無疑限制了人們對它的學習借鑒。對此,秦咢生既不迷信,也不盲從,通過對《天發神讖碑》的認真分析,探究特點,總結規律,取其長處,靈活運用,使書風為之一變。觀其篆書,用筆凝重老辣、方中帶圓,線條彎曲盤繞、強勁發韌,結體則在《神讖碑》基礎上進一步強化了平頭鼠尾、上重下輕之特點,使作品極富金石味,觀之令人耳目一新。雖然秦咢生以爨楷和篆書揚名書壇,但其書兼眾體,甲骨、金文、篆、隸、楷、行、草諸體皆善。其行草書融碑入帖、以古為新、離群不謬,用筆遲送澀進,講究頓挫暗轉,筆勢深沉挺勁,氣韻生動自然,毫無柔弱平滑之弊,富有立體感和現代感。1959 年,他刊印的《秦咢生行書冊》,作品體貌豐腴,秀雅通神,可謂秦氏行書巔峰之作。
書印同源,殊途同歸。受早年學徒期間鄉賢的指引和點撥,秦咢生在書法之余也熱衷篆刻。之所以其印名不如書名響亮,一是為書名所掩蓋,二是因其終生未有印集刊行,故“鎖在深閨人未識”。直至2013 年,澳門民政署刊行《秦咢生石頭記》,共收集秦咢生印作589 方,后人方得以窺全豹。在藝術理念上,秦咢生秉承趙之謙“印從書入”的藝術理念,凡作篆必正本清源,再三考證《說文解字》,力求用字準確,毫無紕漏,并自言“不考《說文》心未安”。難能可貴的是,他雖重古摹古,但并非固守前人,而是古為今用,推陳出新。如其部分印作甚至將阿拉伯數字與漢字、公元紀年與干支紀年、簡體與繁體等合于一印,創新之程度令人驚嘆。在師承取法上,雖然其所處的時代南粵印壇深受黃牧甫“黟山派”影響,多數印人追隨潮流,拜入“黟山派”門下,但秦咢生卻迥于時流,不傍他人門戶,治印始終以先秦為法,以漢魏為宗,在摹古方面不遺余力。觀其印譜,在六百方存世印作中,僅仿古璽作就有超過250 方,足見其對古璽印傾注之心力。而在古璽中,秦咢生最偏愛戰國私璽,并在創作中大膽借鑒方、圓、曲、直、亞形、田形等各種古璽印表現方式,進一步豐富了自身的藝術表現手段。在藝術風格上,可謂典型的“璽印派”,所作粗欄小字,蕭疏雋爽,雄渾樸茂,氣格高古,且章法巧妙,善于從對稱或粗細中求變化。偶以甲骨文入印,亦別具一格,意趣盎然,被譽為“二十世紀下半葉嶺南一帶最優秀的篆刻家”。

與同時代文人書家和印人相似,秦咢生無論習書還是治印,皆看重“人品”和“學養”。他認為:“學書法一定要有文學基礎,沒有文采,就只能抄襲他人的詩文。因此特別要心胸寬廣,眼界開闊。”為此,他還專門作詩云:
書林豐蘊擷其珍,文采風流策上津。
讀萬卷書行萬里,書家須盡是詩人。
早年間,在黃緝庭、林農菊等名儒教導下其詩文功底本已十分堅實,加之天資聰穎,且自學不輟,故后期詩文水平達到了相當高度,并曾受邀赴香港中文大學、澳門東亞大學3澳門東亞大學,是由香港、澳門、東南亞等地的人士黃景強、胡百熙和吳毓璘開辦,于1981 年3 月28 日創立的私立大學。東亞大學后改制,該校主體現已更名為澳門大學,該校的研究生院及公開學院現為澳門城市大學,該校的理工學院現為澳門理工學院。等著名院校講授詩詞書印,被稱為“沒有學歷的大學教授”。其詩力追唐宋,取法高古,字面清腴流麗,富有唐詩的高華雋永;喜用僻字和典故,且善于以詩議書,以詩論印,故又富含宋詩的哲思理趣,可謂“唐形宋質”。例如,他在治印之余,將多年所得寫成論印詩,前后共有20 首之多。
茲摘舉如下,以饗讀者。
論古璽:
從來古璽重周秦,印小欄粗孕古春。
質感原關熔鑄力,蕭疏雋爽最怡人。
論漢印:
漢印莊嚴樸茂容,最難敦厚見輕松。
“許豪之印”堪尋味,豕小如蠶似伏龍。
論趙之謙:
碑器銘文人印鐫,風規自遠拓新天。
周秦漢例無拘束,欲又渾溶返自然。
論吳昌碩:
入於浙室出為雄,磅礴新姿動海風。
石鼓瓦磚皆人印,發聾振聵鑿鴻蒙。
這些論印詩皆獨具法眼,直指要害,頗有見地。其一生創作了大量詩詞,僅后人整理的《古循詩詞稿剩輯》便有1000 余首,其中多為論書論藝詩,亦有待后人傳承、挖掘。
如果說,是秦咢生的書法使作為金融界“后起之秀”的招商銀行多了幾分與眾不同的文化內涵與歷史厚重感,從而在眾多的股份制銀行中脫穎而出、獨領風騷,那么,也正是《爨寶子碑》和《天發神讖碑》造就了秦咢生,從而使其在名家輩出、群星璀璨的二十世紀中國書壇上占得一席之地。因為,無論是招商銀行選擇秦咢生的題字,還是秦咢生選擇常人難以洞察其妙甚至覺得有“丑書”之嫌的《爨寶子碑》,皆需有獨特的眼光和超凡之勇氣。
這正應了那句話:很多時候,選擇比努力更重要!其實,諸事萬物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