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成雙 姚明星
[中圖分類號]K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57-6241(2020)14-0003-07
采訪時間:2020年4月
采訪地點:南開大學歷史學院
采訪記錄及文字整理: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博士研究生姚明星
問:您能否向我們介紹一下您的學術經歷?
答:在求學的道路上,我經歷了一番探索,最終在諸多良師的帶領下才走上了北美環境史研究的學術道路。30年前,我有幸考入曲阜師范大學歷史系,在曲阜師大的李永采教授和剛剛從南開大學學成歸來的李勝凱老師指導下,對美國歷史興趣漸濃,進行了一些初步探索,自己也萌發了讀研的念頭。20世紀90年代初期,考研的氛圍遠沒有現在這么濃厚,我們一個班90人,僅有10人考上研究生。最初因為不敢報考南開大學美國史專業,我便根據楊立文教授的建議,報考了北京大學歐美近現代史。1993年在北京見到楊老師后,他建議我做加拿大史研究。在楊立文教授的帶領和指導下,我走上了加拿大研究的道路。楊立文教授做事認真,樂于助人,對我的學術成長影響很大。我先后在北京大學歷史學系的潘潤涵教授和何芳川教授的指導下完成了碩士和博士畢業論文,選擇的都是加拿大西部史課題。碩士論文是加拿大太平洋鐵路與西部開發,博士論文是加拿大西部地方主義問題。
2000年,我博士畢業來南開大學歷史學院任教。初來南開,在工作中我再度得遇良師,歷史學院的李劍鳴教授、王曉德教授、商學院的韓經綸教授、王學秀博士在我學術起步階段予以無私關懷和指導。2001年秋,在多位師長的關懷下,我有幸進入南開大學歷史學院博士后流動站從事博士后研究工作。本來一直想完成一個關于美加邊疆開發比較研究的課題,在導師王曉德教授的啟發下,我的研究興趣轉到了北美環境史方向。當時很難收集到系統的關于環境史的詳細資料,再加上經費緊張,只能根據在南開大學圖書館和國家圖書館所找到的零散資料,完成了一篇名為《美國西部開發中人與環境關系的變遷》的出站報告。
2005年,在李劍鳴教授的支持下,我加入由錢乘旦教授主持的教育部重大攻關課題“世界現代化模式研究”課題組,從事“北美現代化模式”子課題的研究。這使我進一步開闊了眼界,思考著從現代化和環境史的雙重角度去分析北美歷史上的社會變遷。近些年來,我的研究依然是以北美西部史為基礎,探討北美社會所發生的環境變遷與社會轉型,并力圖在環境史與現代化兩大理論之間架設起溝通的橋梁,扭轉近些年研究中流行的現代化導致環境退化的衰敗論敘事模式,將歐美歷史上環境治理問題納入現代化的研究范疇。
問:您這些年一直致力于美國西部環境史的研究,能簡單介紹一下其源流嗎?
答:西部環境史是在對傳統西部史的修正過程中孕育產生的。1893年,美國歷史學家弗雷德里克·J. 特納提出了著名的“邊疆假說”,標志著西部史的正式誕生。特納的邊疆理論所確立的是一種文明對野蠻斗爭的宏大敘事模式。在這種敘事模式中,美國西部開發就是以歐洲裔白人殖民者為代表的文明一方與以森林、荒野和印第安人為代表的野蠻一方進行殊死斗爭并最終取得勝利的歷程。從這一點上說,邊疆史的宏大敘事模式與傳統意義上現代化的敘事模式是相通的。美國從殖民地到超級大國的演變歷程是現代化取得成功的典范,西部開發無疑又是其中最為輝煌和最為燦爛的篇章。隨著邊疆的不斷向西部推進,印第安人被趕進了保留地,原本茂密的森林和廣闊的草原逐漸為豐產的小麥邊疆、玉米邊疆、畜牧邊疆等所代替。同時,隨著交通的改善、產業的升級和移民的源源涌入,一個個孤零零的定居點逐漸演化為高樓林立的城市網,而美國也從殖民開拓初期大西洋沿岸的幾個零星的殖民地變成了一個橫貫大陸的工業化強國。
特納的邊疆假說在經歷了短暫的繁榮后就遭到學界的批判和挑戰。沃爾特·韋布的《大平原》彌補了特納邊疆史研究的缺陷,開展地區史研究,標志著西部史學從西進史學向著西部地區史的方向轉變,從而使邊疆史走出了邊疆結束后再無西部史的困境。20世紀50年代,亨利·納什·史密斯的《處女地:作為象征和神話的美國西部》則突破了原來西部史只注重經濟史和政治史的狹窄范圍,從文化史的角度對長期彌漫在西部的所謂處女地神話進行剖析,揭示它在美國文化中的含義。因此,納什被看作是西部史的第一個修正派,是新西部史的先行者。
20世紀60年代,新西部史誕生。所謂的“新”,就是學者們用新的視角、新的觀念去突破特納邊疆假說的限制,重新定位和研究西部歷史。從一定意義上說,新西部史是一種西部社會史,它所關注的是傳統的邊疆假說所忽視的“自下而上”的歷史。在新西部史的諸多派別中,環境史算是出現較晚的一個。美國西部在歷史上由于開發時期所引起的劇烈環境變遷而成為環境史研究的極好素材。從環境史的角度來看,北美西部開發的歷史首先是一部人與自然尖銳對抗,從而導致環境嚴重破壞的歷史。環境史學家基于其現實關懷和對生態多樣性的理想化訴求,首先對北美西部開發這一生態退化進程著手研究,從而出現了環境史研究中所謂的衰敗論敘事。盡管如此,環境史的研究還是徹底顛覆了傳統的現代化和邊疆史對西部開發的認知,對現代化發展所導致的人與自然關系的緊張進行了無情批判,并試圖探尋一條人與自然和諧發展的新道路。
問:《自然的邊疆:北美西部開發中人與環境關系的變遷》作為您第一部研究北美環境史的專著,突破了傳統的現代化敘事模式,其中“自然的邊疆”應當如何理解?
答:關于何為邊疆,特納也沒有一個十分明確的定義,他有時將它視為一條不斷向西推進的自然界限,有時又把它看作是文明與野蠻的分界線。隨著歷史學家們對特納邊疆理論的批判,邊疆的定義也在不斷延伸:從最初的一片特定的區域發展成為一種文化象征,如新邊疆、科學邊疆、文化的邊疆等。我在書中所借用的邊疆概念,主要是指北美西部開發中的一種特定的經濟開發模式,如農業邊疆、礦業邊疆等。所謂“自然的邊疆”,其實也是一種文化意義上的邊疆,就是從環境史的角度,以印第安邊疆、毛皮邊疆、森林邊疆、畜牧邊疆和農業邊疆等具有代表性的邊疆開發形式為研究對象,探討這幾種典型的邊疆開發模式下人與自然關系的變遷,從而揭示北美西部現代化過程所付出的沉重的環境代價,并評估這類活動所產生的生態影響。
另一方面,隨著北美西部開發不斷發展,較淺層次的邊疆相繼讓位于較深層次的邊疆發展,而邊疆更替的背后也是人與自然之間更為激烈的較量。最初以開發現有資源為主的森林邊疆、礦業邊疆、毛皮邊疆,逐漸讓位于需求較多資本和技術才能操作的農業邊疆、制造業邊疆、城市邊疆等,這意味著人類對自然空間的壓榨進一步加深,對環境破壞的規模和程度也空前加強。隨著西部開發的持續深入和邊疆更替與演進,人類改造和利用自然的能力大為增強,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也日益緊張。在哥倫布大交換的影響下,北美原來印第安人賴以為生的生態環境遭到巨大破壞,而代之以白人殖民者所熟悉的新的生態環境和經濟結構。而在向西部擴張的邊疆開發過程中,不僅有西部現代化發展的卓越成就,還有大片原始森林的消失、草地退化、水土流失,生物多樣性的消失和外地物種入侵以及以北美印第安人為代表的弱勢群體所遭受的生態不正義。人類在征服自然的同時,也遭到自然更加瘋狂的報復。20世紀30年代大沙暴的到來,為這種竭澤而漁的邊疆開發模式畫上了句號。
至于說本書突破現代化敘事的傳統模式,那是有點夸大了。本書最初源于我的博士后出站報告,雖然經過了修改,但許多觀點還不是很成熟,無非是站在環境史的角度對北美西部現代化所帶來的環境問題進行批判,還保留著濃厚的衰敗論的痕跡,并沒有真正把環境史與現代化融合起來。
問:您剛才也提到在北美西部開發中,出現了多種各具特色的邊疆開發形式,那您為何以毛皮邊疆作為此后的研究重點?
答:我對毛皮邊疆的興趣,最初還是來源于對加拿大西部史的認識。加拿大被稱為誕生在海貍背上的國家。在新法蘭西時期,毛皮貿易是其最主要的經濟基礎。誠然,毛皮邊疆僅僅是北美西部開發中諸多邊疆形式中的一個,但它在我國學術界卻長期得不到重視,學者們關注的仍然是較為寬泛的所謂美國西部開發的經驗之類的話題。其實,毛皮邊疆由于其獨特性而值得認真研究。2007年,李劍鳴教授和錢乘旦教授為我規劃了一個“動物改變世界:海貍、毛皮貿易與西部開發”的未名歷史小叢書項目,因此一段時間里我就把眼光轉到毛皮貿易問題上來了。
從一定意義上講,北美殖民地早期的歷史就是一部歐洲列強為爭奪毛皮資源而血腥爭霸的歷史。它對當時的國際關系和北美早期的歷史進程都產生了重要影響。自從白人殖民者踏上北美的土地起,最初的交換就開始了。直到1870年代前,在南到墨西哥灣、北至哈得遜灣沿岸,從大西洋直到太平洋岸邊的廣闊范圍內,都曾經出現過這種經濟形式。毛皮貿易曾經是新法蘭西存在的基礎,是英屬北美各殖民地重要的經濟補充,也是列強爭霸和促使他們深入北美大陸內部的關鍵因素。當時歐洲的主要列強:英國、法國、荷蘭、瑞典、西班牙、俄國和后來的美國都曾經在不同時期先后卷入過這一貿易之中。毛皮貿易還對美加兩國歷史的發展產生了重要影響,為美加日后的工業化積累了重要資本。像加拿大現在許多城鎮就是在原有毛皮貿易站的基礎上發展起來的,甚至兩國的邊界都是在毛皮貿易的爭奪中形成的。可以說,毛皮貿易與北美早期的政治、經濟、文化交流,國際爭霸、印白關系、地理探險、環境變遷等問題密不可分,是理解北美早期發展史的一把鑰匙。
毛皮貿易同其他邊疆開發的不同之處還在于,它是唯一一種依靠印第安人合作的開發模式。在毛皮貿易的絕大部分時間內,白人貿易商需要印第安獵手為其捕獵毛皮,而印第安人則對白人的商品趨之若鶩。這同農業邊疆下白人需要印第安人的土地而引發的無數沖突截然不同。在整個北美西部發展史上,毛皮邊疆與農業邊疆之間存在著一種自然的張力,因為農業邊疆會把毛皮獸趕得更遠,因此毛皮貿易集團一般都不支持對邊疆進行農業開發。加拿大毛皮集團同北美十三殖民地爭奪大湖區的斗爭在某種程度上是北美歷史上毛皮邊疆和種植業邊疆之間緊張關系的一個縮影。而美國獨立戰爭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反對大英帝國的商業壟斷、爭取對西部進行自由開發權力的斗爭。加拿大的毛皮利益集團在這一點上無疑符合英國的戰略構想,因而得到了它的支持。北美十三殖民地要求占領印第安人的土地進行農業開發則與大英帝國的商業利益相背離,因而受到前者的壓制。最后斗爭的結果仍然是農業集團戰勝毛皮集團,把毛皮邊疆推向更遠的西部。
毛皮貿易問題與印第安人問題緊密相連,英法兩國在爭奪毛皮資源的斗爭中都有自己的印第安盟友。法國人曾同休倫人結盟,英國人和荷蘭人則與易洛魁人交好。印第安人充當毛皮貿易的狩獵者和中間人,印第安人婦女在毛皮貿易中發揮著尤為重要的作用,她們充當毛皮交易中的翻譯與中間人,是毛皮站里面的免費勞動力。為了獨占毛皮資源,許多毛皮商人按照印第安人的習俗同當地部落首領的女兒結為夫妻。正是由于毛皮貿易中的白人與印第安人的這種特殊關系,才在加拿大歷史上締造了一個特殊的混血種族——梅蒂人。
近些年,除了研究美國現代化的環境問題以外,我試圖結合毛皮貿易話題,對北美印第安人的傳統生態智慧進行探析。因此,從一定意義上說,這還是西部環境問題的一個延伸。其實,毛皮貿易本身也可以從環境史角度進行探討,雖然它不像農業邊疆、森林邊疆那樣需要徹底改變北美的自然環境,但是它對動物毛皮的巨大需求,導致了北美許多毛皮動物的滅絕。海貍因其皮毛珍貴而遭到竭澤而漁式的捕殺,導致北美各地海貍數量銳減,許多地區都已經不見了海貍的蹤跡。于海貍不斷在各地消亡的同時,其他毛皮動物也遭受到類似的災難。例如,北美野牛在1880年代剩下不到200頭。甚至直到今天,人類由于皮草交易所引起的爭論仍然沒能平息。由此可見,毛皮貿易在為白人帶來豐厚利潤的同時,其間所伴隨的生態代價也是不容忽視的。
問:如您所言,白人從毛皮貿易中獲取了豐厚的利潤,而毛皮貿易作為一種印白相互協作的邊疆模式,印第安人在其中也扮演著至關重要的角色。那么毛皮貿易又給印第安人帶來了怎樣的影響?
答:毛皮邊疆是一項需要印第安人合作才能實現的事業。與白人文化的接觸以及物質的交流,一定程度上加快了印第安人社會進化的步伐。甚至有些精明的印第安人還利用白人毛皮商之間的競爭關系,從毛皮貿易中獲得小額利潤。但是,從總體上看,白人不僅主導著毛皮貿易,還決定著印第安人的命運。我們不能光看到毛皮貿易帶給印第安人的暫時繁榮與進步,而漠視隨之而來的沉重災難。
毛皮貿易改變了印第安人的生存環境與生態倫理,使他們墮落為白人牟利的工具。在白人到來之前,印第安人處于生存經濟階段,最關心的是維持食物來源的穩定性,再加上他們人口相對較少,因此,對北美環境的影響也相對較輕。雖然獵殺動物是他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是每年捕獵的毛皮一般以滿足家庭的需要為目的,并且他們捕獵的動物數量也遠遠低于動物自然更新的速度,不會對整個物種的延續造成太大影響。隨著毛皮貿易的到來,印第安人淪為白人毛皮商的屠殺工具,他們殺死的獵物遠遠超出自身的需求。以克里克人為例,在卷入毛皮貿易之前,平均每個家庭每年需要25~30張鹿皮,但在涉足毛皮貿易后,一名克里克人平均每年就要獵殺200~400只鹿。加之毛皮公司為獲取毛皮而采取瘋狂的滅絕式大屠殺,導致了許多珍貴毛皮動物的加速滅絕,從而切斷了北美土著人重要的食物來源,致使他們更加依賴白人社會的供應。最后,為了得到政府的食物供應,印第安人不得不放下武器,遷入保留地。
毛皮貿易還使白人文化中的惡劣因素傳入印第安人部落中,侵害土著人的身體健康和道德觀念。其中,槍支和酒的危害最為嚴重。槍支的到來,不僅加速珍貴毛皮動物的消亡,還大大增強了各個部落沖突的殺傷力。為了爭取中間商的交易地位、歐洲商品,以及毛皮,各個部落相互入侵,沖突頻發。這又進一步加劇了土著人對歐洲商品、尤其是槍支彈藥的依賴,形成惡性循環。酒則可以說是對印第安人危害最大的一種奢侈品,它被土著人當做救命神水。著名的毛皮商人小亞歷山大·亨利說,酒就是西北地區的萬惡之源。飲酒還使不少印第安人尋釁滋事,擾亂了原來部落之間團結和平的局面,甚至導致印第安人生育率的下降。
白人所帶來的傳染病像天花、肺炎、流感、霍亂等,也隨著毛皮貿易的不斷深入而向西延伸,給整個北美土著人造成了滅頂之災。其中,天花對土著人的危害最重,這種傳播速度極快的疾病給印第安人帶來了巨大的恐懼。1616年,天花第一次在新英格蘭南部地區出現并流行了3年之久,此后天花就經常在北美各地爆發。17世紀30年代,天花在馬薩諸塞的阿爾貢金人中爆發,結果整村的印第安人因之死去。外來疾病的打擊使得印第安人的數量急劇減少,像曾經強大的阿本乃吉印第安人,人口數量從1萬人下降至不足500人。草原上的印第安人也未能幸免,奧馬哈人曾是密蘇里河流域最為強大的印第安部落,而在天花過后,奧馬哈人卻成為草原上人人欺侮的對象。疾病不僅使土著人口銳減,印第安人原有的社會秩序也遭到徹底摧毀。像巫醫原本在土著社會中享有極高的地位,可是在外來疾病面前,巫醫與普通印第安人一樣難逃染病死亡的厄運,土著社會的宗教和精神基礎被動搖。瘟疫成為了白人征服印第安人的生態幫兇。
從總體上看,毛皮貿易中的印第安人是犧牲者而不是獲利者。印第安人自從卷入了毛皮貿易以后,傳統的倫理觀念和社會秩序受到嚴重沖擊,他們淪落為白人謀取毛皮的殺戮工具,原來的生存環境遭到嚴重破壞,再加上毛皮爭奪引發的戰爭和傳染病,許多部落幾乎遭受到滅頂之災。因此,印第安人是北美西部現代化的生態犧牲者。
問:剛才您提到在美國西部開發以及現代化的過程中,出現了眾多生態災難,那么您認為是什么原因導致了這些生態災難?
答:這些生態災難之所以發生,有政策方面的原因,也受到自然界自身變化的影響,但我認為最根本的原因還在于人類社會長期以來所形成的以征服自然為根本特征的人類中心主義自然觀。最近這些年我特別關注觀念史的研究。觀念是行動的先導。在西部開發過程中,美國社會創造了不少奇跡,同時也造成了許多不可彌補的環境災難,形成了典型的人與自然的對立關系。
美國人的環境觀念建立在北美資源無限豐富的假定前提之下,他們盲目地認為資源供應不會枯竭。在這種豐裕自然的前提下,白人殖民者將傳統基督教倫理中的使命觀與種族主義偏見相融合,在北美大陸上發展出最具擴張性的“征服自然”觀念。在這種觀念影響下,荒野被看作是一種道德上惡的象征,北美大陸上蔭天蔽日的森林和出沒其間的印第安人則是荒野的代表,是天國和文明的對立面,需要基督徒去進行征服。美國的拓荒者堅持認為,印第安人同那些該死的森林一樣,必須被當作文化進步的敵人而加以消滅。因此,人類為了靈魂得救,毀掉森林,征服荒野在道德上是正確的,是基督徒的使命,也是社會進步的表現。
在這種征服自然觀念的指導下,北美西部現代化在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時,也導致北美自然環境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并引發了無數生態災難。首先遭殃的是美國的森林。在殖民開拓之初,在北緯49度以南的美國領土上大約有8.22~8.50億英畝森林。而到1920年,美國的原生林只剩下1.38億英畝,東北部和中西部已經失去了96%的原始森林。隨著森林一道消失的是各種野生動物。最具代表性的就是旅鴿了,這種原本生活在東部森林中數量達到50億只的物種,在美國人的瘋狂捕殺下,居然于1914年在地球上滅絕。中西部大草原這片美國開發最晚的邊疆在經歷了野牛的滅絕、畜牧業邊疆的災難性后果以后,由于瘋狂開發,誘發了西部歷史上最大的生態災難——20世紀30年代的沙塵暴,造成嚴重的水土流失。在堪薩斯西部五州交界的勺柄地帶長500英里、寬300英里的范圍內,1000萬英畝受災最嚴重的沙窩(Dust Bowl)地區表土被吹走了5英寸。整個沙暴肆虐的地區,平均每英畝有408噸表土被吹走。
從表面上看,20世紀30年代的沙塵暴是一系列因素積累的結果:干旱少雨和脆弱的生態環境是它發生的基礎,瘋狂的墾殖、放牧和依賴機械化從而不斷擴大的單一小麥種植農場是導致這場災難的最直接因素,而30年代的干旱則是其導火索。不過,掩藏在這一系列因素背后的根本原因,還是近代以來機械主義自然觀和進步觀所倡導的以征服自然為手段、以謀取財富為目標的價值觀念。大平原調查委員會在1936年向美國聯邦政府提交的名為《大平原的未來》的報告中也不得不承認:“能夠改變的是我們的方式,而不是大自然的方式。”該委員會還進一步指出:“除非對大平原的農業發展模式進行永久性的變革,否則當雨水稀少時,救濟將總是不可避免的。”
問:如您所言,現代化給美國帶來了眾多環境問題,那么美國社會對此是如何應對的?我們從中能吸取怎樣的經驗教訓?
答:面對現代化所伴隨的各類環境問題,美國社會在兩方面做出應對:一是環境觀念的變化,從人類中心主義走向生態中心主義;二是環境治理運動的興起。伴隨著環境觀念的變化,美國社會自19世紀末開始,出現了三次環境治理運動的高潮。
在歐洲文化中,除了自近代以來逐漸占據主導地位的以征服自然為特征的機械主義自然觀外,還存在著一種倡導人與自然和諧的阿卡迪亞傳統,只不過這一傳統自中世紀以來逐漸被淡忘。隨著美國現代化發展中各類環境問題日益顯露,一些具有先見之明的有識之士,如著名的畫家喬治·卡特林、超驗主義者亨利·梭羅和喬治·愛默生、著名的鳥類學家約翰·J. 奧杜邦、《人與自然》一書的作者喬治·帕金斯·馬什等人,不僅從一個全新的角度重新審視人與自然的關系,還分別從不同的側重點出發,批判美國西部開發和工業化所帶來的各種環境問題,呼吁政府制定措施保護自然資源和環境。在這些民間保護者的努力下,北美人的環境觀念慢慢在發生變化,原來對自然的敵視和厭惡之情逐漸被一種新的欣賞和親近之情所代替。
在民間保護主義者和聯邦政府的聯合努力下,美國社會在19世紀末到20世紀上半期出現了首次大規模的資源保護運動。通過這場運動,美國聯邦政府頒布了一系列資源保護主義立法,建立了國家公園、國家森林、國家紀念地等保護區域,從而確立了保護主義的基本框架和體系。不過,在這場運動中占據主導地位的,是以森林管理局局長吉福德·平肖等人所主張的功利性的資源保護主義理念。根據他們的理論,資源保護的目的和出發點都是為了保證人類的持續利益,讓自然為人類服務,是實現人類利益的最大化。20世紀30年代,為了應對經濟和環境的雙重危機,富蘭克林·羅斯福總統采取了一系列保護主義政策,將資源保護運動時期的許多設想付諸實施,從而在北美掀起了環境保護運動的第二波高潮。
19世紀末到20世紀初美國的環境治理雖然取得了一定效果,但由于是建立在以滿足人類需要為出發點的功利主義基礎之上的,并不能緩解經濟發展與人類對自然資源的過度索取之間的緊張關系。而隨著以人類中心主義為基礎的功利主義保護弊端日益顯現,生態中心主義自然觀逐漸興起。原本從亨利·梭羅的超驗主義的生態觀中開始初露跡象的生態中心主義自然觀,被約翰·繆爾發展成為自然價值論。對繆爾來說,他對自然的欣賞、熱愛、甚至是保護,不是出于狹隘的人類功利主義原則,而是因為大自然本身的內在價值。而他所倡導的保護,是一種自然保護主義(Preservation)的理念,這與進步主義時期由政府官員和專家們基于資源的有用性而倡導的資源保護主義(Conservation)具有很大的差異。根據繆爾的自然保護主義理念,大自然具有其自身的價值,保護的目的是為了保護大自然的原始之美,而不是僅僅因為它們對人類所具有的工具價值。
阿爾多·利奧波德正是在充分認識到資源保護主義的缺陷的基礎上,從一名人類中心主義者轉變成為生態中心主義的信徒,大力宣傳為資源保護主義者所鄙棄的荒野的價值。利奧波德在借鑒梭羅和繆爾生態主義自然觀的基礎上,創造了著名的大地倫理學,真正從生態中心主義的角度系統地考察了人與自然的倫理關系。大地倫理學打破傳統倫理學所堅持的只有人與人之間才具有倫理關系的觀點,擴大土地共同體的范圍,將人與自然萬物納入倫理關系的范疇。利奧波德還提出了大地倫理學的判斷標準:“當一個事物有助于保護生物共同體的和諧、穩定和美麗的時候,它就是正確的,當它走向反面時,就是錯誤的。”這一生態中心主義的評價標準既擺脫了傳統的人類中心主義倫理學以人類的好惡作為價值判斷標準的偏頗,又能避免后來極端生物中心主義者所陷入的不能自圓其說的困境。
1962年,著名的環境主義者蕾切爾·卡遜出版《寂靜的春天》,引發了全球性的環境主義運動,促使人們從各個方面審視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在這一大背景下,梭羅等人的生態中心主義思想重新得到世人的重視。美國政府也選擇性地借鑒生態中心主義的觀點。1964年《荒野法》的頒布就是一個標志,它規定對原本在資源保護運動中被認為沒有利用價值的荒野進行保護,這表明美國社會已經進入了環境保護主義的新時代。
從環境史的角度重新審視美國現代化進程,就會發現它所走過的實際上是一條從破壞到保護的U型曲線。雖然美國的發展模式并不適用于我國現代化發展,但我們必須充分認識北美西部開發中引發的環境災難,汲取經驗,規避風險,在現代化發展中協調好人與自然的關系,弘揚生態文明,避免重蹈歐美社會先破壞、后治理的覆轍。
問:《美國現代化中的環境問題研究》是您的又一部力作,剛才您說《自然的邊疆》的許多想法還不成熟,那您這部新作與《自然的邊疆》相比,在環境與現代化問題上有哪些突破?
答:美國的現代化是近代人類社會發展史上的一個奇跡。西部開發和東部工業化是其兩大動力來源,為美國現代化發展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傳統上,人們也總是站在發展和進步的角度評價美國現代化。但從環境史的角度看,美國現代化呈現在我們面前的就不再僅僅是文明與進步,而是一部人類征服自然而又遭到自然瘋狂報復的災難史。本書與《自然的邊疆》相比,最主要的目的就是想消除環境史與現代化研究之間的學術藩籬,從環境史角度考察美國現代化,打破環境史敘事中慣用的衰敗論思維,關注環境治理問題。同時從現代化角度考察環境史,將自19世紀末以來美國社會從不計環境代價的發展轉向環境治理看作是美國現代化的一個新的歷史階段。
從美國的經歷來看,廣義現代化的定義也不妨與時俱進,把人類社會從瘋狂破壞環境謀求發展的階段向著尋求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雙贏的轉變看作是現代化的新階段。既然現代化是一個永無止境的過程,那么不妨把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60—70年代所謂的后現代主義興起之間、以美國為代表的歐美國家所經歷的這個時期看作是現代化的第二階段。如果以征服自然為指導思想的工業化及其所帶動的從傳統社會向工業和城市社會的轉變算作廣義現代化的第一階段的話,那么歐美國家在現代化第二階段則是為了保證經濟的長遠發展而進行功利性資源保護,這可以算作是對前一階段所破壞環境的修復,也是對不計環境代價發展經濟行為的重新定位。
我特別希望生態現代化理論能夠擔負起環境史與現代化之間溝通橋梁的使命。長期以來,人們普遍接受的觀點似乎是發展與保護是一種零和理論,環境保護是一種理性決策,它以犧牲當前的經濟發展為代價謀求環境保護,從而實現人類更長久的利益。然而生態現代化的倡導者則樂觀地認為人類社會可以在發展與保護之間實現共贏。該理論大約是在20世紀80年代中期由德國學者馬丁·耶內克(Martin Janicke)和約瑟夫·胡伯(Joseph Huber)提出的。經過30多年的發展,雖然該理論日益成為政治學家和社會學家分析發展與環境問題的主流話語,也在外界的不斷批評中不斷完善。但從總體上看,生態現代化與當年的現代化理論一樣,尚屬于一種應用性極強的對策性研究,主要探討西歐國家在生態改革方面所采取的措施以及由此而取得的效益,適用面還較為狹窄。
我們不妨大膽假設,這一理論能否同當年的現代化理論一樣,從一種單純的對策性研究升華為一種分析近代以來世界各國在現代化發展與環境變遷問題的宏觀研究范式。它不僅能夠汲取現代化視角和環境史視角這兩種分析工具的優點,同時又能避免這兩種視角的缺陷,從發展和保護兩個維度來考察包括北美西部在內的世界各地區所發生的社會變化,不僅要考察發展與保護的關系,還要關注包括環境正義在內的社會公正問題,實現效率與公正的協調,以一種融合了生態思考的新型發展觀來衡量社會的進步。
問:您的研究經歷表明,環境史是探究歷史的新視角,可以極大地豐富現有的歷史認知。那么環境史對于我國世界近現代學科建設有什么啟發?
答:為建設世界近現代史學科體系,我國世界史學工作者提出了多種設想,這對于拓寬研究視野具有很大的啟發意義。隨著現代化相關理論在我國學術界的推廣,現代化視角成為研究世界歷史發展的一個新亮點,許多學者開始嘗試以現代化為主線構建我國的世界近現代史學科體系,并取得了不錯的效果。現代化為主線的世界近現代史體系由于擺脫了傳統學科體系的缺陷,很大程度上還原了世界歷史內容的豐富性和包容性。其實,每一種分期依據不同,看待世界近現代史發展的視角不一樣,得到的結論自然有所差異,不必強求統一。各種觀點和主張都有存在的理由,不能說哪一種主張絕對正確。同樣,以現代化為主線的世界近現代史學科體系也不是萬能的。現代化進程雖然是一個任何社會都不可避免的歷史階段,但卻是一個痛苦的進程,已經實現現代化的許多國家都曾經為之付出慘重的代價。此外,現代化理論本身還是一種包含著嚴重缺陷的發展模式和價值取向,它過度宣揚人的主體性,造成人類欲望的泛濫和現代畸形的消費觀;以片面的經濟發展為導向,錯誤地認為只要國內生產總值增加了,現代化過程中的其他問題就可以迎刃而解;醉心于人類對自然的征服,忽視大自然的生態價值和自然資源的有限性,從而造成了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關系的緊張。在當今生態文明的時代,傳統的現代化理論缺乏生態關懷的缺陷日益凸顯。
我國政府率先提出了生態文明的偉大戰略,在這一大背景下,我們的世界近現代史學科體系也很有必要借鑒環境史的研究成果,對傳統的現代化主線進行適當的補充和完善,融入人與自然關系的內容,使之更能與世界近現代史發展的歷史進程相契合。如果將生態文明作為一個要素納入以現代化為主線的世界近現代史學科體系的話,我們可以打破傳統的近現代史的分期方式,以19世紀末為界,將世界近現代史分成兩段。前半段是傳統的現代化階段,即從傳統社會向工業和城市社會的轉變階段,也是不計環境代價謀求經濟發展的階段。而以19世紀末歐美各國陸續踏上環境治理的道路為標志,進入世界近現代史的第二階段,世界各國逐漸拋棄傳統的不計環境代價的發展模式,試圖在經濟發展與環境保護之間尋求某種平衡。這一階段直到今天還沒有結束,希望可持續發展或生態現代化理論能夠為我們指出未來世界歷史的發展方向。
問:我們了解到您在從事學術研究的同時,還參與學院的教學改革,教學經驗豐富。現在中學的歷史教學也在不斷革新,您認為中學歷史教學應當如何對待學界最新的研究成果?
答:在我看來,中學歷史教學應該吸收學界前沿成果。無論是中學還是高校的歷史教學活動,都是建立在史學研究基礎之上,是一個不斷吸收和推廣新的史學成果的過程。近些年,史學研究發生了前所未有的巨變,歷史學在研究觀念、研究方法、研究對象、材料運用中都取得了新突破。但是中學歷史教材囿于篇幅限制、修訂時間等因素,可能存在一定滯后性,不能及時吸收新成果。另外,在中學教學中歷史問題往往只有一個標準的答案。然而,歷史本身的復雜性和多面性,需要研究者基于不同的立場和角度進行解讀。因此,我們應該提倡將中學歷史教學與高校的史學研究成果相結合,及時糾正教材中一些過時或片面觀點,使歷史教學跟上學術發展的步伐。同時,二者相結合還能引導學生突破思維定勢,從更加廣闊的視角審視歷史問題,從而提高學生對于歷史問題的分析能力與創新能力,達到培養學生客觀、全面、嚴謹、公正的歷史態度之目的。
感謝您接受采訪。
【責任編輯:王湉湉】
下期預告:田澍教授訪談
田澍,西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西北師范大學副校長,西北師大中亞研究院院長,甘肅省社科聯副主席,國家“萬人計劃”哲學社會科學領軍人才,全國文化名家暨“四個一批”人才。長期致力于明清史、絲綢之路與西北邊疆史地研究,成績卓著。在訪談中,田澍教授介紹了自己的學術研究新成果,引人入勝,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