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瓔：東西方邊界上的建筑大師

謝天海

1982年秋，美國財政部會議大廳當中擠滿了媒體記者，長槍短炮對準室內(nèi)的一張長桌。桌子上擺著一個黑色的建筑模型，模型旁邊放著很多小國旗和幾個迷你士兵雕像。桌子周圍坐著一圈衣冠楚楚的美國白人，對著這些東西指指點點。他們輪流走到麥克風前，對著記者發(fā)表著言辭激烈的講話，他們的觀點針鋒相對，爭論的關鍵就是要不要把這些國旗和雕像安放到建筑模型的旁邊。眾人講話之后，一個小個子亞洲女孩兒站到了話筒前面。她看上去只有二十幾歲，穿著一身淺藍色套裝，斜戴著一頂時尚的寬邊帽，臉幾乎完全被帽子擋住，長長的黑發(fā)扎在頭后，圓圓的臉上顯出幾分稚氣。她手里拿著一份稿件，說話聲音微微顫抖，說出的話語卻堅定不可動搖：“這座紀念碑給了每個人以自由的空間去想象那些參加越戰(zhàn)的人們做出的犧牲和奉獻。它不是獻給政治、戰(zhàn)爭抑或辯論的，而是獻給所有曾經(jīng)為我們的國家服務過的人們。它將人們帶入一個靜默與沉思的空間，使他們成為紀念碑的一部分，成為美國歷史的一部分。那些附加的設計對于原作來說無異于一種造成缺陷的入侵行為，絲毫不顧作品的空間美感。而5英尺高的塑像也已經(jīng)超過了紀念碑本身的高度。這些塑像凌駕于那些名字之上，已經(jīng)破壞了原作的涵義。”

這個女孩就是林瓔，美國著名華裔建筑師，爭論的焦點就是美國歷史上重要的華盛頓越戰(zhàn)退伍士兵紀念碑的建造計劃，從這一刻起，她開啟了自己傳奇的一生。

華盛頓越戰(zhàn)紀念碑：少年天才鑄傳奇

時間退回到1979年，美國越南戰(zhàn)爭正式結(jié)束四年之后。馬里蘭州退伍軍人簡·斯庫魯格斯受到電影《獵鹿人》的啟發(fā)，覺得美國政府應當為戰(zhàn)死在越南的美軍士兵建立紀念碑以供士兵家屬緬懷逝者，同時也讓全國人民永遠銘記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的創(chuàng)傷。他發(fā)現(xiàn)美國政府并沒有這方面的意向，于是發(fā)起成立了越戰(zhàn)紀念碑基金會，在全國范圍內(nèi)募集基金并游說美國政府完成這一計劃。在他的努力下，1980年7月1日，卡特總統(tǒng)簽署了專項法案，紀念碑項目正式上馬。基金會成立了一個由七名專家組成的評委會，向全國征集設計方案。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共征集到了1441個不同的方案，其中不乏建筑大師和著名設計公司的作品。此時，林瓔年僅21歲，是耶魯大學建筑系大四學生，正在和幾個同學一起進行畢業(yè)設計。一個朋友看到了方案征集的消息，覺得可以將其作為畢業(yè)設計題目。于是幾個人來到位于華盛頓的紀念碑選址地實地考察。林瓔在回學校的路上，一個驚人的意象攝住了她：兩道黑色的墻壁，像一雙黑色的翅膀向兩邊展開；像兩片黑色的刀鋒，深深切入大地，與之融為一體；又像一道傷疤，時時提醒著美國人民戰(zhàn)爭的殘酷；墻壁上鐫刻著五萬七千名在戰(zhàn)爭中失去生命士兵的名字，供每個前來憑吊的人尋找和永遠銘記。她后來回憶時說道：“寶貴的生命成為戰(zhàn)爭的代價， ‘人無疑是第一個應該被記住的。因此這項設計的主體肯定是‘人而不是政治。只有當你接受了這種痛苦，接受了這種死亡的現(xiàn)實之后，才可能走出它們的陰影，從而超越它們。”她回到宿舍，迅速將靈感記錄了下來，并寫下了一篇短文作為設計思路闡述。結(jié)稿時間將至，她甚至沒來得及將設計稿件打印出來，就匆匆寄了出去。就是這樣一份匆匆完成的作品，卻受到了七位評委的一致好評。他們認為雖然初看上去平平無奇，但看得越久，越讓人為之動容。當他們發(fā)現(xiàn)設計圖背后的通信地址竟然是紐黑文（耶魯大學所在地）的學生公寓，他們才意識到這件偉大的作品竟然出自一名學生之手。

當林瓔接到來自華盛頓的電話，通知自己的設計被采納時，她感到大喜過望，然而麻煩和壓力也接踵而至。一些心存嫉妒的設計師諷刺說：“她真是幸運，只在紙上畫一道黑線，就得到冠軍。”而一些退伍士兵的家屬集會抗議，認為這個設計只不過是一個“令人羞辱的陰溝”“丟臉的破墻”，有一位退伍軍人稱它為“黑色的傷疤”。抗議聲中也不乏種族主義言論，有人指出“我們美國人的紀念碑，絕對不能讓一條東方狗來設計”。與此同時，一些身處華盛頓的退伍士兵開始利用自身的社會關系進行游說，寫信給一些政府要員，包括將軍、國會議員和內(nèi)政部長，誣陷評審團成員中存在反戰(zhàn)主義者和共產(chǎn)主義者。在壓力之下，美國政府方面提出了三點修改意見，要求將墻體改為白色，在建筑的高處插上國旗，并在建筑旁邊增添三組美軍士兵的雕塑。如果這些修改一旦實施，就等于從根本上否定了林瓔的設計初衷。評審團不得不邀請美國國家藝術(shù)委員會對于林瓔的項目進行論證，論證過程向媒體開放，讓林瓔有機會和民眾說明自己的意圖，也就出現(xiàn)了本文開頭的那戲劇性的一幕。

在林瓔的堅持之下，美國國家藝術(shù)委員會最終通過了她的設計，紀念碑工程也正式開工。但麻煩并沒有完全結(jié)束。作為為紀念碑設計的人，德州商人羅斯裴洛對這一設計非常不滿，自己出錢請一些退伍士兵來到華盛頓進行抗議，同時還出資邀請雕塑師哈特設計一個美國士兵的雕像，就放置在林瓔紀念碑的正前方，對此林瓔無可奈何，認為這就像是在自己畫的素描上添了兩撇胡子一樣，不可接受。1982年11月，紀念碑正式揭幕，但宣傳冊上只有哈特的雕像，而沒有林瓔設計的圍墻。在開幕式講話時，林瓔的名字未被提到。這種社會對于藝術(shù)家的歧視受到了有良知的藝術(shù)家群體的反對，美國藝術(shù)界和建筑學界的人士決定對所有參賽作品進行再次評選，而林瓔的設計再次榮獲第一名。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一設計的藝術(shù)價值也越來越得到人們認可。1987年，當林瓔從耶魯大學博士畢業(yè)時，當?shù)氐耐宋槭勘砹_伯特·史密斯向林瓔致辭時說道：“我想感謝你為設計越戰(zhàn)紀念碑所付出的一切努力。沒有任何其他的設計更能安慰我們死去的戰(zhàn)友了。數(shù)字只能是數(shù)字。而那些密布在紀念碑上的名字將不斷地提醒我們自由的可貴。我們對親密戰(zhàn)友的記憶將透過你美麗的設計而得以長存。”

民權(quán)運動紀念碑：自由泉涌萬年流

雖然越戰(zhàn)紀念碑令林瓔聲名鵲起，但在這其中受到的種種歧視和非難，使她感到身心俱疲。獲得博士學位以后，她決定暫時告別美國，在日本和中國進行了一些設計工作。回到美國之后，林瓔進入紐約一家建筑公司實習。1988年，她接到了阿拉巴馬州蒙哥馬利南部貧困法律中心的埃迪·阿什沃斯打來的電話。他希望林瓔能夠為民權(quán)運動中的犧牲者設計一座紀念碑。最初，林瓔對這一邀請心存芥蒂，不想被人認為是一個只會設計紀念碑的建筑師，也不想再次陷入有關種族問題的爭議之中。況且她長期生活于美國北方，對于美國南部的文化和種族問題知之甚少。阿什沃斯先生滿懷熱忱地告訴林瓔，在此之前美國還沒有任何一座為人權(quán)運動設計的紀念碑，并且承諾林瓔可以完全不向任何人負責任，獨立展現(xiàn)才華。林瓔受到了感動，接手了這個項目。在動身去蒙哥馬利之前，她用幾個月的時間閱讀了大量法律中心寄來的材料，并且觀看了很多20世紀60年代以來黑人民權(quán)運動的影像資料，漸漸地，這一美國歷史上風起云涌的事件在她的腦子里變得越來越具體。在重讀黑人民權(quán)運動領袖馬丁·路德·金的言辭華美的演講《我有一個夢想》時，有兩句話給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一句是：“只要擁有信念，我們就能從絕望之山上采下希望之石。”另一句則是：“只有當公平與正義如水流般直下時，才能真正使我們感到滿足。” 剎那間，一個精彩的創(chuàng)意出現(xiàn)在她腦海里，她決定將流水和巖石作為這個紀念碑的設計核心。

1989年11月5日，在一年建設之后，紀念碑正式竣工。有6000余名當?shù)鼐用癯鱿寺涑傻涠Y，大家驚訝地發(fā)現(xiàn)，一座紀念碑將中心的入口分成了上下兩個廣場。紀念碑選取了奇特的不對稱結(jié)構(gòu)，只有一端設置了臺階。這一看似反常的設計表達了林瓔在種族問題乃至美國國家起源上的立場：“人們沒有必要為了獲得平等而強求一致。”上方廣場上是一個安靜的池塘，一層薄薄的水簾從池塘前端汨汨流出，沿一道9英尺高、40英尺寬的黑色弧形墻體緩緩流下，墻上鐫刻著的正是馬丁·路德·金的那段名言。廣場下部設置了一個黑色的圓形大理石桌。林瓔將法律中心提供的53件黑人人權(quán)發(fā)展史上的53件重大事件和53個重要人物，呈輻射狀刻在了石桌面上，從1954年5月17日美國最高法院廢除學校種族隔離開始，到1968年4月4日馬丁·路德·金被刺為止。整個石桌看上去像一個日晷，一股清泉從桌子的中心不斷涌出，平靜地流過石桌的表面，見證著一段段黑人民眾為爭取平等權(quán)利而進行的不懈斗爭。在這6000多名當?shù)鼐用裰校扔杏H身參與過這些民主運動的老人，也有為黑人權(quán)利獻出生命的民權(quán)斗士的家屬，他們緊緊地圍著石桌，眼淚不住地落在石桌之上，場面極為感人，林瓔回憶道：“那個時刻，我知道我們都成了美國共同歷史中的一部分。”

林瓔與東方：為有源頭活水來

自此以后，林瓔又為美國多地設計了許多獨具一格的建筑和藝術(shù)雕塑，包括紐約非洲人藝術(shù)博物館、田納西州休斯圖書館、馬薩諸塞州韋伯別墅等等。雖然林瓔接受的是西方建筑學的正統(tǒng)教育，但她的設計反映出與西方建筑基本理念迥然不同的價值觀和審美理念。如果說傳統(tǒng)的西方建筑屬于天空，注重對空間的把控、對結(jié)構(gòu)的具象呈現(xiàn)和對神圣與崇高的追求，林瓔的設計則屬于大地，強調(diào)建筑所產(chǎn)生的心理作用和情感意義，注重建筑與環(huán)境之間的和諧和互動。她曾經(jīng)解釋自己的藝術(shù)哲學理念：“我希望能夠加入一種安靜的秩序，如果人注意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反之就會消失。我希望創(chuàng)作的作品能夠安靜地融入到背景之中，讓觀者無法確定這是人造的還是自然存在的物體。”無論是退伍士兵紀念碑與大地融為一體的圍墻還是民權(quán)紀念碑的水簾，都形成了某種隱喻結(jié)構(gòu)，象征了個人與社會、世界乃至整個宇宙之間存在的各種微妙而生動的聯(lián)系。這些內(nèi)涵與東方文化中“天人合一”“ 天人相應”的哲學思想可謂不謀而合。在這個意義上，她所受到的家庭影響起到了關鍵作用。

林瓔的父母都是來自中國的移民，父親來自福建，原來在中國大學做行政工作，來到美國后改學陶藝，后來在俄亥俄大學求得了一份教職，最終成為藝術(shù)系的系主任。母親是上海人，出身于醫(yī)生世家，后來成為一名大學中文系的教授 。但她父親骨子里面很有叛逆精神，在國內(nèi)家教很嚴，不允許他學習藝術(shù)，因此他出國后成為藝術(shù)家。林瓔有一個重要的身份，就是著名建筑學家、文學家林徽因的侄女，但她直到大學畢業(yè)，才從父親那里偶然聽說林徽因的故事。林瓔小的時候和她的兄弟是所在小鎮(zhèn)上僅有的華裔，父親希望她能夠融入美國社會，因此不教她說中文，在這樣的教育背景之下，林瓔對自己的雙重文化身份接受很困難，在耶魯時她拒絕成為亞洲學生協(xié)會的會員，和在美國的中國學生在一起讓她覺得困惑，她用了將近二十年才逐漸接受了自己的文化身份。

即便如此，東方文化對她仍然產(chǎn)生著潛移默化的影響，在家里，心靈手巧的父親制作各種帶有東方風格的陶器，包括吃飯的碗，還有中式家具。那些工藝品簡潔的線條和色彩之美，無時無刻地塑造著林瓔的藝術(shù)審美觀念。林瓔曾經(jīng)回到父親在福建的老家參觀，發(fā)現(xiàn)那里的家具是一種東方藝術(shù)的混合體，既有中國藝術(shù)的精巧，更帶有簡約而樸素的日本藝術(shù)氣息。林瓔承認自己從來沒有閱讀過禪宗或者道教方面的書籍，但東方藝術(shù)對她產(chǎn)生的直覺上的影響直接體現(xiàn)在她的藝術(shù)設計當中，東方哲學思想也奠定了她設計當中的核心理念。在一次采訪中林瓔明確地表達道：“我非常反對那種辯證法式的教學方法，也就是說觀眾進來后我會告訴你從這件作品中能夠獲得什么，我只負責將作品呈現(xiàn)出來，由你自己得出結(jié)論。”

林瓔家庭教育當中也體現(xiàn)出獨特的傳統(tǒng)中國理念。與美國的功利主義教育不同，林瓔的父母從來不會強迫林瓔和她的兄弟去學習謀生的手段，成為一名律師或者商人，在他們看來，這些職業(yè)不會被長久的記憶，因為他們過分地貪圖物質(zhì)生活。同樣，父母也教導兩個孩子不要受到西方對于美籍華人的刻板印象的影響，將自己定義為遠離主流文化，只會自我設限的小群體或者練習中國功夫的怪物。這種“君子不器”的人生態(tài)度使得林瓔能夠?qū)Ｗ⒂谧约旱膲粝耄⑶覍⒆约旱臇|方文化觀念逐漸帶入美國建筑設計之中。在一次采訪當中，林瓔說道：“我覺得自己永遠生活在各種邊界之上，在藝術(shù)與科學之間，在藝術(shù)與建筑之間、在大眾與私人空間，東方和西方之間，我一直試圖在這些互相對抗的力量之間尋求平衡，發(fā)現(xiàn)這些相反的事物交匯的空間，我不會活在任何一邊，而是活在這些事物的分界線上。”

2000年，林瓔出版了一部名為《邊界》的著作，書中以圖文并茂的方式介紹了自己的藝術(shù)實踐和藝術(shù)理念。書的封面上只印了林瓔的一只手，手里握著一塊圓潤的紫晶原石。當記者要求她解釋這個封面的來歷時，林瓔意味深長地說道：“我喜歡四處收集石頭，覺得它們很美。所有人都覺得它們很簡單，只是被流水打磨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了，但如果你去分析它的形狀，每條曲線都那么復雜……自然就是那么復雜。” 也許就是對這種渾然天成的追求和拒絕被標簽化的態(tài)度，使林瓔獲得了橫跨東西方的文化視野，成為生存在邊界上的建筑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