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越

2019年7月26日,由霍爾果斯彩條屋、可可豆動畫以及十月文化影業聯合發行,餃子執導編劇的動畫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后文簡稱《哪吒》)在中國內地正式上映,首日票房便高達1.3億。其熱門程度之高,以致兩度延期。最終,該片共上映93天,票房突破50億。居于影史票房榜第二位,僅次于2017年上映的吳京執導的電影《戰狼2》。據統計,它不僅是2019年內地上映票房最高的電影,亞洲票房最高的動畫電影, 也是中國首部競逐奧斯卡的動畫電影。
在中國內陸上映一個月后,《哪吒》在北美66家IMAX影院點映,9月6日后擴映。該片首映當周周末便進賬101萬美元,在美最終票房約369.55萬美元,成為去年繼《流浪地球》之后第二部在北美票房破百萬美元的華語電影。從媒體評價來看,影片也得到了大量正面評價:該片在IMDb上的評分為7.5,爛番茄(Rotten Tomatoes)收錄的15家媒體有13家給予好評,新鮮度達到87%,爆米花指數4.79。通過瀏覽外媒用戶的評價,我們能夠從《哪吒》的成功中獲得啟示,也能從中認識到中國動畫電影在海外傳播中存在的不足。
《哪吒》取材于中國傳統神話小說《封神演義》中哪吒鬧海的故事,講述被魔丸附體的哪吒,在社會的排斥中,與注定成為“混世魔童”的命運抗衡的故事,最后他在親友、師父的幫助下,擺脫了不公的命運,消除了他人的偏見,成功找回自我。猶記得1998年,迪斯尼以一部基于中國民間樂府詩《木蘭辭》制作的動畫電影《花木蘭》取得巨大成功,而較近的利用中國文化元素在海外大獲成功的則是夢工廠出品的《功夫熊貓》系列電影。從這兩部作品的傳播中可知,盡管二者都是包著中國外衣的洋貨,但其中國元素對西方世界的吸引力絲毫不受影響。而《哪吒》作為土生土長的中國動畫,較于《花木蘭》《功夫熊貓》等美國動畫電影,更好且更真實地根植于中國傳統文化的龐大世界觀,對西方世界的文化背景產生沖擊,從而給海外觀眾帶來別樣體驗。從IMDb、爛番茄兩個平臺提供的評論可知,盡管哪吒鬧海的故事在中國童叟皆知,對多數西方觀眾而言卻是陌生的,甚至可以說是神秘的, 而這一點也為該片覆上了新奇感。而電影彩蛋部分還透露了即將到來的《姜子牙:一戰封神》,更是預告了一個猶如漫威宇宙般的封神宇宙的到來,令人越發期待。激發西方觀眾觀看興致的不僅僅是中國傳統神話的背景,還有蘊含其中的中華文化傳統,比如道教觀念、中國古典音樂等。近幾年中醫、中國玄幻小說等中國傳統文化在國外掀起空前熱潮,因而《哪吒》的爆紅也并非毫無來由。
其實,倘若《哪吒》僅僅依賴有別于美國的歷史悠久的中國傳統文化,并不能在海外獲得如此高的評價,更關鍵的是該片在中美觀眾內心產生共鳴。在區分中美觀念時,人們往往采用“集體主義”與“個人主義”兩個相對的概念。而《哪吒》所呈現的并非簡單的集體主義或個人主義,而是在積極宣揚個人主義的同時兼顧家庭和社會,實現小我與大我平起平坐。哪吒給社會留下的印象,正如他的自嘲:“我是小妖怪,逍遙又自在,殺人不眨眼,吃人不放鹽,一口七八個,肚皮要撐破……”面對社會的誤解,該片迎合了“美國夢”的觀念,高唱“我命由我不由天,是魔是仙,我自己說了算”。讓哪吒通過個人努力與命運作斗爭,證明了個人奮斗改變命運的可能性。而另一方面,它也展示出奮斗過程中,集體主義對個人命運的正面影響。很多評論都提到這部作品體現出的兩個與集體相關的主題——“家庭”和“友誼”。確實如此,假如沒有太乙真人對徒弟的諄諄教導,李靖夫婦對兒子的不離不棄,敖丙對朋友的認同協助,哪吒是不會擁有對抗命運的力量的。“個體主義不是個體的反思性主體意識,而是對個體與群體關系的反思。”《哪吒》在集體與個人之間找到了一個平衡點,宣揚個體意識卻不失集體觀照,從而實現了兩方面的共贏。

除了對個體主義和集體主義的兼顧,該片在善惡處理上也更符合人性現實。《哪吒》中混元珠一分為魔丸與靈珠的設定明顯地區別于以漫威和DC兩大巨頭創造的英雄漫畫世界:后者總是強調善與惡的對立關系,而故事也總是提倡揚善除惡。但值得注意的是,在超級漫畫中還存在著“反英雄”這一特殊群體。所謂的“反英雄”即那些有著屬于反派的缺點,但同時具有英雄氣質或做出英雄行為的角色,比如死侍、金剛狼等。從以這些角色為主角的電影在IMDb上的評分可知,這些反英雄角色的總體受歡迎程度不亞于傳統英雄。而《哪吒》中的主人公哪吒從某種意義上可被看成是中國式的反英雄,他外表“丑陋”且性格暴戾,但他同時也是救下陳塘關、逆天改命的英雄。動畫反映現實,無論何人都是不完美的,而在個人主義思想的驅趕下,追逐內心完美的腳步從未停歇,這樣的價值觀是不分年齡、不分時間、不分種族的。陰陽互為因果,善惡存于彼此,這樣的觀念不僅彰顯出中華民族的傳統文化內核,也呼應了人類對自我的認識。
《哪吒》不僅與跨越時空的人類價值觀相契合,也有評論指出從該片中看到了現實社會的影子。近幾年,種族、女權等有關弱勢群體的問題引發越來越多的社會關注,美國電影中黑人和女性角色的占比也越來越大。而《哪吒》正是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誕生,與社會歧視抗爭的哪吒、帶兵鎮守陳塘關的殷夫人,無不迎合著國內外大眾的審美。陳塘關百姓對哪吒的侮辱也反映出當下網絡暴力、社會輿論對個體的影響:它可以是消極的,如哪吒整蠱他人作為對他們的報復;它也有積極的一面,如哪吒受到刺激進而不斷努力證明自我。由此可見,《哪吒》不僅揭露了社會的黑暗面以及其深刻性和難易性,同時也提供了一個解決方法,即被害者自主地創造價值以反抗社會的不公。作品對社會的反照與超越彰顯出作品本身的深刻性,這有利于擴大受眾范圍,吸引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來欣賞這部作品。
從技術層面而言,《哪吒》也有其成功之處。自上映以來,該片在中國國內收到了“國漫崛起”“國漫復興”等溢美之詞,諸多國外觀眾也將其與迪斯尼、夢工廠、皮克斯等動畫巨頭作比,更有網友認為該片已超越了許多美國著名動畫電影公司的作品。該片作畫之精致、鏡頭切換之流暢、拍攝角度之刁鉆,在中國國內是鮮有對手的,而在美國也是很多當地動畫電影未曾達到的。比如影片臨近結尾之時,由搶筆引發的人隨筆移動的橋段中,鏡頭高速移動,令人眩暈。帶來這種效果的是將相機置于現實中不可能的位置,使其在繚亂的環境中傾斜,為觀眾帶來一種猶如在看李安的4K120幀電影般的臨場感。但也有人指出,中國動畫電影仍無法與迪斯尼等巨頭同日而語。比如電影中“火”的作畫仍舊缺少真實感。在《哪吒》之后,美國也新推出了動畫電影,比如《冰雪奇緣2》。將兩部作品的作畫細節對比,還是能明顯地看出中國動畫與電影動畫界元老的差距。艾爾莎公主的頭發絲絲分明,臉頰邊的絨毛隱約可見,服飾不同部分質感、針腳都清晰可辨。這背后是巨大的技術投入和資金投入,是中國動畫電影目前仍無法企及的,也是令部分國外觀眾感到遺憾的。

此外,很多人表示能在《哪吒》中看到國外動畫的影響,有評論稱看到了日本動畫《火影忍者》《龍珠》的影子,也有人評論看到了皮克斯、夢工廠的痕跡,這導致了動畫人物設計不統一的問題,這也是很多國外觀眾不滿之所在。對此很多人提出疑問:什么才是中國動畫?統計IMDb上中國動畫電影的評分,可以發現,排前幾名的都是20世紀的國產經典電影,包括《九色鹿》《天書奇譚》《雪孩子》《大鬧天宮》等。這些作品的中國標簽顯而易見,它們有美國迪斯尼作品的美感,而且造型藝術又是迪斯尼式藝術所做不到的,完美表達了中國的傳統藝術風格。而如今中國動畫對日美電影的吸收是否意味著中國特色動畫的衰落?由于目前中國動畫還處于發展期,我們無法做出斷言,但國外觀眾的反饋確實也給予了中國動畫界以警示。
盡管如此,對國外觀眾挑戰最大的莫過于充斥其中的低俗笑話和不知所云的翻譯。影評者Tim Braytwon指出其中存在過多低俗笑話,拿人體生理問題做文章以博觀眾一笑。由于文化差異,這些普遍為中國觀眾或低齡群體接受的玩笑,在國外或成年人間未必有人買賬。而更多國外觀眾對文化在翻譯過程中的流失以及大量誤譯、漏譯的現象表達了不滿。比如片中兩個結界獸在打鬧中使用的招式“泰山壓頂” “烏龍擺尾” “海底撈月” “仙人摘葡萄”被簡略地譯成了“body slam”(抱摔),“dragon kick”(龍踢),“you cannot defeat me!”(你打敗不了我的),Im gonna kick you in the nuts!”(我要踢你的命根子)。“三界”譯成“three realms”(三個領域),神仙手上持的“拂塵”成“whisk”(雞毛撣子),“小屁孩”被稱作“little fart”(小屁),“混天綾”是“sky silk”(天綢),“乾坤圈”是“the circle of heaven and earth”(天地圈)。連太乙真人的咒語都被“像模像樣”地譯成了“Sun and moon are born together…thousand souls and heavy weight. The boundless circle of heaven and earth. Be quick to obey my command!”讀來不像咒語又不像對話,讓人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樣的翻譯對稍微了解中文和中國文化知識的觀眾而言尚能理解,而對于那些第一次接觸中國作品的觀眾而言實在棘手。而文字笑話、文字傳情的效果也在翻譯中難免遭到減弱;再加上中文臺詞本來就多,譯成英文就更長了,對觀眾兼顧畫面和字幕的要求也相當高。也難怪外媒有不少觀眾埋怨臺詞令他們看得糊里糊涂。
不論是電影作品也好,文字作品也罷,跨文化翻譯一直是一個繞不開且難解決的問題。有網友認為由美國演員配音能有效地幫助美國觀眾理解作品。但同時有好的譯員,在制作過程中考慮受眾對語言、文化的接受程度也是有效提高作品傳播程度的手段。
盡管《哪吒》在一炮成名的同時也暴露出了中國動畫電影的不足,但不可否認,中國的電影還處于學習階段,還有巨大的發展潛力。瑕不掩瑜,《哪吒》的成功已向世界釋放了中國動畫復興的信號。而中國也將不斷探索屬于自己的動畫電影,為國家文化自信的大廈添磚加瓦。
(本文寫作得到華東師范大學美國研究中心資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