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約撰稿_趙永歡 杭州某高校在讀博士
高二分班以后,我進入了楊老師所在的班級。受了十幾年“字詞句篇”的語文教育,初聽楊老師講課,竟讓我有些措手不及。楊老師講課,可以說“毫無章法”。語文,在他這里是一門不設限的課。外人如果不了解他,就不會知道他的為人和學問,更不會懂得他的有趣與純粹。
后來的日子,我做了兩年的語文課代表。在枯燥的應試環境中,繁重的學業容不得一絲懈怠。生活就像真空,高考之外的世界是不存在的。教室前面貼著偌大的標語橫幅,后面黑板上寫滿了各種鼓足干勁的話,幾乎每個老師都會告訴你勝利就在前方,如此云云。
楊老師可能是最獨特的一位老師,他在黑板的邊側用粉筆畫出一條線,這條線到黑板邊緣就成了他的自留地。以后每次語文課前,他便在這塊區域中寫上三五條“名人名言”,有時也寫上一些自己的心得和思考。
于是,我們只要抬頭看黑板,便會看到他寫下的那些話。放學后,值日的同學多半會將那塊“自留地”擦掉。第二天的語文課前,又會看到他重新劃出他的田地,重新寫上新的三五句話。
在滿屋子彌漫著奮斗和加油的氣氛中,他像一個充滿理想主義的農夫,日復一日,堅持在他的自留地里播種思想和智慧。
在我既往受教育的過程中,語文課無外乎是從檢查作業開始,接著默寫字詞、背誦課文或總結“中心思想”,而后布置作業,下課了事。像生產線的流水作業一樣,單調枯燥,語文學習也似乎只有考試這一種目的。進入高中,學業日漸緊張,這樣不疼不癢的模式也逐漸讓語文課邊緣化。在理科班,語文課便成了很多同學聽熱鬧的課程。
楊老師提倡“大語文教育”,他說知識是一個整體,不能掰開了去用,高強度的應試教育就是把知識拆卸成了碎塊,碎片化地學習,再取些皮毛的東西用來考試。
也因此,我們的語文課沒有固定的模式和主題。從“課前三分鐘”開始,每天由一位同學分享自己感興趣的內容,不限主題、不限學科、不限范圍,而后大家一起討論,爭辯、碰撞、感動,這樣的語文課少了一份刻板、多了一些生機。
社會上時常出現一些教育類的惡性事件如老師虐待學生、學生打老師、學生自殺等,可能那天的語文課,我們便會一起討論和反思。楊老師常說樹長歪了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能做的就是讓我們在考試之外的日常中有更多的思考和思想,人生的道路還很長,娃們不能“歪著”茁壯成長。
一板一眼的老師很多,把學生以成績好壞分類、差別對待的老師也很多。跟楊老師接觸久了,發現他身上有著知識分子的嚴肅與深沉,又帶著關中漢子的豪爽和浪漫,有時還有那么一絲可愛。在單向度的應試環境下,他的語文不是字詞句篇和中心思想,關注學生的生命健康和精神成長——“震撼心靈、開啟智慧、健全人格”,楊老師一直在以一種近乎執著的堅持去培養“立體”的人。
2012年2月,西安的《華商報》刊登了楊老師對基礎教育喊話的“萬言信”,在媒體上引起不小的反響。媒體的報道和互聯網上的爭論,儼然把他塑造成了一位對抗應試教育的“戰士”。
與媒體的喧囂相比,我所認識的楊老師,在我讀書時愛講陶淵明。每講陶淵明,他似乎更容易激動。記憶中他不止一次在課堂朗讀,并轉身在黑板上寫下陶淵明的幾句詩:
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
應盡便須盡,無復獨多慮。
那時十七八歲的我,還不太讀得懂陶淵明。高中畢業至今已八九年,其間每次路過西安,去楊老師家里總要和他聊上大半天。多年來他一直保持著旺盛的生命力,常讓我自嘆弗如。
和楊老師聊天,他還講陶淵明,在他的文章里仍看得到陶淵明的影子。只是他至今也沒有“歸園田居”,還在一直堅守他的教育理念,教書育人、讀書寫作,不憂亦不懼。
寒暑假,他會和他的夫人——一位可愛可親的阿姨,一起背上背包和相機,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旅行。經歷了人生的風風雨雨,讀書與旅行,楊老師給我講述他們出去游玩時的樂趣,分享他們拍攝的世界各地的美景,讓我品嘗他們從日本帶回來的糖果……那個時常顯得深沉的知識分子楊老師,在那一刻充滿了孩童的天真和詩人的浪漫。我便又想起楊老師在課堂上給我們講陶淵明時的場景,想起他講課時的激情和陶醉。
大學畢業至今,作為90后的我,周圍很多同學朋友,或繼續深造學習,或進入社會工作,有的已結婚生子、成家立業。
經濟社會的急速發展,城市化推高的房價、物價和生活成本,整個社會浸淫在制造焦慮、販賣焦慮和傳染焦慮的泥淖中。教育成了社會分層和階級流動的基礎階梯,教育競爭背后的家庭資本和社會資本的競爭愈演愈烈。諸如幼兒教育、學區房、課外培訓等新聞話題源源不斷,教育焦慮的紛紛擾擾,到了我們這代人似乎更加緊張。
在這樣的環境下,這些年看到了太多由于學業壓力過大、情感困惑等輕生自殺的新聞。我常慨嘆自己的幸運,一個人的一生中都會遇到幾個“貴人”,可能是良師,可能是益友。我在十七八歲最美好的年紀遇到楊老師,多年來和楊老師亦師亦友、無話不談,這也許就是生命的際遇和禮物。
到今天,楊老師語文課上那些曾經的“無用之學”讓我獲益匪淺,主動學習、廣泛閱讀帶給我精神的成長和智識的樂趣,使我在后來看到這個世界的動蕩離亂、人心不古、價值崩壞時,仍得以用悲憫的角度來作為思考的起點。
我想,教育其實并不復雜,教育能做的也很有限,教育也不應承載這么多,楊老師只是一直在努力讓教育回到最初的起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