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畫中的形式語言與表達

劉鳳儀（湖北美術學院，湖北 武漢 430205）

在翻閱優秀藝術家作品的過程中，我們會感到繪畫作品的好壞往往不取決于技術或是畫面組織形式的精道。而是在對內容的表達中，藝術作品檔次的高低立現。引領繪畫創作的應該是創作者的本身感受與體會，一切的形式語言都應該指向這種感受的表達。我所思考的是，形式與表達之間的關系。形式是如何牽引著我們的思緒并為表達來服務的？

我認為表達得好不好分可以為兩個層面，首先是畫面是否可以引導觀者經過思考體會到作者的表達。再一個是這種感受的表達是否強烈且回味悠長。我想第二個層次更多地取決于創作者的畫外之功。因為擁有強烈感受力的作者一定對他所描繪的對象有深刻的認識和體會。通過更加深刻的闡釋，并把它們順暢地表現出來，將是對創作者文化涵養和對世事洞察力的雙重考驗，這絕非朝夕之功。因為作為創作者需要在書本中思考，在生活中磨礪，然后在創作的表達中才可能有所提升。因此比較起來更基礎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通過形式的引導形成表達。

繪畫形式的表現涉及到造型手段、色彩協調、位置經營等。但歸結起來，在繪畫形式的表現中最核心的問題應當是形式如何更具變化且協調自然。形式可以在畫面中顯現出多重的變化，色彩的變化、形狀的變化、用筆的變化。多重的變化是豐富畫面的一個前提。

但是當我們在反復對比欣賞了一些優秀的繪畫作品后，不由得深感在形式上追求變化不是繪畫的目的，一切的繪畫形式都不是目的。變化的形式增添了視覺的豐富性，但這樣的豐富性不能僅僅停留在表面上，因為形式的營造是表達的手段，所以用形式來幫助表達才是豐富畫面形式的意義之所在。

就創作者而言，表達要做到有的放矢，需要用真誠無礙的感受來引領形式的構建，才不會使人心生刻意造作之感。對于欣賞者來說，豐富的形式構建則是開啟了通向思索探尋之路的大門。所以在藝術表達中最重要的是引起人的思考，有了思考與感悟、聯想便能產發共鳴。好的藝術作品總能引起觀者無限的聯想，這表現于繪畫，就是藝術家用畫面來引導觀者進行思考，使觀眾能在思索中獲得感悟從而擁有審美的體驗。

具體來說，畫面中豐富的形式變化與表達之間的關系究竟是什么樣的？形式又是如何引導觀眾展開聯想的？這是接下來思考的問題。

對于繪畫，如果是尋求一種可以使繪畫沖破阻礙，向外拓展延伸、輻射的力量。那么僅從單純的畫面組織形式上考慮這個問題，就會發現畫面的延伸若只從形式上考慮遠遠不夠，甚至不是主要的方面。而且單純用形式組織的畫面會充滿拙劣的人工擺放的印記，刻意且毫無生氣。但若有一定的表達意愿的指引，繪畫中的形式擺布將會變得順理成章了。

所以，畫面如何能形成向外拓延的力量，應該歸結為兩個方面：一是體現在畫面組織形式中“力”的平衡與牽引上；二是蘊含在畫面的表達內容里，在對其表達的品讀中，畫面成為了可以令人思索的富有意蘊的廣袤空間。

在羅蘭巴爾特的著作《明室》中，主要論述了他所認為的好的攝影作品的特點。書中巴爾特提到了兩個對我具有啟發性的觀點。將這兩個觀點概括為詞匯，分別是“刺點”和“盲畫面”。所謂“刺點”一般指攝影作品中一個吸引人的“細節”或是局部，但這個局部的表現又絕不是攝影師刻意為之的。在攝影中，并非刻意為之的特征“既是不可避免的，又是恩賜的”，是攝影師在場的證明。再來說“盲畫面”，它是在有了刺點后被想象出來的，巴爾特在書中舉例說，對他而言“（書中提到的一張照片，其中黑人女子的項鏈引發了作者的聯想）因為那條項鏈，身穿節日服裝的黑人女子就在畫面之外有了自己的一生”。

繪畫雖與攝影不盡相同，但我認為總有一個相同之處，就是要有一個可以引領觀者思緒伸向遠方，激發其想象的點。這樣定格的圖像才擁有可延續的生命力，這樣的生命力就是景外之景，像外之意。

表達的愿望驅使我們進行繪畫創作，但畫面若是處處都以最大力量發聲，處處都以相同的方式講話，是無法將觀看者的注意力吸引到畫面的表現重點上來的。所以我認為，畫面中的刻畫重點與細節就是形式與表達的結合之處。引人駐足觀賞的刻畫構成了通向悠遠的想象之地的途徑。這些重點的存在，使畫面擁有了向外延伸的可能性。延展空間的大小因人而異，這與觀賞者的生活閱歷或知識水平相關。但毫無疑問的是，重點的刻畫是引發觀看者思緒的起始，而并非窮盡一切表達的終點。畫面所表達的內涵可以在能引發思緒的刻畫中得以彰顯，變化的形式與一些充滿細節的局部成為了畫面重點之所在。總而言之，營造某種形式的目的是為了引導觀眾的注意，使他們能闡發思緒并最終指向畫面意蘊。

我們的視覺總是對充滿變化的東西更感興趣。所以，想要做到引人入勝這一點，刻畫的重點當然會是富于變化的。這種變化主要分為兩個方面，一是表現在空間的穿插與遮掩上，二是表現在顏色、形狀、質感的對比關系上。

首先來說第一個方面，即空間的穿插與遮掩在畫面中的表現。就整個畫面而言，我認為優秀的繪畫作品應當更像是一個比喻句，而不是一個陳述句。比喻的意義在于言有盡而意無窮，在于觀賞者可以自行理解和補充更具豐富內涵的意義。在朱良志的《曲院風荷》中，對中國傳統美學有細致的講解。“曲徑”這一章中提到了隱藏與顯露之間的關系，他說：“隱是為了更好的露，勾起人更幽深更玄遠的用思，藏是為了更好的顯，顯出那更豐富，更感人的世界。關鍵要有味，要啟迪人想象的空間。”在我看來，無論是“隱”與“露”還是“藏”與“顯”，所表現的都是物象在重疊往復的遮掩與你來我往的穿插關系中引起了人們一探究竟的愿望，留下了供人回味的余地。

再來說第二個方面，顏色、形狀、質感的對比關系。強烈的對比總是會引起人內心的觸動。一般情況下，對比強烈之處就是視覺焦點之所在。在繪畫作品中，視覺焦點不應局限于固有的程式，畫面中不同的位置的重要程度在作品的呈現中地位相同。在這種情況下，焦點的營造就需要具有強弱的對比，輕重緩急的變化，利用焦點分布的跳躍性牽引觀者的視線在畫面中游走，從而形成富有節奏感的視覺體驗。當然，畫面的邊緣也絕不應該成為阻礙視線的理由，相反，觀看者的視線應該可以自由無礙地走出有限的畫幅，和更為廣闊的空間形成對話。

以上兩個方面可以借助一張藝術作品加以說明。這是畢沙羅的一張風景畫（見圖1）。其中主要描繪了貫穿城市的河道，以及河岸兩邊的城市景觀。一座橋梁橫跨兩岸，河道中蒸汽輪船汽笛陣陣，冒著一團團的白煙，大橋上穿梭晃動的人影熙熙攘攘，畫面充滿了繁華忙碌的城市生活景象。

圖1

畫面中有三個比較吸引觀眾的焦點，第一個是右下角靠近岸邊的黑色輪船處，黑色的船身與河岸和河水的顏色形成鮮明的對比，纖細的桅桿作為線的元素與大面積的河水、河岸有所區別，在視覺上增添了靈動的氣息。視線沿著橋梁的走勢伸向左上角，橋體中間的橋墩與河中央的小船形成的畫面里的第二個焦點，這也是畫面中最重要的一處景觀。白色的橋墩與黑色的陰影、小船上豐富的細節將它們與周圍大面積的水域區分，引人注目。而水流的多變與橋墩的穩健、橋的靜止與船的移動在這一區域均形成對比關系，在動與不動、變與不變之間使人同時感受到瞬間的凝固與時間的流逝。視線繼續隨著大橋延伸至左上角，橋體與對岸的重疊連接之處形成畫面中的第三個視覺焦點。在這里，點作為主要的視覺元素呈現出來，在細小的點畫中隱約可見幾輛馬車和密集的人群。細密的人群刻畫與疏朗平整的路面和遠處矗立的建筑形成對比。眺望在大體量的空間中聚集在一起的人群來回穿梭的場面，這也是我們生活在城市中的人們日常經歷的情景，由畫面聯想到我們所體驗過的生活，不禁使人產生身處其中之感。

這三個焦點在畫面中將視線鏈接起來，形成一條之字形線路，欣賞者最終會隨著視線的牽引將目光投向彌漫著煙氣的城市遠方。而在這串聯起來的視線途中有兩處重要的遮掩之處。第一處就是右下角的磚紅色小房子，它恰到好處地隱藏了橋與路面銜接處可能會令人心煩的視覺死角，使視覺在這一區域可以順暢地通行。第二處則是畫面右邊那一團向上涌動的白色的蒸汽，白色的蒸汽打斷了橫跨整個畫面的橋的連續性，增添了一份意料之外的變化。清揚上升的蒸汽同時也溝通了畫面右上角與左下角，并使觀看者的思緒隨之一同扶搖升騰，縈繞于街市的上空。蒸汽遮擋住的河堤與江面則慢慢地隱向遠方，留待我們去自行填補和遐想。

綜上所述，我主要思考了形式與表達之間的關系。形式的構建可以幫助表達，表達不僅僅是畫面里的內容，而更多的是可以使人聯想的廣袤空間。至于聯想的空間有多寬廣，一是受制于觀賞者的水平，二是創作者的感悟是否足夠強烈和深刻。如何能使一種形式的營造更加吸引人？這主要依靠形式中視覺變化的布置是否恰當。我認為變化主要分為兩個方面，一是表現在空間的穿插與遮掩上，二是表現在顏色、形狀、質感的對比關系上。

但作為創作者，毫無疑問的是，選用形式必然會受到表現某種意圖的指引，畫面中細節和重點的刻畫都為這種意圖服務。最終，形式的作用在于吸引注意和引導觀眾的視線，并能指向更為豐富的意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