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喁
朱光潛(1897年—1986年),安徽桐城人,著名美學家、文藝理論家、教育家、翻譯家。我國當代美學研究領域的開拓者。主要著作有:《悲劇心理學》《談美》《文藝心理學》《詩論》《西方美學史》等
美學大師朱光潛是中小學語文、美術乃至音樂教師的老熟人了。但什么是美學,大家卻未必門清。一直到大學教育,藝術專業考研,大概也繞不過朱光潛的美學理論。
朱光潛是北京大學美學傳統的兩面旗幟之一,另一面是宗白華。美學是什么,就是由朱光潛那代人在100年前確立了概念和范疇——
美學是以對美的本質及其意義的研究為主題的學科。不同于俗話說的“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以及“臭美”等日常生活用語,美學基本屬于哲學的一個二級學科。喜歡哲學的一個二級學科,當然不是人皆有之的事情。
在今天的現代生活中,連歷史都可以虛無來,虛無去,本質和意義這樣的字眼,在社會生活中當然已難尋蛛絲馬跡了。但藝術通過發達的媒介,哪一天不頻頻現身呢?馬云揮舞起愛樂樂團的指揮棒的視頻,一天就可席卷我們這個移動互聯網大國的上億手機終端。
美學會追問,馬云的指揮,美還是不美,但不是考察指揮是否專業
這個視頻在不在美學研究之列?當然在。不僅在,而且是牽動包括美學在內的跨學科的存在。但是,美學研究的主要對象是藝術,卻不研究藝術中的具體表現問題,而是研究藝術中的哲學問題,因此被稱為“美的藝術的哲學”。換言之,美學會追問,馬云的指揮,美,還是不美,但不是考察,馬云的指揮是否專業,能達到幾級專業。
甚至,美學關注的是,我們對馬云視頻的審美意識和現在移動互聯網浪潮內容選擇的關系。一個小視頻,我們基本就看看熱鬧,滿足一下屌絲的艷羨心理,這個小刺激最多持續一天。但美學就不一樣了,美學的眼光動輒穿透百年千年。以北京大學為首的美學領頭羊,美學專業的研究方向,都定在:一、古典詩學;二、中國美學史。
美學的研究方向主要是理論為主,因此就業范圍不是很寬,這一群開設美學專業的大學,羊群里只有十幾頭羊。開設專業的目標,是培養能創造性地從事美學研究、教學和實際運用的高級專門人才。專業的就業方向是:到各大、中型學校/大學作教師或教職工作,媒體編輯……聽上去不怎么樣,不過,也可自主創業,做一名時下動輒擁有百萬粉絲的美妝博主,那就不得了了。
所以朱光潛老先生,你為什么要開創什么美學啊,作為中國美學教育家中的元老,想到美在今天的結果是美食、美酒、美顏、美妝么?另一方面,仍沒有“美飯”這個詞——美,仍然不能當飯吃。
1933年朱光潛留學歸國,到北京大學任教,是通過當時的文學院長胡適。而胡適1917年留美歸國到北大,則是因為蔡元培校長的賞識聘請。
蔡元培在新文化運動中,有著名的“以美育代宗教”說,他觀察到,“留學外國之學生,見彼國社會之進化,而誤聽教士之言,一切歸功于宗教,遂欲以基督教勸導國人。”要不就是,“以孔子為我國之基督,遂欲組織孔教。”
蔡元培認為宗教不是國人的選擇和習慣,人在未開化時就愛美,乃人情之常,也是“宗教家利用之以為誘人信仰之方法”。同時在蔡元培的西學知識體系中,美育是他從席勒的《美育書簡》中發現并引進的,更往上追溯,“從柏拉圖提出美育主義后,多少教育家都認為美術是改造社會的工具。”
因此,蔡元培奠定了北京大學美育的基礎,后生朱光潛,靠對美學研究的專業到北大,自是題中應有之意。
后生可畏,朱光潛的美學沿革,相比蔡元培的倡導和引路,更深入更正宗。朱光潛留學歐洲八年,1925年開始在辜鴻銘的母校愛丁堡大學學習英國文學、哲學、心理學、歐洲古代史和藝術史。他的英國文學老師谷里爾生教授,對當時已發表《荒原》而知名的詩人艾略特有顯著的影響;他的哲學導師坎普?斯密斯教授,是康德哲學權威。
1929年朱光潛轉入英國哲學家杰里米?邊沁(Jeremy Bentham)推動創建的倫敦大學學院,大部分功夫花在大英博物館的閱覽室里,同時又在英吉利海峽對岸的巴黎大學注冊,偶爾過海去聽德拉庫瓦教授講授《藝術心理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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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他又到大詩人歌德的母校,萊茵河畔斯特拉斯堡大學,完成了從愛丁堡大學心理學研究班時就開始籌劃的博士論文《悲劇心理學》。
這樣,朱光潛在歐洲讀過4所大學,看起來是個學霸。但他本人覺得這不值得炫耀,因為“在英法留學八年之中,聽課、預備考試只是我的一小部分的工作,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大英博物館和學校圖書館里。”由此,朱光潛找到了他的美學正宗——德國哲學家黑格爾和意大利克羅齊的美學。
這一美學脈絡的明晰不是在歐洲兜兜轉轉八年才找到的,他對美學的興趣,可追溯至1918—1922年在香港大學求學時期。他在港大主要學習英國語言和文學,同時用白話文創作了美學方面的處女作《無言之美》。
從香港到歐洲,從21歲到36歲,15年的人生黃金時間,朱光潛有12年待在書齋里,他的勤奮不問出路。如何能夠成為一個美學大家?他相信“天生的是資稟,自家努力的才是修養”。勵志之外,與時代紛擾保持距離,深諳最簡單的勞逸結合之道,這些都是朱光潛的訣竅——做一個好學生,最重要的是掌握好節奏,萬事皆如此。
在青年朱光潛的求學路途上,有一個重大沖擊和轉折構成的變化節奏。
朱光潛是安徽桐城人,生于1897年,自幼入讀私塾,父親就是塾師。在他8歲時,科舉制度被廢,待到“十五志于學”,入桐城中學就讀。但桐城中學,卻不是一所普通的新式中學。
桐城中學是清代“桐城派”代表人物吳汝綸創辦的。“桐城派”又稱“桐城古文派”,由清代康熙、乾隆年間的桐城人戴名世、方苞、劉大櫆、姚鼐奠基創立,其學說、文章和門庭足以形成一門學問,在此不贅。用今天的話簡單形容“桐城派”,即追求古典雅正,反對時尚俚俗,提倡繼承唐宋古文傳統,而不是近世明清的現實官學。
所以,桐城中學雖名為新式中學,卻繼承“桐城派”傳統,倚重的是古文教學。朱光潛的主要課本,是姚鼐的《古文辭類篆》,老師要求,一定要朗誦和背誦,據說這樣才能抓住文章的氣勢和神韻。朱光潛在這樣的學習氛圍中,摸索古文,對中國舊詩養成了濃厚的興趣。
考大學時,朱光潛仰慕北京大學的“國故”,但因家貧,只得就近去了不收費的武昌高等師范學校中文系,他失望地發現,這里的老師還不如桐城中學的。
實際上,“美學”看起來是朱光潛后來到西方學到的學術,但驀然回首,誰又能否認“桐城派”古文,不是這個文明中顯要的美學一支呢?
很快,北洋政府北京教育部,選送一些師范生去香港學教育,朱光潛考取了。南下香港,使他錯過了1919年的五四運動。但他看到胡適倡導白話文的文章,作為“桐城派”的傳人,心理當然非常抵觸,因為在這場轟轟烈烈的新文化運動中,“桐城派”的傳人,被詆毀為“桐城謬種”。“可是不久也就轉過彎來了,毅然決然地放棄了古文和文言”,實際上,“桐城古文派”是對抗現實,新文化運動也莫不如此,只是一個主張復古,一個主張求新,復古有千年道統作靠山,求新則由“進步不讓西歐”作思想指導,殊途同歸,都是精神上的趨利避害。
青年朱光潛是否從此將身上的舊學棄如敝屣呢?經歷了百年新舊中西的反復折疊,我們參考一下哲學家鄧曉芒先生的評價:“在我心目中,朱光潛是中國現代唯一能夠和王國維并肩而立的美學家,并且就其學術成就而言還要超過王國維。”
中小學教師講朱光潛,一般講不出高度,鄧曉芒一下講出了高度,但我們也未必理解:為什么將朱光潛和王國維并立,說好的兩面旗幟朱光潛、宗白華呢?
哲學家眼里的美學家,一定會有哲學上的惺惺相惜。今天,《人間詞話》總是位列各大圖書電商首頁,王國維似乎被稱作失落的千年文明的代表。但隨著讀者基數的擴大,一定有人能發現“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王國維是學攝中西的大哲,朱光潛畢生的工作被認為更勝一指。
但對于身處“人間”的我們,絕大部分是無緣也無能去指認朱光潛畢生心血的。朱光潛本人并不高踞美學的神壇,他對美學的研究,是基于一般人的接受心理角度。
在《文藝心理學》一書中,他舉了一個例子,有人問哲學家奧古斯丁:“時間究竟是什么?”奧古斯丁答:“你不問我,我本來很清楚地知道它是什么;你問我,我倒覺得茫然了。”
朱光潛指出,世間許多見慣不驚的東西都如此,其中最顯著的就是“美”。我們對美食、美酒、美顏、美妝,用得手到擒來,本不覺有何難解,但哲學家和藝術家們,摸索了兩三千年,到現在還沒一個定論。我們普通人,聽他們的爭辯,越聽越糊涂。
除了《文藝心理學》,朱光潛還著有《變態心理學》,和前文提到過的《悲劇心理學》。“變態”在今天成了一個相當“接地氣”的日常生活詞匯,所以朱光潛的這本著作不免讓人眼前一亮。但此“變態”非彼“變態”,《變態心理學》是相對于“常態心理”而言的,其“變態”意為“病態”。
大名鼎鼎的弗洛伊德、榮格等心理學家,都在朱光潛的研究之列,除了梳理他們的心理學成就,朱光潛毫不客氣地指出他們的門派之爭,不堪似村婦斗嘴。
由此我們可以放心,朱光潛的美學,從凡人的接受心理出發,尊重的是普通人的美感經驗。他的美學生涯中一件最重要的事,也是最“接地氣”的,即《給青年的十二封信》的寫作、發表和暢銷。
前文提到考大學時朱光潛家境不足以支撐其讀北大,但后來朱光潛為何能到香港、歐洲讀書12年呢?一是因為考取了官費,二是他一邊閱讀,一邊寫作。因政治不穩定,官費經常不發,朱光潛一到英國,就給國內的《一般》雜志寫稿。稿件是擬對國內一位小知識青年的系列信件,就求學、治學、升學和具體的讀書方法、動靜修養問題一一娓娓道來。
赴歐洲留學時,朱光潛贈給妻子奚今吾的照片
朱光潛的母校
《一般》雜志后改名為《中學生》,朱光潛的稿件卻沒有斷,后結集成《給青年的十二封信》出版,一下竟成了當時最暢銷的書。
寫作《給青年的十二封信》時,朱光潛30歲左右,自己都還是一個青年。今天的年輕人,對所謂的循循善誘、諄諄教導,是非常容易生逆反心的。青年朱光潛,為何能深得國內廣大小青年們的心呢?
首先是祖師爺賞飯吃。“桐城古文派”自帶“義法”主張,所謂“義法”,恰當并且成法在胸。在沒有“義法”的情況下,人才會“倚老賣老”,板起臉來進行一板一眼的說教。同時“桐城派”劉大櫆強調散文的藝術性,有“因聲求氣”一說,朱光潛30歲,沒成為未老先衰的中年,而是能和青年促膝談心的“你的朋友孟實(朱光潛字孟實)”,這一點當然沒有問題。
二是張弛有道。朱光潛研究意大利克羅齊的美學,并對他整個學術范疇、哲學都進行了研究,并上溯到歐洲近代哲學,從康德、黑格爾到克羅齊的完整脈絡。克羅齊是這條脈絡上的碩果,朱光潛翻譯了克羅齊的《美學原理》,緊接著又評述了克羅齊哲學是怎樣起來的,把克羅齊四大部《心靈的哲學》分篇提要敘述。總之兩個字,吃透。
但朱光潛在建立自己的美學體系時,卻有意“去哲學化”。在寫《給青年的十二封信》時,更是不同于哲學美學研究中的錙銖必究,采取的是十分放松的聊人生的方法。
這種貼近青年的方法又不同于“媚俗”。朱光潛坦白,“閉門讀書的成就總難免空疏虛偽。”哲學的祖師爺蘇格拉底,就已經把哲學從天上搬到地下,“學術思想是天下公物,須得流布人間,以求雅俗共賞。”
第三是特殊的一般化,這也符合雜志《一般》的宗旨。青年學生總是容易“自成一種特殊階級,把社會看成待我改造的階級”,這就太不“接地氣”了。朱光潛借日本作家廚川白村的書《走向十字街頭》,把“接地氣”描述為“走向十字街頭”。但是,他非常警醒這道開端,容易一瀉千里成為一種“反智”的社會風潮——“十字街頭的空氣里究竟含有許多腐敗劑”,“昨日的殉道者,今日或成為市場偶像,而真純面目便不免因之污損了。”
用今天話講,“高手在民間”,真是這樣嗎?朱光潛毫不留情地打假——老莊、佛學、易學經過流俗化以后,其結果是游方騙錢的道士、和尚、方士;西方哲學和文學落到一般“磚家”的手里,弄得成何體統!
朱光潛的過人之處是能超越這些甚囂之塵,透過現象看到本質——“十字街頭上握有最大權威的是習俗。習俗有兩種,一為傳說,一為時尚。”傳說是走樣的傳統,時尚則是爭先恐后,兩者都不假思索,盲從附和。這兩大權威,都是靠不住的。所以,“要時時戒備十字街頭的危險,要時時回首瞻顧象牙之塔。”
朱光潛的美學思想,深受貝內德托·克羅齊(1866—1952)的啟發
青年朱光潛在求學的間隙,在家鄉做過小學教員,到張東蓀的中國公學教過英文,經夏丏尊介紹到浙江上虞白馬湖春暉中學教英文,結識朱自清、豐子愷,參與籌辦過以“教育獨立自由”為口號的上海江灣立達學園。
海歸后,朱光潛去北大任教,抗戰爆發到四川大學當文學院長,又到內遷樂山的武漢大學外文系任教授、教務長。朱光潛教育生涯的數次“跳槽”,都是因為反對北洋軍閥、國民黨當局對教育的干預。但在任武漢大學外文系教務長時,因國民黨有個老規矩,學校“長字號”人物都必須參加國民黨,朱光潛不得不成為了蔣介石的“御用文人”,其表現無非就是給國民黨《中央周刊》寫稿,和《給青年的十二封信》成書一樣,后結集成《談文學》《談修養》出版。
朱光潛的教育理念,在于認定“教育的功用就在順應人類求知、想好、愛美的天性,使一個人在這三方面得到最大限度的調和發展,以達到完美的生活。”
“教育”一詞,其拉丁文詞根educare,原意是“抽出”,外延為“啟發”,啟發什么?啟發人求知、想好、愛美,也就是真善美。
朱光潛認為西方“教育”的啟發本質,還只在于手段,而教育的目的,可以在東方文明中找到答案,那就是儒家經典《中庸》的“盡性”說——“唯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然而也正是在西方的“教育”中,不乏仇視美育的聲音。柏拉圖要把詩人和藝術家逐出“理想國”,中世紀耶穌教徒的態度也類似,盧梭的思想是啟蒙的,但他卻說文藝的復興會傷風敗俗,托爾斯泰寧可不要藝術,也“莫再讓現在流行的腐化的虛偽的藝術繼續下去”。
今天,“真善美”的說法已濫大街,不再能觸動人們的心靈了。其實,古老的《道德經》里早就說過,“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人人都知道朱光潛,但是朱光潛只是教科書里的考試題目,再不就是斷章取義的微信雞湯文章,其“真”不僅不能得以展示,一般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推介,反而讓人感到厭煩。
朱光潛不是不知道美感教育的任重道遠,最終他認為儒家教育中的“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高于柏拉圖和托爾斯泰等人,因為“興于詩”可以讓內心和諧,“立于禮”可以養成生活上的秩序,節省精力,“成于樂”直通“盡性”。
美育是德育的基礎,是通向德育的必由之路。良好的美感教育使“道德并非陳腐條文的遵守,而是至性真情的流露”。 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