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美]喬舒亞·B.弗里曼 譯者 李珂
工業主義的最新篇章,是由兩個巨大變革揭開的。首先,中國和越南從20 世紀80 年代開始對私人資本和外國資本開放,這是兩國為提高國民生活水平、擁抱席卷全球現代化所努力的一部分。而現代化,在很大程度上是由資本衡量的。在美國和西歐零售業的許多產品線上,商家成為設計、營銷和物流的關鍵參與者。這些變化加在一起,促成了歷史上最大工廠的出現。
在許多方面,21 世紀的巨型工廠出現在亞洲,與早期的超級工廠非常相似,這幾乎是令人震驚的。但是,又在某些方面與后者截然不同,代表了巨型工廠的一種新形式。當代的亞洲巨型工廠在組織、管理、勞資關系和技術方面都有過去的經驗,但與早期的大型工廠相比,它們在經濟、政治和文化方面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就像過去最大和最先進的工廠一樣,今天的巨型工廠體現了大規模制造業的無限可能,且很大程度上是在聚光燈下進行的,而不是像以前的工廠那樣,看起來好像被“隱藏”起來。
中國和越南的巨型工廠,一般來說,是新近建成的——現代化的外觀,盡管外表大同小異。內部大多是干凈有序的,有良好的照明。有些廠房是帶空調的。一般來說,外資大工廠的工作條件、工資和福利要比當地人小工廠好。而且,比起小工廠,大工廠更不可能損害工人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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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代工巨頭富士康,其特別注重遵循詳細的規則進行工作指導——通過一個多級的管理層次來執行。基層領導的工資微薄,他們監督個人的生產工作,反過來又由更高層次的領導來監督。近代中國的工業巨擘,其內部組織系統參照西方和日本的管理制度。從發達資本主義國家引進質量監督體系,實現自上而下的組織系統。
在富士康,工人通常每天工作12 小時(包括加班),當訂單截止日期臨近時,每天的工作時間可能還會延長。巨型工廠里的勞資之爭,大多圍繞著工作日的勞動時長展開。其中,紀律是另一個飽受爭議的點。公司通常會對工作疏忽甚至輕微的違規行為處以罰款,比如在工作時說笑,這讓人想起以前英國的紡織廠。馬克思曾經寫到,在英國紡織廠里,懲罰自然會變成罰款和從工資里扣款。
相比之下,在越南,將罰款作為勞動紀律的一種形式,是非法的。一些外國經理人認為,中國需要采取特別嚴格的紀律措施,因為中國難以改掉過去舒緩的工作節奏,還有一種人人“吃大鍋飯”的文化。
當代亞洲的一些大型工廠,會出現一些健康和安全問題。1997 年,在耐克委托下進行的一次內部調查報告顯示,越南一家由韓國人承包的大型工廠存在嚴重的有毒化學品問題。空氣中甲苯的含量極高,遠遠超過了美國和越南的國家安全標準。廠房里到處都是揚塵,悶熱和噪音使環境變得更加惡劣;在中國,有些制鞋廠的甲苯、苯和二甲苯含量往往也會超標,形成了危險的環境;在電子工廠中,用于清潔篩網的化學溶劑是一種危險的物質。制造和拋光蘋果平板電腦外殼過程中產生的鋁塵,是另一種危險的物質,工人們會吸入這種粉塵,而且它具有高度爆炸性,很可能引發事故。2011年5 月20 日,富士康成都工廠拋光車間就曾發生爆炸事故,導致4 名工人死亡,18 人受重傷。
巨型工廠里,工人的住宿安排也是“亮點”。比如大約四分之一的富士康深圳員工住在公司宿舍樓里——30 棟宿舍樓位于工廠內,120 棟宿舍樓分布在工廠附近,一個宿舍房間要住6~12 個工人;工人被隨機分配到房間,即使在同一生產車間工作或來自同一地區的工人,也很少有機會住在一起;由于有些室友上白班,另一些人上夜班,作息被打亂,所以這些房間里的社交活動通常很少。中國工人在宿舍里的行為,也會受到工廠嚴格規范的限制,比如宵禁,限制訪客,禁止做飯等。除了宿舍、生產大樓和倉庫之外,富士康還有圖書館、書店、各種食堂和餐廳、超市。2012 年,據媒體報道,富士康的一個中央廚房,每天為工人們提供飯菜,要消耗3 噸豬肉和13 噸大米。
不過,許多巨型工廠里,包括一些富士康所在的工業園區,都有大量的社交和娛樂設施,為人們提供放松、社交和娛樂機會。同時配備大型體育設施,包括游泳池、籃球場、足球場。另外也有健身房、電子游戲室、網吧、婚慶服裝店、銀行、取款機、醫院、消防站、郵局和許多大型LED 顯示屏,顯示屏上面播放的是工廠公告和卡通短片。
另一家生產用于電子設備和汽車配件小型發動機的工廠大樓里,還包括溜冰場、籃球場、羽毛球場、乒乓球場、臺球場和一個網吧(盡管工人們抱怨宿舍里沒有無線網絡)。
在富士康,巨大的戶外電視屏幕以及眾多的購物和娛樂場所,給工廠本身帶來了屬于消費文化的現代性,讓工人們體驗到了他們離開村莊尋找新世界的滋味。外來務工人員,常常很快就能融入其中。
美國記者詹姆斯· 法洛斯(James Fallows)2012 年訪問富士康龍華工廠后寫道:“我之前在中國各地見過的工廠里,工人外表和行為都和終日辛勞的務工人員沒什么兩樣。但是,富士康的大部分員工看上去更像是大專院校的畢業生。”許多第二代農民工都擁有(或者正在攢錢,準備購買)智能手機、時髦鞋子和服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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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中國和越南開設的這些巨型工廠里,務工人員一般受到的關注很少。部分原因是工廠需要保守商業秘密,因此在大多數情況下,人們只能看到工廠主所允許看到的那部分。某種意義上,巨型工廠形成自己的“獨立王國”,過著一種“與世隔絕”的生活。但是在19 世紀和20 世紀,很多國家的大型工廠把自己當作“活廣告”,既象征著在工業領域的前沿地位,也是宣傳自家產品的途徑。當時,蘇聯和東歐當局認為,他們的巨型工廠是社會主義優越性的象征,因此致力于以不同方式展示它,吸引公眾的目光。
相比之下,中國和越南大型制造企業所有者,并不希望工廠與公眾有任何瓜葛。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的客戶不是最終端產品用戶,而是中間經銷商。總的來說,工廠主并不希望經銷商對制造工藝了解很多。像蘋果和阿迪達斯這樣的公司,都需要對即將推出產品的制作工藝和相關細節保密。另外,工廠主不希望被全部“曝光”的另一個理由是,擔心人們對生產產品的惡劣工作條件提出批評。比如,國際社會的公益團體經常傳播一些“工廠虐待勞工”的圖像和信息。
其實,某些大型工廠是允許被普通游客參觀的,比如美國密歇根州的福特胭脂河工廠。但是,亞洲的大多數大型工廠不能參觀,比如富士康和鞋業巨頭裕元的照片很少。當一些學者、記者和紀錄片制作人想要進入工廠的時候,也會受到警衛人員的嚴密控制。這些現象都很像在英國紡織工廠、洛厄爾工廠、霍姆斯泰德工廠、斯大林格勒拖拉機廠和諾瓦胡塔工廠時代的情況,工廠的具象只是充斥于媒體和民眾的描述中。
目前亞洲的巨型工廠,其實并不具有產品廣告或符號的宣傳功能。亞洲的制造商沒有像19 世紀和20 世紀的制造商那樣,在建造自家工廠的獨特創新建筑方面“花心思”。因此在中國,不可能看到英國貝爾特圓形工廠(Belper Round Mill)或意大利菲亞特林戈托(FIAT Lingotto)那樣的環形工廠。相反,亞洲巨型工廠里的建筑很普通,看起來很現代,但完全沒有裝飾,也沒有與其他建筑相區別的特點,甚至連大窗戶也沒有,而這曾經是生產場所的主要標志。“許多中國工廠看起來就像郊區的辦公樓”,《彭博商業周刊》曾經如此形容富士康工業城,“其充斥著灰色或白色的混凝土樓房,單調且實用”。
近幾十年來,中國一直是全球領先的知名建筑師的“樂土”,他們在這里建造不同尋常的、大型的現代主義建筑,但后者往往是辦公樓、音樂廳、體育館、博物館、圖書館、購物中心和酒店,而不是工廠。與過去那些巨型工廠不同,在中國和越南新建的大型工廠主要是外國所有的,由外國經理人經營,生產的產品大部分是為了在海外消售。
在21 世紀,員工最多的工廠通常是生產小物件的工廠,比如咖啡壺、運動鞋或智能手機,這些東西可以裝進一個小盒子或捏在手心里,而不是19 世紀和20 世紀那些大型工廠生產的大炮、超級計算機、機器、汽車和飛機。因為,目前全球數十億人想要的東西是蘋果手機或耐克運動鞋,它們是現代化的象征。
亞洲的巨型工廠主要生產現代服裝、鞋類和電子產品,工作人員大都是女性。不像在鋼鐵廠、汽車廠和大型建筑工地等地方,男性是主要勞動力。而女性工人較多的行業,其代表的意象有時與烏托邦夢想聯系在一起,比如早期新英格蘭的紡織工廠,而男性工人常被理解為具有普羅米修斯式的開拓精神。
那么,現代的巨型工廠,究竟代表著人類精神力量的蓬勃發展,還是被提及的文明“衰落”,這是常常被討論的話題。這些問題的答案,也許可以從一些工廠照片中找到。
加拿大著名攝影家愛德華·伯汀斯基拍攝的中國工廠照片,非常與眾不同。其原因并不是中國人對材料和機器的掌握,或者機器本身美觀和人類力量,而是這是許多早期工廠描繪的主題——對單調乏味的現實的記錄,或者整齊劃一、千篇一律的復制。
在他拍攝的照片里,展示的是在工廠巨大空間中的一排排網格里,人頭攢動,個人顯得很渺小。與德國著名當代攝影家安德烈亞斯·古爾斯基(Andreas Gursky)一樣,伯汀斯基以拍攝越南和中國的工廠以及公共場所的壯觀照片而聞名。他通常從遠處拍攝大畫面,以抽象的模式展示人類,像美國著名攝影師瑪格麗特·伯克-懷特和沃克·埃文斯這樣的早期工廠攝影師那樣。他們很少關注單獨的某個人,偶爾幾次除外。
富士康、裕元和其他現代亞洲制造業的巨頭,代表了工業巨人主義的頂峰。它們以過去為基礎,吸收了有關聚集和協調工人群體的所有經驗、詳細的分工、外部動力設備、部件的裝配體系和生產節奏、規模經濟以及其他影響工人生活的方面。過去的所有事物,在當下依然鮮活。但未來不會是一成不變的,至少技術會有創新。
巨型工廠不再代表一個全新世界的到來、一個烏托邦式的未來或者一種新的夢魘。富士康式的現代化,可以與更高的生活水平和創新的技術聯系在一起,卻不再是人類歷史的一個新階段。它不再像曾經的巨型工廠那樣了。那時,在英國和美國出現了全新的階級社會,而蘇聯和波蘭出現了新型無階級社會。未來已經來臨,而我們似乎陷入了停滯不前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