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天宇

地方政府對醫藥健康行業的興趣越來越濃厚。“至2022年,產業招商落地項目達100個,投資總額爭取達200億元。”這是廈門市政府今年給當地生物醫藥產業提出的三年“小目標”。
濟南市政府則在2020年伊始,給健康產業派發了開門紅利,動輒上億元的獎勵、幾千萬元的政府補貼。與廈門市一樣,濟南市的新政也是為期三年。
“地方政府為制藥業轉型拼命了。”有業內人士評論。
濟南的新規細則是,企業如果新獲得國家一類新藥的生產批準文號,每個產品會獲得市政府的2000萬元一次性獎勵;新藥獲批當年,政府給企業的累計獎勵總額,最高1億元。
雖然,有人認為,政府補助的是小錢,為的是起到引導的作用。但濟南市的健康產業,以往在全國的表現并不出眾,但因這個“大禮包”,濟南醫療健康企業一躍成為業內艷羨的對象。
醫藥醫療既與民生息息相關,又需要研究、開發的持續投入,因此中國早期的藥企多和國資有關,對來自政府的補貼和資金扶持,并不陌生。《財經》記者統計發現,2019年A股上市的335家醫藥醫療企業,全部獲得不同程度的政府補助。
2020年新冠疫情的影響已經持續了7個月,這個行業的關注度也前所未有地高漲,“國家隊”資金持續進駐。然而,政府資金,能否把中國的醫療醫藥行業引向更有前景的方向?
醫藥行業從不缺少政府這只有形之手的扶持。
《財經》記者統計A股上市醫療、醫藥企業的年度財務數據發現,2019年,全部335家企業都獲得了政府補助;同樣的,2018年,這個板塊的全部企業也都有不同程度的政府補助。
政府會因為企業研究開發的某種產品而給予補助,或給一些政策性補貼。政府補助因為可以增厚一部分利潤,而受到公司的青睞。
經反復嘗試混改,最終脫離國資的哈藥股份(600664.SH),在揮別國企身份的2019年,財報上依然記錄著至少28項涉及政府補助項目,計入當期損益的政府補助總共5183.29萬元。2018年則有至少32項涉及政府補助,記錄的政府補助金額是5896.12萬元。
2019年財報上,政府補助金額最高的是白云山(600332.SH),達到4.79億元。白云山旗下的王老吉大健康公司,僅在2019年二季度收到政府補助就高達3.13億元。
白云山由8家中藥企業和3家醫藥貿易公司重組后,在1997年成立,同年登陸港股,四年后又在A股上市。至今,控股股東是廣藥集團,廣州市國資委是實控人。
政府補助,作為一種財政政策,在本質上應該為企業的創新提供資金支持,促進資源的配置,在推動企業產品創新的同時,最終效果是增加社會福利。
《財經》記者梳理哈藥股份2019年、2018年財報獲得的政府補助項目,發現包括拆遷補償、產業結構專項資金,也有現代中藥基地項目、清開靈高新產業化項目等涉及具體品種的項目。
對于政府,補貼大企業相對穩妥,不易出錯。因而,國有大藥企無論其后是否最終脫離了國資控制,都不乏政府補助的支持。
上海醫藥(601607.SH)在1994年上市,至今是國企,2019年計入當期損益的政府補助金額排藥企第二,3.53億元;已不再是國資控股的云南白藥(000538.SH),1993年登陸A股,2019年依然獲得政府補助金,在所有A股藥企里,計入當期損益的政府補助金額排第四,達到2.17億元。
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鄧峰告訴《財經》記者,大企業獲得政府補助,是很正常的現象,不僅在醫藥行業,其他行業也是類似。通常來說,規模大的企業,公共義務承擔得更多,或者企業直接承擔了政府的某一項公益性目標,政府就以補助的方式支付給企業。
2018年,A股醫療醫藥類企業財報記錄政府補助數額最高的是步長制藥(603858.SH),4.49億元。步長制藥市值已過300億元。當年排名前五的,還有上海醫藥(601607.SH)、華海藥業(600521.SH)、健康元(600380.SH)、麗珠集團(000513.SZ),計入當期損益的政府補助從4.31億元到2.58億元不等。
圈內有一種說法是,能否獲得政府補助,可反映出企業的真實運營能力。中關村科技創業金融服務集團首席專家馬弘說,企業能夠通過政府層層審核獲得政府補貼,也能一定程度上說明這家企業所具備的綜合管理能力。
不過,獲得高額政府補助的藥企,很多已是資歷深厚、核心產品營收穩定的大企業,年度凈利潤已經能夠達到上億元的規模,這些大企業是否應當取得高額政府補助?
有研究建議,政府需要謹慎選擇給予補貼的對象,而且應更加密切地監管補貼的效用,以確保投資效率,并避免浪費資源。
政府補貼可能被濫用。2019年,宣傳辟谷喝風能養生治病的西安喝風辟谷國學文化傳播有限責任公司,被列入政府補貼名單,引發質疑后,西安市曲江文化產業發展中心宣布,取消該公司第二季度政府補貼的申領資格。
6月30日,步長制藥再度追加了最近公司及旗下共18家企業獲得的政府補助數額,而這家藥企原本在2019年獲得的政府補助已經數額不菲,排到A股藥企前十。新獲得的政府補助五花八門,比如有針對“經典名方百合地黃湯的研究”、給兒童用的中藥制劑研究,也有企業扶持資金、穩崗補貼等。
值得注意的是,由于缺乏扎實的臨床數據和頻繁出現不良反應事件,中藥注射劑常遭質疑,這類產品無可避免地走向衰落。但在2017年,步長制藥獲得的政府補助列出28個項目,其中仍有這類藥物的身影,諸如舒血寧注射液的生產工藝研究及產業化。
新冠疫情中,醫療產業投融資仍不缺少“國家隊”的身影。這也是政府資金流入醫藥產業的另一種途徑。
據《財經》記者不完全統計,涉獵醫療、醫藥領域的國家隊資金,目前有十多項,既有國資委注冊成立的投資公司,又有各部委、央企出資成立的投資機構,以及地方政府組建的產業專項基金等。
4月8日,由央企領投的一家醫療大數據公司,在上海張江人工智能島揭牌。作為當地醫療大數據的“國家隊”選手,這家大數據公司由國家衛健委部署、中國移動組建的,地方政府、金融機構與醫療信息化企業共同參與。
醫療大數據由于涉及患者隱私和數據安全等諸多命題,且需要經常與公立醫院打交道拿數據,因此,這門生意往往有“國家隊”資金參投,或央企、政府部門從中推動,才能最終成行。
一位不愿具名的國資成分基金管理者告訴《財經》記者,多數國家隊資金在投資時,肯定是不能虧損;相應的,對收益的要求不是那么高,哪怕慢點賺錢也可以,總之不能踩虧損的紅線。
這是因為投資一旦虧損,就涉及到國資流失的敏感話題。
多數國資基金在投資時,傾向于選擇細分領域的龍頭,而且普遍在企業投融資的中后期,如B輪、C輪才加入。
新冠疫情將許多醫療醫藥企業推上浪尖,也著實讓一些投資機構大賺一把。疫苗研發企業康希諾生物(6185.HK),因最早投入研發并進入二期臨床的新冠疫苗,股價一路飆升,截至7月17日收盤市值超過450億港元。借著這股勢頭,參與康希諾C輪融資的國投創新投資管理有限公司(下稱“國投創新”)成為最開心的贏家之一。
國投創新正是標準的“國家隊”,由國家發改委、財政部、工業和信息化部牽頭成立,中央財政與社會資本共同出資設立基金規模200億元。
在武漢新冠疫情最緊張的1月底,康希諾生物在科創板上市的申請被受理,7月15日在科創板IPO注冊獲批。根據康希諾生物向科創板遞交的申報稿可知,截至發行前,國投創新所在的基金為第七大股東,占該公司總股本的3.9772%。
《財經》記者梳理發現,在醫療醫藥領域,國投創新還參與過一家小核酸制藥企業、一家心腦血管介入平臺的C輪,一家從事新型雙特異性抗體的臨床開發的公司的B輪融資。
由國資參與的基金,可以粗略分為兩種,一是國資全資持有的基金,單純做財務投資。上述基金管理者告訴《財經》記者,這類純國資在做投資時,對增值的要求比較高,投資相對會更加謹慎,以防國有資產流失風險,而且很少參與企業的早期投資。
第二種是國資與社會資本合作成立的基金,國資控股或者參股的都有,一般青睞于特定行業,屬于戰略性產業基金。這類基金承擔風險的能力會稍高一點,會出現較早期的投資,但整體風格也偏穩健。
《財經》記者了解到,第二種基金很多是混合所有制的結構,甚至民營資本過半,因此這類基金管理者并不愿意談自己的“國”字頭身份,認為運營的只是一只尋常的以市場化為基礎的產業基金,不過是有國資參與而已,更愿意強調自身的專業性。
然而,外界并不這樣看。一位基金合伙人告訴《財經》記者,他們去投資一些企業,這些企業的人往往會跟他們說,“這是第一次我的企業有國資參與投資”。
獲投企業發出的宣傳稿,也總是樂于強調這一點,國資進駐對外界來講仍然被看作一個信號,意味著對公司團隊、經營和前景的一定程度認可,甚至有點獲得背書的意味——雖然這些國資基金并不承認這一點。
“不要給國資基金掛上一個標簽。”上述基金管理者說,其實帶國資成分的基金,本質上只是一個有一點限制的、投中后期的基金,同樣要考慮,投進去怎么賺錢,怎么獲取回報,這與其他投資機構并無二致。
以政府資金助推醫療健康產業的創新,在很多國家都有跡可循。
著名的健康產業的政府支持項目,有美國的“小企業創新研究計劃”(Small Business Innovation Research Program,SBIR),由美國中小企業局作為協調管理機構,由生命科學與健康部等11個部門聯合參與。
參與SBIR的各部門,每年需拿出一定的預算來幫助小企業將實驗室的科研成果轉向市場化,做技術開發。2010年-2016年,SBIR資助了3115個項目,其中,生命科學與健康部資助近600個,占比19.1%。
美國也有專門為成熟企業提供大額補貼的地方政府,例如梅奧診所(Mayo Clinic)就獲得過明尼蘇達州政府5.85億美元的補貼。
德國的“中小企業創新計劃”,有些類似SBIR,支持的重點之一就是食品與健康。截至2016年底,該項目已資助500余個創新項目,總投資超3億歐元。
無論是政府補貼還是國家隊投資,本質上都是在市場調節的基礎上,以“有形之手”,為特定的醫療產業及企業鋪路。然而,究竟能否促進企業創新,各國的研究者尚未得出一致結論。
有學者認為,政府補貼通過彌補企業創新過程中的市場失靈,降低企業研發投入的風險與成本,補償技術研發創新帶來的短期收益損失,能夠促進企業增加研發投入。
反對者則認為,政府補貼作為一種行政干預手段,損害了公平競爭的市場環境;同時,企業可能會進行“蹭熱點”式創新,將補貼資金挪作他用,而不是用在新藥、新診療方式的研發上。
研究A股2301家非金融類上市公司后,2019年11月武漢大學發表的一項研究顯示,相比于國有企業,政府研發補貼對非國有企業創新激勵作用更強。
因為,政府研發補貼,會釋放關于企業技術質量、監管認證以及與政府保持良好關系的積極信號,能夠幫助企業獲取外部融資等創新資源,從而有效促進企業創新。
2019年一篇《新興市場評論》(Emerging Markets Review)的研究,選取了2007年至2015年中國上市公司樣本,發現政府補貼對公司投資效率有不利影響;調查進一步表明,這種影響是由獲得補貼的公司過度投資驅動的。
該研究建議,政府需要謹慎選擇給予補貼的對象,而且應更加密切地監管補貼的效用,以確保投資效率,并避免浪費資源。
有學者建議,政府補貼應把控“適度區間”,在適度區間內,政府補貼具有激勵效應。
目前看,積極的是,在醫療行業中,國家隊資金在繼續投資一些更加新興、有創造力的領域,諸如生物藥、創新藥、醫療大數據等,即便在疫情中也沒有停下腳步。這仍是健康行業的一顆“定心丸”。