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磊

我同廣東省文史研究館的關系,可追溯到1958年秋我南來廣州之初。當時,我在北京大學研究生畢業分配到中國科學院廣州哲學社會科學研究所(省社科院歷史所前身)工作,不久即同廣東省文史館的領導和成員建立了工作關系,主要是協作廣東近代史一些重大事件的史料編纂和研究,同時也為廣東省政協文史委出版的《廣東文史資料》當義務編輯。兩個單位毗鄰辦公,業務相通,我同省文史館館長侯過、胡希明等前輩十分熟悉,得到不少教益,開始認真關注嶺南的歷史文化。1961年,我參與編纂《廣東辛亥革命史料》一書,受到學界的鼓勵。1996年2月,我被廣東省人民政府聘為廣東省文史研究館名譽館員。
孫中山是20世紀中國三位偉人之一。我以研究生畢業論文為發端,長期從事孫中山研究,迄今已60多年。除“文化大革命”十年一度中輟外,一直未中絕。研究成果有關于孫中山的傳記、著述、資料匯編(包括圖錄與工具書)20多種。此外,還有電影文學劇本《孫中山傳》(珠江電影制片廠拍攝為寬銀幕故事片)和多種大型電視紀實片。其他撰著,不少也與孫中山相關;策劃的許多學術活動,亦往往同紀念孫中山同步。我研究孫中山的主要成果,大多是在任文史館員后完成的。如2011年紀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之際出版專著《孫中山傳》,曾被中組部、中宣部推薦為共產黨員干部讀物。我到臺灣地區和國外進行文化交流活動,也離不開孫中山研究這一主題。
孫中山研究是一個兼具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的重大課題。他近40年的政治生涯跨越了世紀,從舊民主主義革命延伸到新民主主義革命階段。為了擺脫帝國主義的侵略奴役和封建主義的專制統治,拯救和發展中國,救民眾于水深火熱之中,他獻出了畢生的精力和智慧,進行艱苦卓絕的斗爭,屢遭頓挫,愈挫愈奮,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他領導的辛亥革命推翻了綿延兩千多年的封建帝制,推動了中國近代化的進程。他更是與時俱進,積極迎接革命新時期的到來,重新解釋了三民主義,確立了聯俄、聯共和扶助農工的三大政策,“另為徹底之革命運動”——國民革命。孫中山建立了不朽的業績,無愧為“偉大的民族英雄、愛國主義者和中國民主革命的先驅”。
孫中山研究是一個難度頗大且具敏感性的課題。對他的評價存在著分歧乃至對立的觀點。
我結合孫中山研究作了幾點扼要闡述:首先,力求把孫中山這位偉大的民主革命先驅的思想與實踐,嚴格納置在特定的歷史范圍——19世紀90年代到20世紀20年代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社會時空,進行分析和評價。只有按照馬克思主義的這一“絕對要求”研究歷史人物及其思想,才能恰如其分地作出科學論斷,不苛求他所不能達到的,也不溢美他可能達到的,確切了解他的思想與實踐賴以產生的現實土壤,進而把握這種思想的實質和內涵。他傳承了中華優秀傳統文化,同時同近代中國的思潮和運動關系密切。我把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同農民戰爭、維新派的思想作了類比,說明了前者對后者的揚棄,并指出孫中山更多地從西方借取了大量思想素材,融匯于自己的理念。還將孫中山的思想與當代各種有關思潮(包括革命民主派思潮內各具特色的型態)反復相較,顯示出三民主義的優長和特色。顯然,孫中山的民主主義思想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堪稱中國最先進與最科學的民主革命政綱。
其次,我力求全面地研究孫中山的思想。三民主義是一個較為完整的體系,其內涵的各個部分是相互聯系和補充的。對于民族主義,民族的本質、大亞洲主義等課題是不容忽略的。就民生主義而言,生產要素論、剩余價值論等范疇也是不可等閑視之。至于孫中山以很大篇幅擘劃的共和政體,更是民權主義的重要內容。決不可把孫中山極為認真闡發的“革命程序論”“政黨政治論”“權能分論”“地方自治論”“全民政治論”和“五權憲法論”視為缺乏實際意義的、舍本逐末的泛論,撇開有關政體的設計必然會使共和國方案的具體內容流于空疏。甚至對被孫中山自己稱為“味同嚼蠟”的《民權初步》一書也不能掉以輕心,因為這部給人以過于繁瑣印象的會議通則,實際含有批判封建專制主義的政治傾向,具有民主主義啟蒙作用。集會是實施民主的手段之一,長期為“偶語棄市”的暴政所君臨的中國人民顯然并不熟悉和充分理解這種民主形式。
再次,我力求把孫中山的思想作為一個不斷發展的過程加以研究。在近40年的革命歲月里,孫中山先是從愛國和革新走上民主革命的路途;待到晚年,又把三民主義適乎世界潮流、合乎人群需要地推向前所未有的高度。與時俱進的變化過程當是十分明顯的,但又難以截然劃分階段。我把《興中會宣言》和《中國國民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作為孫中山從愛國、革新走向民主革命和從舊三民主義發展為新三民主義的主要標志這種論斷,是基本符合孫中山思想發展歷程的。
我認為,社會科學研究工作的終極目的,是揭示對象的本質及其規律性,因而必須有賴于正確觀點和方法。宣稱摒棄一切理論、方法論的“客觀主義者”,實際上正如列寧所曾指出的難免不被形形色色的資產階級哲學俘虜。當然,對于馬克思主義的學習和運用決不能采取教條主義和實用主義的態度,因為這種作法本身便是背離馬克思主義,只會糟蹋真理和損害社會科學工作。我們從事社會科學研究的主要優勢,首先在于有著先進的、科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的指導。同時,決不能輕視資料對歷史科學的重大意義和作用。
作為振興中華、統一祖國的一面旗幟,孫中山研究這樣嚴肅的歷史課題具有重大現實意義。改革開放以后,通過孫中山研究學術交流,我們走向港澳臺地區,并相應走向世界。2008年,我牽頭組織了廣東學術文化代表團赴臺,進行“天下為公”兩岸行學術交流,與時任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主席吳伯雄先生會見,與榮譽主席連戰先生座談,氣氛友好,從孫中山研究談到祖國統一,話題極廣。我們送給他們一幅書法作品,是集傳統成語編成的,我特別向吳伯雄先生強調作品最后四句的寓有深意——“和而不同,擇善而從,天下為公,世界大同。”他連聲表示贊同,還說要裱好掛起來。參與會見的中國國民黨中央秘書長則稱我們是大陸首個進入中國國民黨中央總部的代表團,因為舉著孫中山的旗幟,在臺灣可以通行無阻。我們向他們介紹了大陸研究孫中山的情況,吳伯雄先生稱贊我們的相關工作是認真和有成績的,肯定了我們對孫中山愛國革命精神的傳播和弘揚,表示臺灣島內亦應加強。我們在同連戰先生會談時,他和他的智庫成員(多為退居的原“部長”)出席。我們稱道不久前他到大陸訪問的“破冰之旅”,希望能在今后加強交流,早日實現祖國統一。連戰先生十分同意我們的意見,但認為這是一項復雜繁重的工作,需要我們具有“大智慧”,并重復了兩次“大智慧”這一詞語。他還詼諧地說:交流就是好,前些天一直有風雨,你們一來就晴天了。我連忙補充了一句:蔚藍的天空是常存的,風雨只是暫時的。他確認事實如此,還說可以做些專業性的交談,因為陪他出席的曾是當局各部門的主管。雙方談話非常愉快。我又表示請他代問候令堂,并為她未能隨訪大陸感到遺憾。連戰先生有些詫異地說:您認識她,你們年齡差距不小嘛。我告以我曾在燕京大學(北京大學前身)附中讀書,她老人家則是燕大的學生。連戰先生對我的問候表示感謝,并告訴大家,他老母親身體尚健,還可上街購物。這種親切的交流,拉近了雙方的心靈距離和感情。
我在1995年第一次赴臺,后續頻繁,與島內的學術界、教育界、文博界等均建立了聯系,孫中山研究內容成為獨特的聯系橋梁。我們舉著孫中山先生這面“振興中華、統一祖國”的旗幟,確能起到“和而不同,擇善而從”的效果。在學術研討會上常有爭論,甚至相當激烈,如有些臺灣學者不時提出孫中山沒有說過三大政策,我們總是據實反駁,指出三大政策是時人的概括,三民主義亦為孫中山的戰友所綜稱,難道說因此就否定了三大政策、三民主義思想與實踐的存在嗎?國民革命的大潮過去不足百年,史實歷歷在目。由于當時雙方同意采用“黨內合作”的形式(共產黨員以個人身份參加國民黨),因而中國國民黨方面的文件中有“容共”字樣。實際上共產黨員積極地參與了各個領域的工作,很多相關檔案和權威性的回憶錄充分證實。孫中山則在多次談及國共合作時指出“國民黨正在墮落中死亡,因此要救活它,就需要新血液”。他把共產黨員引為忠實的同志和戰友,確信“在斗爭中他能依靠他們的思想和明確的思想和無畏的勇氣。”并經常“勸告國民黨中悲觀和疲沓的人要他們以共產黨員為榜樣,像共產黨人一樣地為革命辛勤工作,不怕犧牲。”(《宋慶齡選集》,人民出版社1966年版,第117頁)。至于聯俄、扶助農工亦復如此。有無三大政策的爭論,不應陷于名詞的糾結,而應當尊重史實和真相。雙方的分歧通過交換意見,在相當程度上得到融解。只要雙方都尊重史實,是可以達成共識的。

我所撰述、編纂的孫中山研究成果,大多數是學術性書籍和論文,印數不多,最多的是《孫中山思想研究》也不過1.2萬冊,屬于“小眾”范圍,讀者的反應大抵限于學術界、教育界。如何使研究成果社會化、群眾化和通俗化,需要借助其他傳媒的方式和手段,如果寫成電影文學劇本拍攝后,影響就會大得多。影片《孫中山》在1986年走出了大陸,在香港的票房創了新高,出了光碟,迄今電視臺還在紀念孫中山的活動時播放。歷史教育應當曉之以理和動之以情,二者不可偏廢;優秀歷史影視則必須具備思想性、科學性和藝術性,缺一不可。我從青年時期起就一直期望史學與影視“聯姻”,并且付諸實踐。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屬于富于感性類型,但常常因讀書和觀影劇內容而激動到難以自制:我每讀中國近代史常感壓抑和悲愴,特別是編寫和拍攝孫中山影片時總想哭泣——為祖國和民眾被侵凌壓榨而痛心疾首,被孫中山的畢生屢遭頓挫、壯志未酬、愈挫愈奮、與時俱進的崇高風范所激勵。十多年后,我在為香港鳳凰衛視編撰并兼任主持人的大型電視紀實片《回首辛亥》時,我講到孫中山:人民給他長眠的不僅是一抔黃土,而是一座山嶺。至于在讀研究生時改編魯迅小說《傷逝》,則是我最初的嘗試。我酷愛這篇散文詩般的小說,更為原作的思想深度所震撼。《傷逝》的改編和拍攝,是我和合作者、《人民日報》的張瑤均同志“觸電”的第一步,卻使我們受到了文藝界前輩的關懷和指導,夏衍同志成為我們的師友,許廣平同志更作了許多指點。
我建議并參與把孫中山的形象推上銀幕。得到中共廣東省委宣傳部的支持,珠影更是全力投入劇組,并在孫中山誕辰120周年拍成放映。編寫孫中山的電影文學劇本時,我基本上不用再看資料,因為許多文獻和回憶錄、主要史實和許多人與事的細節都存在我大腦中。藝術的虛構得以立基在歷史真實基礎上。而影片的觀眾,又大大超越了我的學術著作的讀者。這部影片在紀念孫中山的活動時在電視臺播放。但是,在當時歷史條件下,劇本還有不足。最主要的缺陷是還有極左思想的影響。時代的印記是難以避免的,我未例外。
近幾年,我完成并出版了三部成果——個人較完整的文集《潮起南粵——紀念孫中山誕辰150周年專集》《從辛亥革命到國民革命——孫中山文史資料精編》和《朱執信文存》。其中《朱執信文存》《潮起南粵》乃是在廣東省文史研究館全力支持和指導下完成的。我還參與編撰大型圖錄《中國民主革命策源地廣州》、《嶺南文庫》之《孫中山》、重編《孫中山辭典》及《中國生態哲學》等。我還準備寫一本回憶錄,主要不是憶述平凡的個人言行,而是再現那些學術名家大師、尊敬的文學界前輩、師友和老領導等,還有我的同窗、同事和同行,以及為數不多的外籍友人。出版社的同志多次催促,鼓勵我不要推托,否則,值得追憶的許多人和事有可能泯滅了。我相信自己還能工作到90歲或更長。我甚至還準備寫一本《安徒生傳》,我太喜歡他的童話了,深刻優美,以良知鑄造人的靈魂。至今我還翻看他的童話集,還為《丑小鴨》《賣火柴的小女孩》《海的女兒》等篇而心潮激蕩。我期望在九十歲前完成這本傳記,了此一樁夙愿。
回顧我八十多年的歲月,內心歉疚。感謝黨和人民哺育了我,使我在少年時代就開始接受科學的真理,樹立起堅定的理想信念,懂得了生命的真諦和意義。雖然取得一些頗為淺陋的成果,但卻凝聚了領導、師友的關懷、指教以及我自己的勉力。我將不忘初心,牢記使命,繼續邁進,為實現輝煌的中國夢獻出自己的全部光和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